找出一只小公猪提出来递给他。父亲的刀法精准而动作敏捷,我不知道他是从哪里学来的这套本事。
六十多天后,这窝小猪仔开始出售了,村子里卖了几个,家里留下一个,其余的都让父亲挑到十五里外的经楼镇去卖了;卖了多少钱,我不得而知,大概有好几百吧!不过到年底,我们家请来了裁缝,给全家人每人做了一件过年的新衣服,这倒不假。
大年初一,我穿上了新衣服,父亲微笑着说:“表子崽,穿上新衣服就是不一样!可不挖苦菜,不勤快点,你能穿上新衣服么……”
我无言以答。我说不清挖不挖苦菜与穿不穿新衣服之间是否有必然的联系。我抚摸着崭新的衣服跑出了大门,村子里大街小巷响着“劈劈啪啪”的爆竹声…… 。。
秤的别称
那天我一个人在家,也不知道要做什么,在屋子里打转转。忽然从门口走进一个老太婆来,笑容可掬地对我说:“二黑,借你家的‘和平’给我用一下。”我愣住了。我当然认识她是谁,她是住在老祠堂的“地主婆”——我同学学海的伯母。可我不知道她说的“和平”是什么。
我愣愣地看着她:“您说要借什么?”
她笑了一下说:“哦,就是秤呀!在不在?”
我这才明白她是要借秤,便转身摘下挂在屋柱上的秤递给了她。
她说:“用完我就还来。”便提着秤杆笑眯眯地走了。而我则像被钉子钉住了一样,呆呆地站在那儿,看着她瘦小的身影消失在大门外。
我好生奇怪,她为什么把“秤”叫做“和平”呢?我们那地方没有谁这么叫的。她是不是不认识那个“秤”字,而把它拆开来读作“禾平”呢?“禾”跟“和”读音相同,“禾平”跟“和平”听起来也就没有什么区别。可她为什么非得把一个字拆开来念呢……真真是怪人一个!
她不是本地人,住在老祠堂的兄弟两家都不是本地人,他们是从几十里外的村子遣散到我们村的地主。尽管后来纠偏时改正为中农成分,也难以改变人们脑海中的印象,就像我的同学学海,和人吵嘴时总免不了背着“地主”的骂名,尽管他一口咬定“我家不是地主是中农”。村里人把这两家人叫做“祠堂老大家”和“祠堂老二家”,这两家以种菜闻名村里,在吃大食堂其间,兄弟二人都进入了蔬菜组,为食堂种植蔬菜。食堂解散后,他们和其他农民一样参加生产队劳动,所不同的是他们自己地里种的蔬菜总比别人的好,比别人的多,隔三差五的总要挑些蔬菜到街上去卖。可我不明白,他们为什么把“秤”叫做“和平”。
后来,我碰她的大儿子,就是那个从水中救起娇娇的毛仔。我说:“毛仔哥,你妈怎么把‘秤’叫做‘和平’呀!弄得我半天没有反应过来……”
毛仔用手抹了一把嘴唇和下巴,笑着说:“嘿嘿……叫‘和平’就对啦!我们那个地方都这样叫。你想啊,‘秤’字是怎么写的? ‘禾’字旁加个‘平’字,对吧,这不叫‘和平’么?秤是做什么用的?用来称东西,用来做生意。你想啊,做生意不是讲个和气生财么?不是讲个公平交易么?你不能短斤少两,你也不能强买强卖,是不是?所以呵,把秤叫做‘和平’最恰当哩!它不仅可以称出货物的重量,而且可以称出人心的上下,……你不常听人说么,‘人心是杆秤’呀!”
真是“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啊!我说:“毛仔哥,你说的真好!把秤叫做‘和平’把秤的本义叫出来了呀!”
