久到黄昏已近,夜幕也降临。
有谁会在夜色中等待你吗?
杨慕初从来不是个习惯等待的人。
他一早就带着阿四,一路跟着杨慕次到了容家的祖坟前。
那个家伙借着自己的身份大摇大摆的进来这里祭拜“姐姐”,而自己却要偷偷摸摸。
他撇嘴笑,大概只会令阿次“毛骨悚然”的笑。
不过接下来他不笑了。
听着阿次偶尔说出的话,想到一早收到的国民党的电报,还有夏跃春“恰到好处”的拜访,他已经猜到了对方的打算。
他脸色铁青,直接从藏身的地方跳出来,冲过去。
身后的阿四有些无奈,远处的保镖更是目瞪口呆的看着,自家的老板正毫无章法地伸出一拳,然后打在了杨慕次脸上!
作者有话要说:
☆、这对兄弟,冲撞(上)
第13章这对兄弟,冲撞(上)
杨慕初的书房里有许多书。
其中大部分是关于医学的、经济的,还有一些是关于时政、战争的。
不过此刻他面前摊开的一本,并不属于以上任何一种分类。
大概勉强可以称之为哲学吧。
因为摊开的那一页,赫然是大哲学家尼采晚年的一句慨叹——
我以为我认识的许多人——大部分是朋友——都会活得比我长久,但他们都过世了,上帝最好小心,一项荣耀的桂冠已在褪色中。
是的,在褪色中。
杨慕初冷笑一声,轻轻拂开手边的书。
他神情紧绷,眉头也蹙着,此刻终于抬起头来看向对面的人——对面杨慕次正笔直站着,微低着头。
书房的灯光偏亮,但他的下颌正好沉在一片阴影里,也正好隐去了嘴角的淤青。
但就算看不清,杨慕初也知道他的伤处。
那是拜自己那一拳所赐。
他看了一会儿仍旧沉默地站着的人,瞧着那张和自己一模一样的脸庞,终于还是无声地叹口气——
“说吧,你瞒着我的所有事。”
瞒着的所有事。
杨慕初的手指轻叩着桌面。
不仅仅是他已经查出的暗杀事件。
还有他已经知道的,这些天对方利用自己的身份不遗余力的帮助共。党。
以及现在,他已经预料到的,对于徐玉真所设的鸿门宴,对方可能的决定。
……
这一件件事情,一步接着一步,一步更进一步,简直丝丝入扣。
想着面前这个傻瓜,明明也算聪明,却甘愿一步一步被利用直至付出生命,杨慕初便面色不善的看着抬起头来的阿次。
杨慕次正坦然的回看他,且坦然地坦白了这些天自己接到的任务。
顿了一下,他又试着在明显低气压的氛围中勉力一笑:“大哥,你下次不要冲动地直接冲过来,我差点……”
他还没说完,杨慕初就站了起来——
“冲动?你也知道冲动?!那你准备去日本茶室又冲不冲动?”
杨慕初说完,也不管对方的反应,只是有些烦躁的来回踱着步。
他就知道,自己的这个弟弟才不会跟他坦白。
他为他担忧,他却完全没有被担忧的自觉。
自己留下来是为了什么?
难道就是为了看他去送死?
好像无论自己多么努力的去保全他的性命,他都会毫不犹豫地为着他的任务放弃掉它。
杨慕初郁闷的想着……
兄弟是什么?
事实上在这个世界上,尤其是如今战火纷飞,不知道已经有多少兄弟反目、姐妹成仇。
而他们,他们多年不见,且童年生活差异巨大,成长的环境也天差地别。
是不是仅靠着那丝血脉的牵连,还不足以让他信任自己、依赖自己?
……
去茶室赴约冲不冲动?
杨慕次听了这话,一阵惊愕。
徐玉真设宴这件事是国民党那边电报给共。党,然后夏跃春接着就来找他了,他的大哥是怎么知道的?
不过没等他想明白,杨慕初接着又道——
“难道你以为,只有你去赴约事情才能解决?你以为,他们把偌大一个上海的生死就这样轻而易举的交到你手上?”
他的语气愤愤然:“国民党那边已经联系日本驻军了,徐玉真这次是私自行动,日本想着和平占据上海,借助上海经济的繁荣援助越来越长的战线,他们不会坐视不管。
“而共。产。党,你其实比我清楚,他们是多想我能出事然后让你李代桃僵!这些天你做我的位置他们尝到甜头了吧……还有上次暗杀的事,虽然不是他们直接做的,却也脱不了干系……”
最后,他一字一句,撇嘴笑道——“口口声声说着国家大义,便不顾别人的安危了。”
又来回走了几步,杨慕初顺手拿过佣人早就放在桌上的冰袋,重重地摁在了杨慕次的嘴角上——
“你自己想想清楚!”
