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威有慈，有严有恕，有理有节。
赵民从中读出了深邃，读出了道行，读懂了“仰之弥高，钻之弥坚”的意思。谈话还没进行，心理上已经处于了劣势。
警卫员倒好茶出门，姜海河看着赵民一笑：“赵民同志，野营期间你违反群众纪律和超假的事，政治处冯主任、方副主任都跟你谈过，谈话情况嘛，他们也都跟我汇报过了。今天，我再找你谈一次，看这几天有没有什么新的认识。”
团政委第七章（5）
赵民下意识地端正了一下儿坐姿，努力使自己镇定下来，坚持路上想好的对阵方略，先把关系拉近，把气氛搞缓和。几年前，赵民曾经在军教导队理论骨干学习班听过姜海河讲课，这不是现成的话题吗？
他笑着说：“姜政委不认识我，我可认识姜政委，我还是你的学生呢，那年在理论骨干培训班，听过政委讲课，对政委的文章也读得不少。政委在军区政工简况上发表的《稳定干部思想几个问题思考》，我一直还保存着做范文呢！坚定信念、事业吸引、营造环境、改善待遇、感情留人、榜样效应，这些观点多新颖多深刻啊，我都能背下来了。”
姜海河点头一笑：“你记忆力不错，不过还有一个观点，严肃纪律，是忘了，还是不想说啊！”
“对对，严肃纪律，忘了。”赵民有点窘迫。这家伙一点面子也不留啊！
“那都是在机关纸上谈兵的思考，到了基层才体会到，实际问题的处理，远比写文章复杂多了。每个问题有每个问题的个性，每个人有每个人的具体情况。比如你赵民同志吧，应该靠什么来稳定呢？了解到你的情况，我又接着茬儿思考了好些天了。”姜海河又把话题拉回到了赵民身上，“想不明白了，就把你请来我们一起探讨。”
赵民一脸无奈地笑了笑：“还是政委哲学学得好，承认个性。我确实是个特殊情况，家里边实在困难，家属到地区机关打游击帮忙，工作一直没有最后确定岗位。一个妇女带个两岁的孩子上班，房子没得住，饭没人给做，我不回去这些问题都解决不了。”
姜海河有意不接他话茬儿，继续着前边的话：“思考来思考去，觉得你这个情况真的很特殊，不好找到答案。是缺少精神灌输？你一直是给别人灌输的角色，讲起来比我还精彩，应该说不是这个原因吧！是事业不顺？曾进我军最高学府深造，同年兵职务晋升是比较快的，也不是啊！要说家庭困难，类似你讲的家属一个人带个孩子，未随军干部不是百分之百吗？在基层部队，就是随了军的，不可能天天在家看孩子做饭吧，这个困难也一样存在。你家属调到了地区机关，工作比在乡下要好得多了，有老岳母帮着带孩子，上班就在地区行署大院，住房不管是借的是分的，两室一厅七十多平米，够团级标准啦。相对来说，应该不是很困难的。拿你们老乡说吧，你们连长李亚民、三营管理员邵二来、宣传股干事周正，哪个有你这样条件，不都比你困难吗？”
赵民轻轻一笑，脸上现出一种不屑的神情：“不好这么比。他们啊，官儿迷图升官儿，老婆锄地的图办随军。我图什么呀？一不要随军，二不想升官儿，你说，我老跟他们耗在这里，赚皱纹啊还是赚白头发？”
赵民这种神态这番话，叫姜海河心里一阵发堵，他最听不得这种假清高的酸话。要不是责任所在，身份所由，不知会说出什么尖刻话来，嘲弄得他地缝都找不到在哪儿！你怎么啦？扒上个什么关系就高人一等啦！
他还是控制住了情绪，很严肃地说：“赵民，按道理说，你学了那么多东西，不应该讲出水平这么凹的话来。你不是研究过人的本性吗，社会性是人的一个重要属性。社会是什么，是相互联系的人类生活共同体。生活在这个共同体里，只想索取不想付出是不可能的。从军许国，牺牲奉献就是我们军人的社会责任，不是想来赚什么的。要赚什么，发财的路多的是，干吗要穿这身绿军装。你是把从军作为改变命运的跳板，需要了，哭着喊着要来；得到了，叫着闹着要走。其实我跟你一样，试想，我们不来当兵，不也是锄地的吗？是因为当了兵，大峪口兵营培养了你，才取得了今天的干部身份，才有了找个不锄地老婆的资本，才得到进军队最高学府进修的机会，也才有了不愿‘老跟他们耗在这里’的牛气派头，对不对？军人要讲理想信念，讲牺牲奉献，要说跟你讲这些词太奢侈，你刚才那些话确实跟这个境界距离太远了。咱们降低到市场交易规则，拿了就走不付账，那也是行不通的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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团政委第七章（6）
