“他不是给那头野猪烧纸去了吧?”一顿拳脚挨完,赵平原倒在地上气喘吁吁地问。
“要烧也是给你烧。”老猫叼上烟,翻了个老大的白眼。
没多久一阵响动就从外面传来,赵平原跟出去一看,哑巴已经放倒了一颗紫杉,正挥着缅刀砍去枝叶。他的脚边还放着一捆小指粗细的荆木,数根野藤,赵平原看了半天也不知道究竟是要派个什么用场,但手脚利落的哑巴还是很快给了他答案。
回到暗河边,哑巴先是将劈开的紫杉木,削成三寸宽一臂半长的条状,又在木条两端刻上凹槽,中端位置开出向上倒牙的弧轨。火头烘烤下,木条很快就发出嗞嗞声响,色泽变得焦黄,在拗力的作用下弯成弧形。哑巴又将剥下的藤皮搓成三股,用脚牢牢踩住一头,牙齿叼住另一头,双手仿佛结辫一般左右穿花,打成一根结实的弦。藤弦套上木条两端并绷紧之后,赵平原发觉出现在自己眼前的居然是一张弓,粗糙归粗糙,但形状已经完全出来了。
哑巴把做好的弓浸入暗河,用石头压上,又转头解开那捆荆木,一刀刀削出箭杆,拣了些又直又长的雉鸡羽毛,从中间撕成两片,在每支箭杆尾端都绑上了三片这样的轻羽。
看着目瞪口呆的赵平原,哑巴多少有点自得。
火器虽然早在清代就传入苗疆,但弓箭始终都是苗人最擅长的捕猎用具。之前做成的那支梭镖等于是给哑巴提了个醒,真要在林子里操使,还有什么能比一拉一放更方便的?
“哑巴说箭头最好是滴铅,不过现在只能用油炸了,以后再加份量。”老猫也没说弓箭要用来干啥,只歪头看了看赵平原,慢吞吞地说,“这事还得劳驾你老人家,张跛子那边,我是没法子的。”
半小时后,面对赵平原一脸尴尬递过来的那捆箭杆,张跛子彻底傻了眼,“油炸木头?你娃娃饿昏了脑壳?”
赵平原的一番解释总算是让老张勉为其难点了头,好在削尖的箭头就那么一小截长短,需要的油也不多。等到炸好弄好,赵平原再转回岩洞准备拿下一批做好的箭,却发现哑巴跟老猫已经不在了,地上只剩下些木柴藤皮,大概是提前完事走了人,又没跟自己走同一条道。
正准备打道回府,不再去管那两个王八蛋的鸟事,一阵隆隆的雷声陡然震起在天际。赵平原走出去仰头看了看——虽然瞧不见天,但山林里的光线却变得沉暗下来。就在他犹豫着要不要走的时候,几滴豆大的雨水已经打在了肩膀上,几乎就是眨眼的工夫,由稀而密的的雨声充斥了整片大山。天仿佛被捅了个窟窿般往外漏着水,骤起的狂风卷着林带飘摇起伏,每一株大树都跟徒有其表的摆设一样打着摆子。
赵平原只能回到岩隙里,无所事事地捡石头打水漂,见火堆快要熄了,又往里面添了些柴。暗河仍然在打着旋,泛着灰暗的泡沫,悄然无息地往岩洞深处流淌,钟乳石上不时有水滴渗出来,掉在河里,发出空洞单调的滴答声。
老猫之前坐的位置是块大石,后面有个空当,赵平原左看右看,走过去试着躺了一下,发现恰好能睡得下,地面上的湿气也被火烤得差不多干透了,于是便舒舒服服地合上了眼。这些天整天又是行军又是放哨,他实在是累得狠了,偷下闲的感觉倒也不错。
突如其来的脚步声响起的当口,赵平原正昏昏欲睡,一阵阵涌上的瞌睡劲让他架不住沉重的眼皮。但在懵然抬头,看清眼前的景象后,睡意一下子就从他的脑子里被冲走了,取而代之的是震惊,是愕然,是体内那股直蹿顶门的热血。
