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里冈坐在一张空的巨型石桌上,双手抱胸,“你去了哪儿。”
“大王湖!下次有机会的话我想下去跑一遍那条暗道,看能出到哪片海域。他们说有不怕死的家伙这样做过,但他们出来的地方都不同,似乎暗道会变化。”
“如若你真要去,先和斯库拉夫人说一声,免得落在波塞冬手里。”
“那个老头本来就不太管我们的事,没必要太担心,”扎利恩也一屁股坐上了石桌,现在和哥哥交谈,已经没有清晨时那么尴尬了,“你感觉好些了吗?你的火有些弱。”
“休息一下就好。”
“你身上怎么有奇怪的……味道?”
“什么。”
“不太懂说,药的苦味都盖过了,但似乎有一点……貌似……就像是……”扎利恩努力辨认了一下,没有继续说下去。那像是欲望释放之后的气味,可是这个假设站不住脚,因为空中根本没有雌兽留下的味道。兄长是自己做了点什么?不可能,他还受着重伤呢,不可能有那种心情,而且他不是会一年到头都发情的类型,又不像自己一样会做那么疯狂的梦……
梦。
青年抿紧双唇,脸又白了一点儿。
作者有话要说:
☆、(39)
“就像是什么。”
“……没。”
“想说什么就说吧。”克里冈慢慢换了个坐姿,小心地撑着自己的右肘,“狄尔摩诃丝?海德拉?还是你想和我商量的事情?”
扎利恩低下头,烦躁地抓挠自己的后颈,这些话题他现在一个都不想谈,本来就是为了掩饰自己当晚的窘迫脱口而出的推辞,没必要当真。
“……狄尔摩诃丝……没什么好说的,她会那样做你也没料到,况且冷落了人家几百年的是你,女人都喜欢记仇,我可不想引火上身。封赏……无所谓,反正是你光明正大赢来的,虽然当时我没怎么注意到海德拉说了什么,但你喜欢就成。至于我想和你商量的事情嘛,也不是什么大事……我遇到了个女孩儿,本来想说加里费斯突然有了个对象,你也有了个,害得我有些着急,不过现在觉得其实也不需要这么着急……父亲遇见母亲的时候都过了祭年了,这种事可遇不可求。”
“那是你心仪的对象么,查理。”
“不算吧?我们才见过一次,没那么严重!而且说实话什么是心仪我都弄不太清楚,适合繁衍后代的对象倒是能说出几个,她也在其中,但你要说心仪……”
扎利恩想起很久以前在无法之地遇见的那个人类女孩,她叫什么来着?乔?乔恩?乔娜?她说起‘爱’来的时候突然变得那么成熟,和她的实际年龄一点儿都不符,她说得那么笃定、那么疯狂,她说那东西会让人做出多么不可思议之举,让自己对‘爱’又平添几分害怕,“在人类世界你还能说常见,我们这儿,就算出现也会早早消散吧,它能撑得和我们的年龄一样久么?……退一万步,我就算它能撑那么久,我就算那真是父亲对母亲的感情,可那‘心仪’又顶什么用呢?这个东西本来就不必要,‘心仪’又不能保证生出最健康的孩子。”
“对,看看革律翁。”
“噗哈哈哈哈!”扎利恩用小拳头遮住嘴,“……咳,我也说得太绝对了……嗯……我们俩,我们俩还算成功吧……大概。”
看着他浅浅地笑完,克里冈低头拍了一下自己的衣摆,他不确定和这孩子严肃地谈论这个话题是不是有必要,但他似乎能听出对方语气中的不安。
而且他自己也不是处理这种感情的专家,如果他是的话,就不会这么痛苦地深陷泥潭了。
“父亲的第一任配偶是温蒂乌妮尔,”克里冈想了想,也只能从父亲开始说,毕竟扎利恩已经提到了,“赫塔洛斯和温蒂乌妮尔……这两个名字在当时就像惊雷一样响亮。他们不仅是天造地设的一对,还是战无不胜攻无不克的王者,虽然他们没有儿子,但他们的女儿泰缦莎也是叱咤风云的家伙,我见过两次,连我都佩服。”
冰孩子抿了一下嘴巴,顺着兄长的视线,也望着来回忙碌的三眼巨人。
“那他们为何分开?”
“因为父亲遇见了歇米弗兰娜。”
克里冈回头看着蓝衣青年,努力微笑了一下,“我们的母亲大人。”
“……”扎利恩突然不知该接什么话,他觉得胸口有些闷疼,不得不作了个深深的吸气,“可是这是错误的,不是吗?”