赵民的傲气在团里是出了名的，他认为自己有傲的资本，论职务论学历，老乡里是拔了尖的，讲理论，团里领导都得听他的课。家属不光不是锄地的，而且是在地区行署上班，姐夫把他引见给地委书记，地委书记一看学历，答应转业回去就给他安排在地委机关，这些谁能比？老乡同事一起吹起牛来，确实有优越感。现在一听姜海河这番话，把事情说得那么直白，那么透底，马上意识到姜海河不是他平时卖弄这一套的受众。立刻收敛起来，讪讪地笑了一下：“政委，大家都说你的文章道理最实在，最能代表我们基层干部的心声，你也得体谅体谅我的实际问题啊。对部队来说，我只是一个小干部，多一个少一个，没有任何影响。甚至说，给别人腾了位置，更是好事。但对我的家庭来说，我就是全部，不回去，家里就没法过日子。还请政委高抬贵手，放我一条生路。”
赵民说着泪掉下来了。
姜海河对赵民这番话有点生厌，白瞎了政治学院两年的苦心栽培，学了点东西都用在这上边了。
他故意不看赵民装出来的可怜相：“我们本来不是谈转业的事，既是你说起来了，那就说吧。我刚才跟你说过，来到307团，你的情况让我又接着思考了好久。你不能安排转业，有三个原因，一是年龄、职务不符合规定，你至少还差三四年。二是这次转业主要是机关消肿，连队干部是要稳定的。三是你所讲的家庭困难，相比来说，不是多么严重。对你的家庭情况我们也做了了解，你要求转业不是要解决家庭困难，而是要使你的小家庭生活得更好。我讲的对不对？你也是连级军官了，十多年的军人，堂堂男子汉，敞敞亮亮地说，是不是这样！”
平心而论，赵民真服气这个政委了。来之前他就思量过，讲理论讲大道理，甚至耍嘴皮子搅歪理，对一般人来说，他是长项，跟这个姜海河较量自知不是对手，这方面从心理上早已经不战而屈了。学马列原著时，那些大厚本子自己读都读不懂，人家写的辅导提示都印成了书，根本不是一个重量级的。令他没想到的是，这个人讲话这么实际，说的都是实实在在的事儿、实实在在的理儿，事实说得准，问题点的透，而且非常直率，叫你无可反驳，想搅歪理都找不到茬口儿。
他沉默了一会儿，觉得还是要迂回攻进。讪讪地笑了笑：“政委，你和陆永明秘书熟吧，他知道你到307团了。”
“啊！是吗？”姜海河先是一惊，随后一笑，“一个团政委平职调整，也报不到那么高处去，他怎么会这么快知道。好些年不来往了，估计是有熟人传的。”
赵民一听，这个话茬儿有门儿，忙接上去：“他真行，才比我早五六年兵，去年就调副师了。我还正连，你说不走干什么？我探家回来他去车站接我，一起在游泳池吃的饭。你调到307团，是我告诉他。他说啊，跟你是老熟人了，让我给你带好呢！”
赵民说的这个陆永明，原来是军政治部的干事，和姜海河一个处，调到军区工作上也经常打交道，确实应该算老熟人。后来调去给一个大领导当了秘书，一下成了炙手可热的人物。人们嚷的玄乎，不知是真是假，传说好多相当一级的都跑到他那里去“转弯交通”，传说他种个师长什么的官儿，就是一个电话的事儿。还有的说得有根有据，你看，都认为“够不上”的刘清亮，交通上这个“贵人”，也能够出人意料战而胜之。
姜海河反应过来了，原来赵民的关系在这里。以陆永明现在的势头，一般的军长司令们都不一定往眼里夹，能到车站去接赵民，还请他吃饭，派车送到营房，肯定不是一般老乡关系。心想，不能再让他说下去，把关系挑明了反倒不好说话。
他轻轻地一笑：“谢谢人家带好，谁进步都是好事情。还说咱的事儿吧。”
没大旗还得想法扯块破布做幌子呢，赵民真有虎皮还能不亮出来：“他是我爱人的姐夫，我们那儿叫姨佬儿，你们这里叫一担挑儿是吧？我转业的事跟他说过，他说，团里只要报上去，军里师里他给打招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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团政委第七章（7）
姜海河对赵民这番炫耀不悦，还是耐住了性子，但话不那么温和了：“赵民，深的浅的虚的实的，道理讲了一大车，对超假、违反群众纪律，你怎么事儿一句不提，认识一句没有，还是张口闭口转业，谈了半天都白说啦！”
亮出一张天牌，姜海河竟不理这个茬儿！