乔小颖大概是趁着换班才有空过来这边的,再早些时候,其他护士都已经来简单梳洗过,男兵们被撵出老远,不敢进岩洞一步。此刻跟乔小颖作伴的是个胖姑娘,两人大概都是急性子,粗一看河边没人,便低声笑语着各自擦起了身上的雨水。脱下军帽的乔小颖有着一头齐耳短发,显得很清爽。那胖姑娘三两下脱了自己的军服,挺着小衣下结实丰硕的肉山走过来,笑嘻嘻地要帮她解衣扣。
乔小颖打开对方的手,自己慢慢地脱了衣服。她同样也穿着小衣,有点短,肥大的军裤完全遮掩了腿部曲线,腰身上的那一抹雪白却足以令人眩晕。赵平原在石头后面探出小半个脑袋,傻愣愣地看着她弯下腰去解绑腿,胸前两痕隐隐约约的凸翘,随着动作微微晃动,就像是被风拂过的水塘里,那些怎么看怎么好看的荷花骨朵。
排枪声是在乔小颖抬起头,对上赵平原不会拐弯的眼神时,一下子响起来的,即使是癫狂的风雨,也没能掩盖。
第七章 老枪(1)
遭突袭的是1连游动哨,开枪示警的也是他们。
在中野太郎的率领下,终于追到这片山地中的日军突击队分成若干个战斗小组,缓缓逼近113团部属宿营地,只等撕开缺口,就要从扇面区域内齐头压上全歼敌人。天气因素早在考虑之内,林地间低飞的昆虫,明确无误地预告了降雨将为这次行动提供掩护。只不过中野太郎万万没有料到,老猫排出的游动哨位有别于他所知的任何一种,真正做到了明岗暗哨环环相扣。
狂风暴雨使得鬼子出现时像是无声无息的幽灵,两名游动哨根本没来得及作出反应,就被从后方伸来的匕首割断了喉管。第三名哨兵却是在鬼子猝不及防的情况下,突然从林子里转出搂火的,枪一响,其他几个点的游动哨立即鸣枪回应,纷纷向着这个方向扑来。虽然说这批哨兵总数不多,但四面八方同时有枪声震起,声势却极为惊人。日军这边一下子慌了阵脚,不知道是战是退,中野太郎一咬牙,下令向宿营地发动全面攻击。
暴雨给能见度带来的影响很大,隔开十几米远,能看到的就只有模糊的人影了。由于双方军服颜色几乎相同,中野太郎早就告诫过部属,尽可能从枪声差异上来分辨敌我。这一次突击队配备的主要火力,是日制100式冲锋枪,这种号称打得最准的轻武器射击密集度极高,单发精度惊人,有效射程却只能达到120米。这是很奇异的全面参数,可以说除了伞兵和特战部队这类极易和敌人短兵相接的兵种以外,100式对于其他部队都是食之无味的鸡肋。射程上的致命缺陷导致它在阵地战中几乎一无是处,但此时此地,却无疑成了最具杀伤力的武器。
随着96式轻机枪的短点射密集响起,突击队员开始趁着混乱大举冲锋,轻松扫倒那些刚从惊愕中反应过来的敌人。铺天盖地的雨幕当中,交织着枪火的炽焰,到处都传来惊慌失措的呼喝和濒死的惨呼。对中国士兵来说,场面无疑是混乱不堪的,突如其来的袭击让他们摸不着头脑辨不清方向,只得依靠战争在骨子里刻下的那份本能操枪还击。
本以为会遭到强劲反击的中野太郎没过多少时间,就反应过来眼前的部队已经是一批不折不扣的残兵了,仁安羌到卡萨的连番激战让他们付出了太多,甚至要比自己当初预计的还要惨重。
“全军前压,左右翼注意合围,不要放跑一个*人!”中野太郎厉声下令。