“……错误的……”克里冈低声重复了一遍。
“他应该和温蒂乌妮尔在一起……他原本就应该和温蒂乌妮尔在一起,他们应该拥有最伟大的子嗣,将他们的血脉永世流传……这才是我们所有人该做的事!这也是你即将去做的事!!‘心仪’是个——‘心仪’是个愚蠢的想法!是个没有意义的感情!只有人类这种渺小的生物才需要依靠这些错觉生存,因为他们本来就没什么别的事情可做——而我不需要——我们不需要——父亲也不需要——!他怎么会犯这种错误……他不应该犯这种错误……他是赫塔洛斯啊!!”
红衣人沉默一会儿。
“我也是这么想的。也是这么和父亲说的。”
“——他、他可有什么苦衷?”
“没有,但他的确给了我理由。”克里冈回想着那记忆长河中震慑人心的身影,想着他用嘶哑的声音、用古老的语言说过的话,“‘因为我活了,我的孩子。遇见你的母亲之后,我活了。’”
扎利恩不知道自己何时陷入了沉思,但回过神来后,兄长也没再说话,没有任何事情前来打断他氤氲在胸中的哀伤。
“……这个理由听起来傻透了……”
“何止傻,我当时甚至觉得是耻辱。”克里冈轻哼了一声,“讽刺的是,还没过多久我就明白了他的意思。”
“什么意思?”
扎利恩不解地望着兄长,后者眼中的火光变得闪烁不定,比以往都要黯淡,然后他用古代语吐出一个词:“‘活了’。”
蓝衣孩子皱起眉头:“……我不太懂你的意思,你是说你也……你也遇到了那样一个人吗?”
“很遥远的事情了。”
火之人摆摆手,捧着蛇肉的探子晃晃悠悠地荡过来,将食物放在空空如也的石桌上,“所以我承认父亲对母亲的感情很愚蠢,但我并不认为那没有意义,如果它真的出现了,你根本毫无办法。”
“这些话从你口中说出来尤为奇怪!”
“嗯哼。”
“不过我稍微也能理解就是……”
“是么?”
“对,我能理解……如果父亲是那样说的,我能理解。只是……”
扎利恩突然觉得脑袋中有些什么念头开始活跃,就像用小针刺破厚重的乌云,泄下那么一两束微弱的亮光一样,让他突然看清了某些模糊之所的面目,“只是若真如此,那这种感情不单是错误的,还对我们不公平得多。”
“……为何。”
“你见过失去心爱之人的人类吗,哥?你见过他们那种痛苦吗?那种撕心裂肺……那种绝望……那种……那种……那种伤口吗?”扎利恩做了几个手上的动作,想要描述什么可怕的场景,“……我以前从未同情过他们,因为不论他们怎么痛苦,也不过是弹指一挥间的事。我是说,他们能活多久?五十年?六十年?那痛苦能伴随他们多久?二十年?三十年?终究是要烟消云散之的。而且人类的记忆力会衰退,痛苦会冲淡,他们每天上演的那些悲剧对我们而言就像喜剧一般。”
冰孩子慢慢望向故乡的方位,仿佛从这里也能看到母亲那荒芜的地宫,“……可是那喜剧对他们来说真的比死亡还要不堪,比死亡还要可怕……那我们呢?若我们当真也有这种情感,我们要痛苦多久?……父亲会痛苦多久?他是永生的啊,就算宙斯砍下他的头,他的灵魂也会在大地上游荡,永远不灭……他会像个失去理智的孤魂一样四处寻找母亲,那是……那是几百年来已经和他的生命盘根错节长在一起了的另一半,是他的全部!他却永远找不到——不论沧海桑田,白云苍狗!这种感情对我们来说就是诅咒,不可以碰的,不是吗?……难道你能那样活着吗?——你能像父亲那般活着吗?他就算杀了自己,也无法再见到母亲一面啊……哥……”
克里冈安静地看着身旁的孩子,心中也泛起了一丝类似窒息般的不舒服。这个小家伙一旦开始理解了什么,总是能毫无差别地化为语言,字字见血,迫使别人不得不和他思考一样沉重的问题。
“……而我……虽然我从未遇到过,但如果真的发生了……我没办法那样活着……”扎利恩能想起母亲去世时自己心中的疼痛,如果父亲所感觉到的比这要苦上百倍、千倍,并永世不散,那他绝对无法忍受。
“我没办法那样活着……”
大战结束后,坍塌的地宫中只有青铜之火余留的气味,没有母亲配置的药香,没有地宫草的淡雅,也没有石笋的甘甜,身着素衣的埃及男孩双手合十,每走一步,就吸一口冷气,以抑制自己的哭声,这微弱的声响在废墟之间回荡,不论他走到哪儿都绵延不消。
“不要回头,查理!”