作者有话要说:
☆、这对兄弟,冲撞(中)
第14章这对兄弟,冲撞(中)
似乎所有的一切都已浮出水面。
不仅是捅破了一层窗户纸,简直是打烂了一窗玻璃。
关于他们之间的,他们与别人的,似乎所有的事情都要在今天有个了结。
好好想一想……
杨慕次确实在想。
他的大哥说完就出去了,留他一个人在这里想。
可是,想什么呢?这一切,他都知道……
是的,他知道。
无论是军统局会有的安排,还是共。产。党可能的打算,单就徐玉真这件事情而言,的确就像他的大哥所说的那样。
如果是早些时候,他的大哥说出这番话来,他可能会愤怒、伤心、绝望。
自己所为之奋斗的东西、甘愿放弃生命来奋斗的东西,并不如自己想象中完美。
不仅不完美,而且也许,它会在未来的某一天放弃他。
就像现在,它已经放弃了他唯一的亲人。
这种感觉,这种知觉和痛觉鲜明的汇聚,就如同未来看现在,就像现在回望历史——一番风雨剥蚀之后,再特殊的年代,再伟大的革命,所带来的也并不总是一片讴歌与赞美。
他曾经为此而伤心难过。
一种压抑的愤怒和冲动也曾经悄然出现在他的胸膛。
可是他早就不是原来的他了。
也许在别人看来,他一点儿都没有变,就连他自己,有些时候也看不清楚。
可他知道,现在的他并不愤怒,也并不伤心、并不绝望。
他透过半开的门,看着杨慕初走出去,握着冰袋,抿了抿嘴。
他和杨慕初,从对方留学归来之后,就因为雷霆计划而有了交集。
那个时候,他并不认识他,单单只是惊奇于那与自己一模一样的面孔。
接下来,因为各自的工作和立场,他们一次次的相遇、交锋。
的确是交锋。
兄弟是什么?
有一句话这么说,兄弟天生是仇人。
就像他们这样呢。
他当时这样想的时候,就是一惊——在对方还是荣初的时候,他就已经把他当兄弟了?
不过惊了之后,他又觉得……恩,自己……自己居然有一个大哥?有着相同的血脉,有着相同的身形和样貌……这是多么不可思议?他居然有一个大哥!
然后他们相处的这些日子,他慢慢地了解了这个大哥。
当然,对方也在慢慢了解他。
在对方面前,他甚至可以说一说自己的信仰。
关于信仰、关于对未来的畅想,他是从来不提的。
这些东西,对于不懂的人,提有什么意思?
不过这个大哥是不同的。
尽管他知道,他说出来之后,对方一定会笑他。
但笑过之后,他还会帮他。
他是多么庆幸在失去了亲人之后,可以有这样一个大哥。
可到底,他的大哥还是不喜欢他在任务中拼命——他不止一次旁敲侧击着共。党的不成熟,自己刻意不去触碰的一面被无限放大。
他隐约明白这一切,隐约明白政治的复杂,但他从来不去触碰。
再坚持的人、再坚定的方向,这条荆棘路上,他也不喜欢背叛,更何况是来自自己国家的背叛。
但他其实…又理解这一切……
他爱自己的国家。
哪怕他的国家并不爱他。
他也许,曾经会抱怨、会不平,若是国家可能抛弃我,那我为什么要不惜生命地去拥护它?
可是我们总是忘了,国家并不是指一个人。
国家是什么?
也许我们会说,机构、原则、制度……;也许呢,我们会从它产生的角度说起它与法律、道德的关联;又或者,上升到民族、精神力量的层面……
可它并不是一个人。
人会有感情,会喜怒哀乐。
我们因为守护珍视的人而守护它,我们因为爱心中珍视的人而拥戴它,我们因为热爱生活所以才爱它。
此时此刻,他仍旧看着杨慕初离开的方向,却突然更清楚的明白了这一点。
之所以答应夏跃春赴宴,之所以甘愿接下这个任务,归根结底不是因为共。党,甚至不是为了信仰,而是因为心中所珍视的人。
他想了想,又抿了抿嘴,抬步朝杨慕初的房间走去。
作者有话要说:
☆、这对兄弟,冲撞(下)
第15章这对兄弟,冲撞(下)
杨慕初的房间里很安静。
开门的细微声响也没能打破这种安静。
大概就像一颗石子飞奔而来、击打湖面,却最终没入了安静的湖水。
如果它在安静里沉沦,有谁会感到奇怪呢?