100式冲锋枪爆豆般吐出火蛇的同时,老猫早已冲出了窝棚,脸色铁青地像是被人迎面掴了一巴掌。他没想到日本人会来得如此迅猛并带着不加掩饰的针对性,之前他还以为咬着113团尾巴的即使真是敌人,大不了也就是奉命进山追剿的鬼子大队。在这片蛮荒大山里,追兵数量越多就越不足为惧,原本老猫还指望着这几天就带上哑巴杀个回马枪,看看到底是哪路神仙,却没想到人家自己上门揭晓了答案。
单单是从武器配备上来看,这就已经不是大队鬼子的架势。用清一色连发武器来武装一支队伍的,老猫还真没见过,日本就那么屁大点的地方,一年能炼多少铁出来?又能造多少条好枪?真要那么财大气粗,仗恐怕早就打完了,也轮不到今天巴巴地为了一条滇缅公路干得死去活来。
正如殴斗当中,用刀砍和用匕首捅一个动静大,一个动静小,但致命程度却不可同日而语,眼下的情况也是一样。老猫觉得这支鬼子队伍虽然谈不上什么规模,但发动突袭的时机选得恰到好处,一旦暴露又毫不迟疑地全线压上,战术配合老辣默契,透出要一口吞下己方的狠劲,自然不是误打误撞才捡到了便宜。
第七章 老枪(2)
毫无疑问,如今的113团残部就是一块被盯死的肥肉,老猫并不情愿地认识到自己过于低估了日本人,低估了整个事态。
唯一翻盘的契机是个小到不能再小的细节,中野太郎没想到从枪声上辨别敌我这套套路,早已在仁安羌战场上被孤军深入的1连玩过。老猫和司马洛很快带领弟兄们,挥舞着从鬼子尸体上摸来的100式冲锋枪,冲向了日军阵线中端,突然遭受猛烈反扑的鬼子再也分不清哪边是敌人哪边是自己人,胡乱对射一阵后,终于被突破封锁。士兵们背着伤员,医护队的军医护士也纷纷拿起武器,自愿断后的机枪手用火力压制敌人,嘶吼着不让唯一的生路对战友关上大门。。。。。。
赵平原回到营地的时候,面对着地狱般的景象发了很长时间呆。日军突击队已经退走了,113团留下的只有满地的尸体满地的血泊,像是深山里最狰狞的猛兽刚来这片营地大快朵颐。
“我们该怎么办?”乔小颖在身后问,从岩洞那边回来的一路上,她都表现得异常沉默。倒是那个胖姑娘一直喋喋不休,说赵平原偷看女人家洗澡本来就够龌龊的了,难为他还看得如此堂而皇之大鸣大放,被抓到后连一句抱歉的话也不说,倒像是看这么几眼给了多大面子似的。
赵平原一时也回答不出怎么办,但片刻之后,泥泞中抬起的那只手,代他给出了再简单不过的答案——活下去。
倒在一堆死人中间的高大壮占了断腿的便宜,没一把补刀的军刺捅在他身上,除了旧伤以外竟连根毛也没掉,就跟有意躺在这里等着别人来找似的。见到来人居然是赵平原,他显得有点不自然,但还是很快点到了正题,说是如果想活,就得尽快追上被打散的主力,尽管如今还剩的那点人实在是跟“主力”这两个字扯不上多大关系了。另一方面,值得注意的是日本人也同样在紧追大队不放,让他们吐出咬到嘴里的肉是不可能的,只能尽量躲着点走。
乔小颖注意到他一口一个“你们”:“你们快走”、“你们得当心”,不由得奇怪起来。只不过在赵平原找来担架,把这家伙扔上去以后,他就再也没这样说过,表情变得相当古怪。胖姑娘虽然嘴不饶人,但一把力气却是着实不小,本来赵平原还打算自己抬担架一头让两个护士合力抬另一头,没想到对方胳膊一动,高大壮的上半身就应声而起,险些滚下了担架。
