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展到后来,小秒针对“身体会听话”产生了兴趣。他心里想着要喝水,手就会听话地伸出去拿杯子。为什么手那么听话?手可不可以不听话?心里想喝水,手却去开电脑?他故意这样跟自己捣乱,当作好玩的游戏。他发现了一个秘密,小孩子可能不听爸爸妈妈的话,但一定听自己的话、心里的话。他缠着我问,人为什么会听自己的话?
我抱着这个小小的哲学天使,笑得说不出话来。肉体和灵魂,身心同一性,是最根本的哲学问题之一。让我怎么跟一个2岁的孩子说?拿笛卡儿的松果腺骗他,还是借用莱布尼兹的上帝?
而且,“人就应该听自己的话,听自己心里的声音和命令。”我强调说。这句话,他长大之后,面临选择时,会更有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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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秒针哲学:为什么
自从学会了“为什么”,小秒针开始不问青红皂白的频繁使用这个词,对大人来说,有时简直到了无理取闹、令人发指的地步。
“太阳为什么要下山?”这样的问题还可以回答,因为地球在转。“地球为什么要转?”不为什么,地球就是在转。
“电视里的抹香鲸为什么不动了?” 这样的问题也可以回答,因为它自杀了;“它为什么死了?”因为它缺氧;“它为什么缺氧?”因为它只有腮没有肺;“它为什么只有腮没有肺?”因为……不因为什么,它就是只有腮没有肺。
那么好吧,“人为什么有肺?”是啊,人为什么有肺?
“大自然的安排,造化的决定。”我犹豫了一下,避免了用“上帝”、“神”、“造物主”之类倾向性太明显的词。
“大自然为什么要这么安排?”
我终于忍无可忍:“我为什么一定要回答你?”
“你为什么不回答我?”
我七窍流血、倒地身亡。
但是,真的,有时候会觉得不可思议,一朵花儿开了,又谢了;一只小兽出生了,它奔跑、捕猎、发情,然后衰老、死亡;一个人吃下的饭变成力气,力气用于搬运,搬运换来钱,钱用来买饭,饭吃下去又生出力气,如此循环,直至死亡。这一轮一轮的循环,都是为了什么?
你可以很快的回答:为了族类的延续繁衍。没错,但是世上万物为什么要延续繁衍?
不为什么,就是本能。那么,谁制造、安排、规定、设立了这样的本能?为什么要这样制造和规定?
当然,这样的追问可能很愚蠢,因为陷入了目的论的预设。可是,舍弃目的和意义的追寻,人类的灵魂有多大的力量,能扛住这一份茫茫的虚空?一切都有预定的安排,一切都预定会结束,一切东西都还有意义吗?意义和虚空,本是二位一体,一币两面,只在于个人的设定,翻手云覆手雨。
所以说,最根本的问题,是价值观。
小秒针哲学:由谁决定或人类的命运
小秒针感冒了,一般情况下,听之任之,或者喝点板蓝根,严重时便吃中药。板蓝根和中药都叫做药,但板蓝根微甜,小秒针喜欢,中药极苦,谁都不爱喝。
这一次又感冒了,先吃了两天板蓝根,不见效,于是我煎了药。
小秒针没有防备,喝了一口,苦着脸说:“怎么不是板蓝根啊,我不吃这个药,我吃板蓝根吧。”
我声色俱厉:“吃药还有选择啊?这不由你决定!”
小秒针改用商量的语气:“妈妈,你给我吃板蓝根,好不好?”
“这也不由妈妈决定。”
小秒针困惑了:“那由谁决定?”
“医生说吃什么就吃什么。”
“那医生听谁的?”
我一时语塞了,吃什么药是由医生决定的吗?那医生又由谁决定?
一切都由自然法则决定。所谓“客观规律”。
可是,自然法则从何而来?谁是自然法则的制定者?谁又是执法者?由谁来保证法则的公正合理?——谁说自然法则一定是公正合理的?
还有,人类为什么是这样的命运,对于至高无上的法则,只有俯首帖耳、唯唯诺诺遵循的份。人类的智慧,就表现在认识法则,构建联系,人类的理性,就表现在遵守法则,惟命是从。这就是人类的尊严和价值?那么,人的自由又表现在哪里?被决定就是人类永恒的命运?最驯服的奴隶才是最自由的?人可能自由吗?自由是什么?