杨慕次忍不住停下了脚步。
他回头看了看身后面无表情的阿四,又看了看屋内。
如果可能的话,他希望重新退回去,用力的敲门,仿佛沉重的敲门声可以打破心中突然涌起的不安似的。
不过他没有机会了。
阿四又打了一个请进的手势,然后关上了门。
他硬着头皮走进去,然后又一次停住了脚步——
杨慕初在喝茶。
悠闲的喝茶。
他的神情也几乎是柔和的,让人完全想不到,刚刚这个人还在书房里对着自己暴跳如雷。
那一切明明才刚刚发生的,此刻却像是幻觉一般。
杨慕次看着对方优雅的倒茶,优雅地招手,示意自己坐过去。
等他小心翼翼的坐下,杨慕初开口了——
他是笑着的——
“已经想好怎么骗我了?”
的确是微微笑着,声音也几乎是温柔的,杨慕次却蓦然一滞。
骗?
他本来已经准备好了流畅的话语,顺着对方在书房里的那番话,乖巧的表示自己已经想开了。
他已经下定了决心,如果两个人之中只能活一个,他希望他的大哥可以代他好好活下去。
这偌大的杨公馆、外面偌大的杨氏企业,甚至杨慕初出门惯行的路线,不知道在哪些角落里,已经被安置了无数的细菌弹。
徐玉真已是穷途末路,她这次的目标,本就是玉石俱焚。
就算是国民党已经做好了万全的准备,也无法埋葬死亡的可能性。
而如果他代替他去赴宴,既方便查探细菌弹的位置又能争取有效的时间。
就像夏跃春所说的,这是最好的办法。
骗?
的确是骗。
他要骗过他,到时候才好方便行事。
他平静下来,在脑海中再一次理顺了已经准备好的话语——
“大哥,我……”
“你不用骗我。”杨慕初却又打断他,顿了一顿,又道,“你想想,你什么时候骗到我过?”
什么时候骗到我过?
这有些略微得意的语调让杨慕次一阵黑线。
他正要辩驳,却听得对方用一种仿佛回忆似的口吻接着说道——
“记不记得那一次,你奉命去救细菌弹实验的受害者,后来我替你和雅舒约会,再后来咱们还差点因为雅舒打起来?”
杨慕次本想接着原来的话题再说些什么,可这几句话也勾起了他的回忆。他想到那几天对方不眠不休地救治自己,心中有些愧疚。
那次的任务其实是要带回被实验者身上的毒素,好做针对性的部署。但计划失败,逃出的被实验者死掉了,于是他将毒素引到了自己的身上。
……
杨慕初的房间内,灯光不若书房那般明亮。
但是此刻,他的眼睛却是有些明亮的。
他就用这双明亮的眼睛若有深意地打量着自己的弟弟,仿佛可以透过衣服看到当时留下的疤痕。
一生都无法抹去的疤痕。
他放下茶杯,若有似无地叹道——
“那时候我不知道你会以身试毒。
“如果知道,我一定早早答应跟春和医院合作,一定早早研制出解药。”
他的声音很轻,仿佛又重新置身于那个惊心动魄的夜晚。
关于细菌的研究才进行到三分之二,没有现成的解药,没有前例可循。
他看着手中的三个试管,也许其中一个可以救命,可他永远也不能确知是哪一个。
这简直是在赌命。
由他来做决定,生命是别人的,可他却在不停颤抖。
不仅是颤抖,他简直双肩发软、背部发烫,就算是如今对方已经活生生的立在眼前,他的心中仍然翻滚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压力。
他暗暗发誓,再也不要重回那种境地。
可是,显然,这个弟弟永远不会令他如意。
他端起刚才放下的茶杯,茶水微起波澜,在杯中潋滟着,又泛起潋滟的青。
他将这青色一饮而尽,仿佛饮酒一般。然后扬起了手。
杨慕次虽然一直低头坐着,全副的心神却都在对面的人身上,此时不禁微微一愕。
然后,他被这个熟悉的动作惊住了。
他想到门外的阿四,想到他的大哥微微眯起眼睛的笑容……
电光火石间,他仿佛一下子明白了什么……
软的不行,那就硬的……他的大哥要对他动手!
他猛得起身,带过茶杯,一下子将杨慕初抵在了墙上。
作者有话要说:
☆、这个弟弟,脾气(上)(改)
第16章这个弟弟,脾气(上)
杨慕初有些发愣。
事实上做到今天这个位置,在上海商界可以呼风唤雨,已经很少有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