赵民想不明白了。谁不说他姜海河是聪明人，怎么在这事儿上这么没悟性啊！好些人不认识，够不上，还“曲线救国”，转着圈儿来找他帮着拉这个关系呢！他姜海河可倒好，人家口口声声说跟他是熟人，给他带好儿，他竟不买账！如此不识时务，显然不是“俊杰”级的人物。
赵民一时找不到恰当的去语，心里话直说了出来：“走，我肯定是要走的，看在和我姐夫的关系上，政委也得高抬贵手吧。当年受处分的干部地方不接受，你给我档案里装个警告严重警告的，那不是要了我的好看嘛！”
从赵民说话的神情，姜海河看出来是在用陆秘书压他，心里很窝火：“你肯定走？是你自己定，还是团党委定？部队不是自由市场，你说来就来说走就走哇？”
赵民没有回答，看着姜海河耸了耸鼻子笑了一下。
这个表情刺痛了姜海河，他从这里读出了许多层意思：胳膊拧不过大腿，我有人说话，你姜海河，你团党委挡不住；这么好的“挂线”机会，别人找都找不到，你姜海河不顺水推舟向上靠，简直迂腐到家了！
他感到受了一种莫名地嘲弄，心里一阵发紧，努力抑制了一下儿情绪，也笑了笑：“赵民，你应该知道，团党委不能报你转业，除了前边讲的三条，还有一个更重要的原因，报了你，会产生多米诺骨牌效应，谁闹谁走，谁有门子谁走，违犯纪律，硬顶着不认错儿，纪律条令就得作废，团党委就得让步。要是这样，会形成个什么氛围，这个兵还怎么带？”
“那你看着办吧！”赵民头一甩，又是一句叫板的话。
姜海河真想狠狠发作一下子，但还是控制住了，声音平和地说：“我看着办这是肯定的，团政委嘛，担负着这个‘看着办’的责任，想推也推不掉啊！赵民同志，你要有思想准备，违反群众纪律的事不能不了了之，超假情节你最严重，而且不是第一次也不是第二次，有再一再二，再三再四，你再五再六都有啦！不用你叫板，这个板再不打，跟谁也交代不过去，超假的几个人中，你这个板挨得肯定是最重的。”
赵民哂笑着站起来，做出要走的样子：“那你们就随便吧，反正我是不干了。”
“坐下！”姜海河终于火儿了，声音很严厉。
赵民被慑住了，定格在那里没动。
姜海河情绪又缓下来：“赵民同志，你应该自重啊，这像个军人说的话吗？军队最突出的特点就是纪律严格，军人最重要的精神就是牺牲奉献。你的言行表现，显然不能从这个大学校里毕业出去，显然团党委培养教育你的责任还没完成。怎么能把一个没完成学业的学生推出去了事呢，这对社会也不负责任。但是，根据你的错误和对错误的认识态度，根据你现在的工作姿态和形象，连队不能让你糟踏了！我决定，从现在起，你停职检查，听候处理。”
赵民微笑着说：“姜政委，撤一个正连职，这应该是师党委研究的事吧？”
姜海河口气严肃：“你听清楚了，是停职检查，这是团长政委权限。”
4
连续几天，雨大得出奇。老百姓说这叫“鞭杆子雨”，意思是天上下来的不是雨点，而是一根根鞭杆子一样从上到下的水柱。平地里下得沟满壕平，山里沟河溪涧像是承受不住了，汹涌澎湃地往外涌，西瓜大的石头都被裹挟得随波翻滚，轰隆隆的撞击声打雷一样。
雁栖水库的设计者显然没有想到会有这么大水情，所有泄洪道都开到了极限，水位还是不断上涨。东大坝又加高了一米六，水一直紧追不舍。大坝下边是县城，现在的水位，一决口子就直冲到了四层楼房顶上。
团政委第七章（8）
雁栖驻军307团实力最强，自然首当要冲，全体出动守护东大坝已经是第八天了，大雨还看不出一点要歇歇脚的意思。
“团长，今天部队吃饭成了问题。两个食品厂都进不来原料，停工了。”后勤处长曹宝追上扛着麻袋的王兆奎。
大雨滂沱，现地埋锅做饭不行，从营房往这里送，凉热倒不怕，大卡车拉到坝上，馒头成了稀糊糊，米饭成了汤泡饭。一顿两顿可以，这么重的体力活儿，时间长了哪行？联系了两个食品厂做面包，三千个小伙子可是吃得下货的，只撑了三天，吃得人家库房都空了。
王兆奎放下麻袋，转向曹宝。满脸泥水看不出表情，语气很重：“怎么，让团长给你下面包还是下馒头！”
“我是说……”曹宝语塞。后勤处长保证部队吃上饭这是职责，团长批评也没什么可说的。
“你是说什么？想办法去！没吃的把你后勤处长吃喽！”王兆奎甩下一句，又背起麻袋走了。
曹宝正待在那里发愣，方广明过来：“曹处长，政委在哪儿？”
“两个人都上坝了，方主任怎么来了？”
“家属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