或许,可以将现代物理学的量子力学胡乱引申,说,世界的运转本没有规律可言,人类社会的发展也没有规律和必然性。
到底有必然性才能自由,还是没有必然性才得自由?这是不可解的问题。
小秒针哲学:罪过和救赎
叔本华说过,el delito mayer des hombre es haber nacido(人最大的罪过是降临人间),没有比这更违背事实又蛮不讲理的话了,在“降临人间”之前,根本就没有人。所以,也没有“人”降生。这就像对“时间产生之前”的猜测一样,问题本身就是自相矛盾的。
当几千万上亿的精子在*里欢呼奔突和嬉戏时,没有哪一个是怀着“成人”的志向的。却有其中的一个或几个,像醉酒的刘姥姥误闯进宝玉的怡红院,于是有了之后好长一段孽缘。
我倒觉得,人最大的罪过是让他者降临人间。这是宇宙运行中最大的不公正:自己做的事,让别人来承担后果。将他者强行拽入人世,平白地让他承担为人的一生。为了弥补这错误,就要养他育他爱他宠他,指望他活得好一点。多少年来,学者们总说,父母对子女的爱,是出于种族繁衍的本能。我更认为,这种爱其实是出于求赎本能。对自己行为的弥补和救赎。
据说遭受过巨大祸难和深度心理创伤的人,比如从集中营出来的人,会坚决选择不生育孩子。这种决绝的自我终结,大概就是因为他们深深了解了生而为人之可怕和自我救赎之不可能吧。
再往远处想一点,很多思想到深处的人,比如哲学家,会选择不要婚姻和孩子。古代中国遇到谋逆的,要满门抄斩,从生理学上讲,未必没有道理。总之,人类从长远来说,会逐渐淘汰各种思想和行为极端的基因(比如反骨的基因、深刻悲观的基因等),整体上趋向于平庸和常态,从而越来越适于生存。注意,平庸并非无能,而是不要太能,也不要太弱。这个世界,属于平庸的大多数,比如我辈。
。。
小秒针哲学:洞
“妈妈,这里有一个洞。”小秒针叫。他又在用手指抠那把破沙发,海绵被抠出来,豁着一个黑洞。是他干的,他有成就感。
若在平时,我早就咆哮起来了。这个破坏狂!不过今天我没心思。从艰涩的“神正论”里拔出头来,我茫然地望着小秒针和他的杰作,接着,似乎在酷暑中被兜头浇了瓢凉水,我清醒过来,豁然开朗。
我抱着孩子,问:“洞是什么?”
小秒针抬头看我,没有明白。“洞就是洞啊。”
“你再找个洞给我看看。”我笑吟吟的。
小秒针飞快地抓起桌上的面包,抠了一个洞。面包洞直伸到我脸上。
“洞在哪里?”我坚持问。
肥指头点着戳着:“这就是洞!”
“这是面包。”我说,“这不过是少了一小块的面包。你说‘有’一个洞,其实没有,只是面包不那么完整了。面包是‘有’的,完整或者不完整,而洞是‘没有’的。”
小秒针吃惊地看着我,有点迷惑又有点兴趣的笑起来。
所以,中世纪聪明的辩护律师奥古斯丁为上帝辩护说,没有恶,只是善缺了一个洞。
从那以后,小秒针学会了从哲学的高度理解我对他的爱。但凡我扬手要打他,他就说,妈妈的爱缺了一个洞。
说得我非常羞愧地赶紧补洞,忘了揍他。
记取那些欢乐:感恩(1)
从小读诗词,生命和光阴之感深入骨髓和灵魂。记得很早的时候读《薤露歌》和《蒿里曲》,不知怎的有格外别扭的感觉,不愿再看第二眼。很久以后才知道,原来这两首都是挽歌,恍然大悟,顿时有被人掐断脖子的晕眩和窒息。
而中国古诗文里,绝多的正是这类感春悲秋伤世怀古的浩叹。越是欢宴,越生悲凉。“人生寄一世,奄忽若飙尘”、“修短随化,终期于尽,古人云,死生亦大矣,岂不痛哉”、“今年花落颜色改,明年花开复谁在。已见松柏摧为薪,更惜桑田变成海。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天地者,万物之逆旅;光阴者,百代之过客。而浮生若梦,为欢几何?”、“寄蜉蝣与天地,渺沧海之一粟。哀吾生之须臾,羡长江之无穷”……这一类的句子太多,稍不留神就可以堆成五指山,把人压死。“人生忽如寄,寿无金石固”、“人生非金石,岂能长寿考?”之类的道理,人人能懂,但多数人到死也未必能接受。
我一路长大,慢慢地就离了童年、离了少年、又离了青春。来不及告别,甚至还没意识到分别,心已兀自沧桑。其实,我最难过的,还不是生死衰老之类的事情,而是渐渐失去了撒野、放纵、狂放和犯错误的权利。年轻人犯的错,上帝都会原谅。但上帝不会原谅成年人。这个社会对成年人是有规范的,不允许乱来。我被迫变硬、变方正、变端庄、变正确。总之,被迫冒充“成人”。