“希望还来得及。”四个人在暴雨中蹒跚着开始前进时,胖姑娘用力擤了把清水鼻涕,喃喃说。
在没有找到那条地下河之前,几乎每个人的愿望都是老天能好好地下一场雨,现在真的如愿了,他们才发现这未必真是件值得庆幸的事情。
滂沱的雨幕仿佛要持续到下一次盘古开天辟地,担架上的高大壮不得不蜷起身体,以躲过劈面直落的雨水。一行人在山林里蹒跚很久,才找到了大队留下的一点痕迹,荆棘丛中被扯烂的绑腿像个讯号,默默指引着他们前进的方向。
漫长跋涉途中,逐渐出现了死去的113团士兵。注意到部分尸体身上的弹孔,赵平原怀疑是日本人先一步追上去了,而且发生了交火,在行进中也就提醒两个护士尽可能小心一些。
没有人还存在力气来回答他半声,每一步都能陷到脚踝的腐殖土像是鱼胶在粘着鞋底,担架就跟不漏水似的越来越沉,拼命拽着胳膊往地面上拉。这一天与其说是在走,还不如算作在爬,胖姑娘已经不止一次地滑倒在泥泞里,乔小颖也不止一次地帮着她抬起担架把手,对生的渴望和对死的恐惧压榨出了人体最后一点潜力,在这样的时刻,她们实在是不怎么像个女人。 。。
第七章 老枪(3)
夜色将至时,赵平原选中了两块半埋在地面下的巨岩,作为栖身之所。大概是长年累月风化的结果,山岩紧挨着的部分融出硕大孔洞,钻进去时虽然得弯着腰,但里面却是相当空阔,足够四个人挤在一起避雨的了。
跟哑巴在一起的时光并没有白费,赵平原看中这里的最大原因,就是足够通风。哑巴曾在巡哨时对着一个雾气渺渺的低谷大为紧张,示意那里进得去出不来,赵平原看了半天,也只得出个地势作祟的结论。什么瘴毒瘟疫他都是不懂的,山里哪儿干净哪儿不干净,他觉得应该就像黄梅天家中的旮旮旯旯一样,挨不着风吹,就得生霉长毛。
从死人身上找来的水壶被挂在了外面,卷成漏斗形状的芭蕉叶子插在壶口,一点点接着天上的雨水。乔小颖肚子咕咕叫唤的那会,胖姑娘小莫已经不知道多少次在嚷嚷着饿死了饿死了,担架上的高大壮则一声不吭,用眼瞟着赵平原。阵亡的那些弟兄身上找不出半颗稗子来,鬼子虽然会随身带着铁皮罐头,但却不见半具尸体,不知道是根本没死人,还是被干净利落地收了尸。
战地护士都是见惯大风大浪的,小莫没多久就从惊慌中平静下来,恶狠狠地瞪着赵平原,“老人常讲,饿死事小,失节事大。姑娘我被你偷看洗澡,节也失了大半了,总不能还巴巴地空着肚子投胎。喂,姓赵的,我说你要还是个爷们,就想想法子,莫不成让我们两个女人一个伤员出去找东西回来喂你?”
人只要还活着,吃喝拉撒就是头等大事,赵平原没有反驳上半句,默不作声走了出去。
身边摊上这么几个同伴,在许多事情上他都不会还有指望,没丢下高大壮并不代表心胸有多宽心地又有多好,那只是纯粹地做不出而已。其实在鬼子枪声响起的那一刻,赵平原就深知,最稳当明智的举措就是该立即丢下两个娘们儿,不管情势怎样,这些只知道叽叽喳喳的货都只能成为累赘。
——事实证明了一切。而赵平原则在带上三个累赘的同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