毛仔似乎有些得意,继续补充道:“还可以称出世态炎凉,称出日子的好坏……你也是个小秀才了,这话你能懂。”
这话虽说有点玄妙,但细想想也就不难理解。如果秤盘里经常称的是鸡呀鱼呀等等珍贵的食物,这日子就肯定坏不到哪儿去。相反,你秤盘里经常称的是青菜萝卜糠皮碎米,那日子肯定好不到哪儿去。
毛仔去年才结婚,老婆是逃荒过来的“湖南婆”。毛仔对老婆特别好,几乎言听计从百依百顺。有人为他担心“竹篮打水一场空”,对他说:“你这么顺着她,不怕她卷着钱财跑了么?”毛仔“嘿嘿”笑,毛仔说:“我是真心对她,她能负我么?她要是负我,我这良心上也不亏呀!”老婆的确没有负他。夫妻俩恩恩爱爱,形影不离,新近添了一个胖小子,毛仔神清气爽。
我突然想起毛仔抢救娇娇和海莲的事,于是问他,娇娇和海莲她们出嫁后是否来探望过他。他看我一眼,嗔道:“你这孩子,都多少年了,你还提这事……难道你救了人家一次就要人家感谢你一辈子么?再说,谁碰到那样的事都会出手相救的!以后不要再提了。”
我的脸“唰”地红了。
其实,站在我面前的毛仔就是一杆人生的标准秤,一杆标准的“和平”!面对人生的起起落落,好好坏坏,他都能平静地对待,平和的感受。txt电子书分享平台
毕业了——最后一次走这条路
三年的初中生活,在艰难与坚守中终于结束了。事情总是这样,在没结束前,总觉得时间很长很长,而一旦完结,就觉得只是弹指之间。
这天,该是返校领取毕业证和录取通知书的日子,我和村上另外两个男生相约一起去学校(那个叫“小娥”的女生因读初一时就留了一级,所以不能与我们同行)。我们早早吃过早饭上路了。走过几个村子跨过一条铁路,就踏上了通往经楼镇的石板路。经楼镇是公社所在地,我们学校就在镇西南的小山坡上。这是我们最后一次去那个山区中学了,也是最后一次走这条石板路。这条路是经楼镇通往县城的大路,我们朝着相反的方向走。三年来,我们在这条路上来来回回地走,谁也记不清走过多少回了,这是最后一次了。
我们默默地走着,谁也不多说话,都在心里默默地猜测、祈祷自己的命运:考取了吗?被哪所学校录取了呢……
阳光灿烂,照射得我们身上发烫。田野里一片金黄,已收割的稻田里裸露着黄色的禾桩,还未收割的稻田里稻子在微风中“沙沙”作响。
这和我们第一次走在这条路上时的情景很相像,只是那时走在一起的有四人,而现在只有三个,且都空着手,看似悠闲。
那时候,我们都挑着行李,虽说行李不重,但要走十几里的路也还是吃力的。然而心情却格外轻松愉悦,充满了自豪和骄傲。
那时,除了小武一人去过经楼镇,我们谁也没去过。小武有个姨在那个镇上。有小武带路,我们心里踏实多了。一路都是稻田,一望无际,一个个村庄散布在田野里,我们走在田野上。我们顶着午后的烈日前行,一路走一路说笑,终于爬上一道高高的堤坝,眼前出现一座宽阔的石拱桥。这是一座三孔石拱桥,虽比不上赵州桥的雄伟壮观,历史悠久,那么有名,但也是这一带少有的古老的大石桥。河水很瘦,河面只有二十来米,两个红石桥墩高高地立于河水中,就像两个大汉扛着厚实的桥面,露出同样厚实的肩头成三角微微地翘着,有三两个小孩光着身子站在翘起的三角处,一个接一个地“扑嗵扑嗵”往下跳,让我们也看得心惊肉跳。桥面虽有三四米宽,两边却无遮拦,这让我们不敢靠边行走。
过了桥,上个斜坡就进入经楼镇了。我们先在小武的亲戚家歇了一口气,然后顺着小镇上唯一的一条街道走去。两三米宽的青石板街道狭长,两旁是居民房,加上一家布店、一家供销社、一家饭馆、一个大墟场,还有一家理发店,这就算是小镇的繁华地带了。我们就读的经楼中学处在镇西南角的一个山岗上。学校没有围墙也无校门,只有两排相对着的平房还能显示出它像是一所学校,只有挂在一栋民房后门口的木牌子上写着的几个红字,才昭示了这儿的确是所学校;而这栋民房则是学校的首脑所在。我们没费任何周折走进了学校,注册、报到,从此开始了我们三年的初中生活……
今天,我们又一次登上了高高的堤坝。走了一个多小时的路,似乎都有些累了,似乎有意要歇口气,我们站在坝顶,俯瞰着眼下的大石桥,俯瞰着从北向南流去的河水,还有对岸鳞次栉比高高低低的房屋……今天不是赶集日,路上少有行人;又是上午,桥上桥下均无孩童戏水,只有三两个女人在河边洗衣服。我的心情有些惆怅,我叹息了一声:这是最后一次了!再见了,可爱的石拱桥!再见了,可爱的肖江河——它也是赣江的支流,是肖江的下游!再见了,我可爱的经楼!
我的同伴学海看我一眼说:“班长,你还担心什么哟?你肯定考取了!”小武也附和说“肯定。”
我没有回答。
我当然相信自己三年的苦读有所斩获,何况早有“一颗红心两种准备”。我凝视着对岸临河围墙内的宝塔和一座木质结构的房子,转而问道:“我们在‘经楼中学’读了三年书,可你们晓得为什么叫‘经楼’么?”
他们摇着头,眨巴着眼说:“为什么,你晓得?”
我用手指着对面,很有些得意地说:“看见那个宝塔么?看见它旁边的木房子么?”