无人时,偶尔偷偷检点年轻时生命的碎末,白日放歌纵酒,青春作伴露营,这些都一去不复返。总是悲从中来,不可断绝。在北京读书时,冬天下雪了。第一次见着北方的雪,气势规模,都不是南方的雪能比的。我兴奋得神志不清,狂呼滥叫地约人去打雪仗,见寝室里的众美女全无响应,就冲向别的宿舍,谁知男女生宿舍问遍,竟然没约到一个伴。一会儿要去打饭、正在玩游戏、就要考试了、下午还有课、天气好冷、衣服湿了很麻烦、学校洗澡不方便……任何一个在我看来微不足道的原因,都可以成为他们拒绝雪趣的理由。长大了会如此无趣!连疯玩的同伴都找不到。那天的大雪,下得我好不悲凉惨淡。
最难过的一次,是大学毕业多年后见到一老同学,这小妮子,当年跟着我,曾暴雨中赤脚去爬山;半夜下雪了,砸门唤醒梦中人,裹着毯子爬铁门,邀去半山赏梅;两个舞盲跳快三,旋转至于摔成一团,笑震舞厅。谁知道造化弄人,不到十年的时间再见,职业套装高跟鞋,妆化得天衣无缝,脸上的笑容也天衣无缝了。被最高级的轿车运到最高级的餐馆,那一个讲究得无懈可击的完美饭局,却吃得我凄凄惶惶,草草了了。
更多的时候,我自己也变得越来越粗糙、麻木、迟钝,越来越功利和利欲熏心,除了上司的脸色和颜色,别的什么都不关心。
我曾以为,失去了——柔软、敏感和温暖的心,*、轻快和率真的情,一切都随流水,永远失去了,生命一点点地干燥、硬化、枯萎,万劫不复。
——直到小秒针出现。
人生不归路,突然就调转了头!都说人生一世,草木一春。而小秒针,恰如我的再春。他让我重归童年,回到生命初期的纯真岁月。有了小秒针,我得以有机会再活一次。
再次开始看久违的童话故事、动画片,再次有理由走进游乐场和动物园,玩得不亦乐乎,再次有机会在草丛里抓虫子、收集马路边上的石头、在沙堆里挖出相连的地道。
记取那些欢乐:感恩(2)
很多次,我“陪”小秒针玩,结果自己玩得比他还狂热,还投入。我玩耍的劲头,跟著名的“八十年代”大学生读书的卖力程度相当,因为*后失而复得的机会,所以格外珍惜、乐此不疲。管它光阴、岁月和世道,我只陪着孩子尽情地游戏,假装这就是生命的全部,假装忘了全世界。
记录中——
2002年7月7日,和三个孩子“办家家”,用树叶、小草和花瓣炒了很多菜,还捡了两口袋的樟树籽回家解剖,结果樟树奇怪的臭气熏倒了全家人。
第二天7月8日,跟一群孩子在沙堆里建了个太极八卦形的城堡,结果另一群孩子自告奋勇来灌“护城河”(就是撒尿),冲倒了城堡,导致两队人马差点群殴。我在关键时刻挺身而出,维护了世界和平。
2003年8月3日,在家乡,带小秒针去河里游泳。小石子咯着脚板痒痒,水草缠进脚趾缝,鱼儿撞上小腿。
我告诉他,二十年前,我就常常到这儿来玩。话一出口,自己也吓了一跳——二十年前!感觉很近,说出来却那么遥远。那时我偷跑出来玩,回家是要挨打挨骂的,现在,轮到我来教我的孩子注意人身安全了。
小秒针胆小,被我牵着手往河心走时,他很紧张,不敢前行,嘴里还不愿承认,滑头道:“你到河里去,回去婆婆要打你的。你给我买冰淇淋吃,我就不告发你。”我当头棒喝,粉碎了他的阴谋。
游到很晚才回家。晚饭后又出去散步,看天上的星星,讲星星的故事。星星真的很美,一闪一闪亮晶晶。可是,只因都市的灯光太闪亮、太迷离,我已经有多长时间没有细细看过夜空、数过星星了!不知不觉就失却了这一份细腻和缠绵的情怀。
2004年2月8日下午,带小秒针出去玩,遇到一群孩子在校内的“半月湖”里捞鱼。很小的鱼苗,牙签一般,用手就能捞上,我好奇地跟着玩,才发现,这天天经过的小小荷花池里,还有这么多生物,小鱼、小虾、田螺、水蛭、浮萍、水草、青蛙、癞蛤蟆……小小的池塘,原来是个很大很完整的世界!
因为捕鱼能力超群,我渐渐成了主力,后面跟着一大群4到9岁的孩子,忠心耿耿,惟命是从。等傍晚SC老妈来叫我们回家吃饭时,小秒针两手乌黑,捧着个捡来的玻璃瓶,在跟里面的小鱼儿说话,而我正趴在地上,双手伸进水里捞鱼,半个身子探在水面上,一群孩子,横七竖八地拉着、拽着、踩着、坐着、压着、摁着我的双腿,免得我掉下水去。当时就被老妈一顿臭骂。
第二天,这帮孩子又自动聚在一起,去操场玩沙子(沙滩排球的场地)。大家分成两个队比赛沙雕。对手队建的是军事堡垒,我们队作的是西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