他仍能听见母亲说的最后一句话,他能感觉到她用全部力气推着他的背,让他朝着坍塌之所最后的亮光处爬,而在他终于呼吸到卡布鲁海姆上方血腥的空气时,身后只有巨石陨落的巨响,隔绝了他所熟悉的一切。
每次回想起母亲,扎利恩最后悔的事就是听了她的话,没有回头。她明明就在自己身后,只要回头一瞥就能看到她那双琥珀一样美丽的眼睛,那兴许就是他和母亲的最后一面,兴许还能在她死去之前告诉她,自己有多么爱她。
“停下……”
同为埃及男孩面孔的哥哥从下一个转角处折返回来,虽然他的面上毫无起伏,但他的声音也在颤抖,“……你不会想看到的。”
已经泣不成声的孩子没有说话,只是一遍遍重复着摇头的动作。那堵墙后面是什么呢?他其实很清楚。无论母亲的死法有多惨,无论他们对她做了什么,他都要亲眼看一看,他要牢牢记住这一切,记住这虚假的和平背后有着怎样的代价。当他将母亲那颗烤成黑炭的头颅从神戟上取下来,紧紧抱在怀中时,心中唯一的想法是……太好了……父亲没有见到母亲的这般模样……
“但那又能怎么办?”一阵沉默后,红披风的男人走过来,站在满脸悲哀的孩子面前,双手轻轻伸出,撑在他两旁的桌沿上,“它来得毫无预兆,防不胜防。”
“……你担心什么呢,哥?”扎利恩再次戴上冰王冠,偏头看着男人,“你是最不用担心的。”
“不要如此高估我,查理。”
“……”蓝衣孩子把头偏向另一边,思忖着他这句话里的意思,“……那你告诉我,我们兄弟之间的感情对你来说有多重?什么变了?当年是什么变了,现在又是什么变了?”
不知是不是太过伤感,扎利恩毫无顾虑地将问题问了出来。这一次和躺在普兰提草丛中时完全不一样,他丝毫不害怕。
克里冈盯着那顶白色王冠,对于失控的不安再次浮现。
“……这不是什么重要的事……”
“对我而言这是最重要的事。”扎利恩将手伸向□□子,扯起一截,交叉的誓痕发出浅浅的光,“我也不想用这个一时起意的胡言乱语来逼迫你一辈子,那么不严谨的要求,根本是个没有尽头的誓言,你明明知道的。”他沿着当年划上的顺序抚摸了一遍那两道短线,念出古老的语言,“我收回。”
誓痕消失了。
“现在你说吧,无论说什么都好,无论说什么我都信。”
克里冈看着自己恢复如初的手腕,反而变得沉默了。
“……说点什么吧,我好累,哥,猜谜语的游戏我玩得好累,捉迷藏的游戏我玩得也好累,来到狂欢节这儿根本就不像是只过了七天,这感觉简直就像过了七百年……我不知道为什么,但我真的不习惯这样,也不喜欢这样……拜托……无论你说是因为什么,我都信,真的……”
克里冈望着黑眸,根本不知道如何说。
作者有话要说:
☆、(40)
他应该忍住的……他当时真的应该忍住的。现在的情形和逼问来得太快,像骨牌一样将他推向悬崖,进也不是,退也不可,这对他来说就是失控——他不能容忍的失控。他曾经无数次计算两人有没有可能彼此靠近,想着将来或许有一天真的可以……如果真的可以,他又要如可慢慢地将冰孩子拉到身边来。
可曾经想过的所有可能性里,没一个包含着扎利恩也爱着他这一假设,这种假设是他根本不敢想的。
扎利恩也爱着他吗……?那孩子自己肯定不知道,而他克里冈现今也云里雾里,但这个念头就像一把武器、一个陷阱,蛰伏在他脚步之前,让他如坐针毡不敢动弹!这个假设哪怕有万分之一是真的,他至今所作的一切都只会让两人走向泯灭……一旦扎利恩认清这份感情,后果将是灾难性的,这个孩子的面前从来只有两条路,不能进,就斩断。
……告诉他实话?不可以。谎言?……更不可以。
“……这个。”
克里冈从袍子里取出一个拇指指腹大小的玻璃球,里面装着天蓝色的淡水,水中隐隐浮现一点闪光,他对面前的孩子笑了笑,希望让他也开心点儿,“你要知道原因的话,是因为我从未想过你能唤出这个……”
看着那颗自以为遗失在遥远西方的晶体,扎利恩皱了皱眉。
“……你说这个……古代冰?”
“我的火焰只会带来伤害,你知道的,不是么?但如果从现在起你能使用古代冰,或许——仅仅是或许,我们之间的排斥就会有所改变。看着我,扎利恩……这就是我所想的。”
扎利恩摇摇头:“……你是说如果我没有变强,你还是会对我不理不睬么?”
“我说过,我是记挂你的,”克里冈轻抬了一下他的下巴。
“……这种事要重复多少次……?”
“重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