“那不是粮站么……”
“是呀!”我说,“可它先前是‘藏经楼’,藏经书的地方,那个宝塔是舍利子塔……”
我告诉他们,经楼镇是因为“藏经楼”而得名。我还告诉他们,藏经楼曾经被日本侵略者洗劫一空,遭到严重毁坏。这些都是听里面的工作人员说的。
他俩“哦”了一声说:“原来是这样啊!”
我知道他俩从来没有进去过,因为年龄比我小,个子小,没那个资格。我是进去过好几回了,因为抬米。
从初二那年开始,每个来自农村的学生娃每月都可得到五六斤大米补贴。分粮食的日子是我们最快乐的日子!
一般来说,补助粮都是在月底的那个星期发放,我们也是利用某天下午自习时间到粮站领取。每到这个时候,生活委员黄同学便笑容满面地走进教室,手里攥着从食堂管理员那里拿来的粮补证明,说这个月的粮食补贴下来了,抽几个力气大的同学去抬米吧!于是就点名,点着名的四五个同学就站起来,跟着他走出教室。我也常是其中之一。我们先去食堂拿一个大木桶、一根竹杠、一根大号铁丝——这是我们吃饭的全套工具。我们吃的是小缽蒸饭,一人一个陶土小缽,自己放米、加水,吃多、吃少、吃稠、吃稀自己掌握。放好米加好水的小陶缽统一放在教室门口的木桶里,由值日生抬进食堂;开饭时,又由值日生把蒸好的饭从食堂抬到教室门口。木桶上标有班级号,小陶缽上刻有姓名或记号,一般是不会拿错的——然后,一伙人说说笑笑穿过整个小镇走到粮站,把大米领回来,再分发下去。这个时候教室里总是充满了欢笑,充满了乐趣。我们捧着分得的大米,感激之情溢于言表:这是党和政府的亲切关怀啊!吃商品粮的同学增加了定量,党和政府也没有忘记我们这些农村学生娃呀!书 包 网 txt小说上传分享
荒唐的羞涩
过了桥,顺着河套走二三十米,便是一条向上去的狭窄的小径,两旁高处的茅草和菜园的篱笆使本来狭窄的小径更显得闭塞,真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之势,而且显得阴森森的。好在我们走惯了,并不害怕。我奇怪今天怎么没有碰到其他同学,难道他们已经到学校了吗?难道他们都来过了吗?比较起来,我们三个是路远的。我希望再一次见到同班同学,说说话,聊聊天。这或许是最后一次机会了,以后各自东西什么时候才能再见呢?可是没有,这一路一个也没见着。
学海从地上捡起一根小树枝晃着,噘着嘴吹起了口哨。小武突然“噗哧”一声笑了起来,说:“你小子又想敲人家的‘老二’呀!……”说得我们也笑了起来。我们那儿把男人的生殖器称之为“老二”。
去年的夏天,学海就用树枝在这儿敲过一个男孩的“老二”。那是镇上一个精神失常的男孩,经常在这条狭窄的夹道上出没,看见有女孩子过来,他就露出自己的“老二”,像端着冲枪似地迎上去,吓得女孩哇哇大叫。我们听说过这样的事,却不曾亲眼目睹。那天我们村一行四人(包括那位女同学小娥)一起返校,走到这儿碰了个正着。那小子露出他的又黑又粗的“老二”,站在岔道口正朝我们咧嘴笑呢!那“老二”像蛇头似地一动一动的,小娥同学吓得直往后退,满面通红。学海从路旁折了一根小树枝藏在身后,说:“看我的!”我说:“你莫作孽!他是神经病……”学海像是没听见,若无其事地走上前,走到男孩跟前突然抽出树枝,“啪啪”两鞭打在那杆“枪”上,疼得那男孩“嗷嗷”地叫着跑了……
这是三年中我们碰到的唯一的一次。如今过去一年多了,男孩没再出现,今天自然也不在现场。可不知为什么,我突然就想到了自己,想起在河里洗澡的情景。我不禁又回头看了一眼身后的河水,河水中浸泡着我的羞涩、尴尬和稚气。
我最怕过夏天,不是怕热,而是怕洗澡,怕当众脱去裤子。
夏天于我是那样的烦躁不安!吃过晚饭,太阳还老高老高地挂在西边,教体育的邱老师就站在教室前的场地上大声嚷嚷:“要去河里洗澡的同学集合喽!”于是,住校的男生们便嚷嚷着往外走,跑着笑着到百米开外的大礼堂(我们的宿舍)拿上换洗的衣裤、毛巾,又回到这块场地上集合,然后在邱老师的带领下,排着队经过小镇的街道开赴河边。而这时的我,总显得犹犹豫豫,期期艾艾,很有些无奈地跟在同班同学的后面。
我在班上是年龄比较大的。当然,与我同年或比我大的男同学也还有两三个,譬如劳动委员和体育委员。可他们都显得落落大方,无拘无束,只有我惶恐不安,心跳如打鼓一般,很怕被人看到我的秘密。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我突然发现自己的下面长出了柔软的黄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