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右派划清界限,我们打心眼里早就跟老丁没隔阂了。
1959年,王震部长到北大荒来,听说丁玲成了“养鸡能手”,很高兴,特地把他随身带的一本《养鸡学》送给了丁玲。书上签有“王震”两个字。
张正延 老丁有一股帮助人的热心肠,心胸宽大。饲料室的赵玉芬怀孕了,老丁怕她早起为鸡剁菜累坏了身子,对赵玉芬说:“你歇着,我来。”为鸡剁菜拌饲料,可不是个轻活。小鸡舍,六趟房,一趟房二千多只,一万来只鸡的饲料,都得她来拌。冬天的大白菜、胡萝卜,冻的硬邦邦的,老丁三点就得起床到饲料室干,我瞅着她右手脖子都肿了,手都拿不动砍刀了,我对指导员说:“老丁手脖子都累肿了,换个人替赵玉芬干吧!哪知这指导员说啥:“右手脖子肿了,不是还有左手脖子吗?”我一气,把这话对老丁讲了。老丁听了一点不在意,还笑着对我说:“你忘了,解放军不是有个老传统:轻伤不下火线嘛!”我心一酸,差点感动得要掉泪了。
董世钖 (原汤原农场畜牧队农工) 我记得很清楚,老丁来农场一个多月后,在她住的一间大屋的外面窗台上,每天都放着从野外采来的一束小红花。没等这束小红花开谢,又换上了一束新开的小红花。场部还有人来暗暗追查:“这个大右派,谁给她送小红花?”至今还一直不知道,给老丁送小红花的人是谁。
窦金英 (原汤原农场养鸡排女工)老孔知道,老丁在鸡排,给我们当时的这些小姑娘做了多少思想工作,帮助我们安下心来,建设北大荒。那时我们才十七八岁,刚从山东来,一看这北大荒遍地冰雪,荒无人烟,天天想家。满屋四五十个小姑娘,一个哭,满屋的小姑娘都哭了。这时老丁就来看我们。我们都喊她“丁奶奶”。她笑着问:“哭啥呀?”txt电子书分享平台
农场来了“大右派”(4)
“想家呗!”我们齐声说。“动员俺们来的时候,说北大荒楼上楼下,电灯电话,现在可好,野藤杂草,虎熊出没,白天走一天都见不到一户人家,吓的俺们都不敢出屋。”
老丁就像哄自己的孩子似的,跟俺们讲革命故事,讲邱少云,讲黄继光……她问我们:“知道上甘岭的战斗英雄邱少云、黄继光吗?”
“那咋不知道:他们的事迹传遍全国、全世界,俺在中学上学时,‘三好’班级还用他们的名字命名。”
“你知道每天和我们在汤原农场开荒种地的转业官兵都是谁?”
我们瞪着双大眼睛:“不都是解放军吗!”
老丁含笑地坐在我们的炕沿上,很动感情地告诉我们:黄继光的指导员,邱少云的参谋长,坚守上甘岭坑道的英雄连长都在这里当农工。来到汤原的转业官兵,都是参加过上甘岭战役的英雄。他们一不求当官,二不图享福,党一声令下,就奔赴北大荒来开荒,立志把北大荒建成北大仓,不管在部队当的什么官,到北大荒都是垦荒战士,都是农工。老丁问我们:“你们说,开发北大荒的事业,豪迈不豪迈?这些为国立下汗马功劳的战斗英雄,是不是我们的学习榜样?”
姑娘们都惊奇地瞪着大眼睛:“俺咋为啥没早听说哩?”老丁抚摸着我们的头,轻松地像开玩笑似地说:“你们整天想回家,天天哭鼻子,那想到在你们身边还有这些英雄。”
接着,老丁说:“楼上楼下,电灯电话,现在北大荒是没有。”她伸手摸着她花白的头发,亲切地对我们说:“等你们长到我这么大的岁数,北大荒肯定会是楼上楼下,电灯电话。现在我们吃点苦,就是为了未来的幸福……”
老丁说着说着,把我们这些整天哭着想家的小姑娘,说的心都敞亮了。
老丁和我们在一起干活,歇下来聊天,不是讲王若飞在狱中,讲“抗联”的赵一曼、赵尚志在汤原这一带坚持抗日的事迹,就是讲延安的窑洞、延安的小米和王震司令员率领359旅开发南泥湾的故事。有一天我们几个姑娘吃完晚饭,到老丁家串门,看到她老俩口坐在炕头喝苞米糊糊,小桌上就摆着一盘老丁腌的白菜帮子,拌点红辣椒,我一看,“哎呀,你们就吃这个饭呀!”老丁和老陈笑着说:“这个饭怎么样?比起延安还要好多了。”你看,她们多乐观!我见到的老丁,脸上总是挂着笑,从没见她腔上有过半点愁容。她受那么大的冤屈,从没听她说半句。
孔明生 (原汤原农场更夫)养鸡排的小姑娘,就是老丁把思想工作做过来的。那时畜牧队有养鸡排、养猪排,每个排都有四五十个山东来的小姑娘。养猪排的小姑娘,因为没人做思想工作跑的只剩下两个。这两个姑娘还是一个在农场有了对象,一个全家都从山东搬了过来,这才没走。养鸡排的姑娘却跟老丁在一起,都在北大荒扎下根来,一个也没跑回家。有个叫张军的河南小伙子,偷着跑回了老家。没过一年,他又回北大荒了。在一次会上,张军检讨自己早先没有扎根北大荒的思想。有个炮筒子,就对张军开开炮了:“你是逃兵,可耻。”他还要开炮,老丁忙着插话了:“张军偷着走了,是不好,现在不是坐到一起了吗?”老丁一说,会场的气氛也轻松了。
窦金英 老丁的思想工作做得多细。每天一上班,她看看姑娘们的脸色,就知道谁有什么心思。邓明春和他爱人李仁淑感情上闹矛盾,老丁看出了李仁淑的心情,就找邓明春做工作,小两口和好了。有一天我和李仁淑在一起扫鸡粪,李仁淑对我说:“要不是老丁,我俩早就过不在一块了。”日子长了,姑娘们有什么心里话,都找丁奶奶说,有什么事,都找丁奶奶去。
窦金英指着当年和丁玲在一起喂鸡的女工王俊芬说:她找对象,拿不定主意,还是老丁替她拿的主意。窦金英笑着说:“王俊芬,你自己说说吧!”王俊芬抿着嘴笑。她现今是抱孙子的奶奶了,半天不好意思开口。
王俊芬 那时我们这些山东来的小姑娘,还是旧脑筋,找对象,都要找个本乡本土的,不愿找外地的。这时农场有个农业技术员张富泰,中专毕业,东北人,一个心眼要和我好,这人心肠好,工作好什么都好,就是俺山东的老习惯作怪:他是外乡人。我俩的关系,时好时黄,拿不定主意,我偷偷地把心里话跟老丁讲了。老丁问我:“你爱他不?”我低着头:“爱。”老丁说:“我看这小伙子挺不错,只要你们俩人相爱就行。在革命队伍里,还讲那些封建的旧习惯。”
窦金英 老丁替你拿的主意不错吧!张富泰是个好小伙子,老丁看准了吧?
王俊芬 开朗地笑着说:老丁是帮我看准了,张富泰是真不错。他现在是宝泉岭农场冷冻厂的厂长,为人就是厚道,肯干。
鸡排的姑娘,经常在老丁家,找“丁奶奶”说悄悄话。有个山东姑娘,有天笑着对老丁说:“大跃进那年,兴起吃大食堂,村里挨家搜锅。俺娘怕把俺家的抄走,取下那口大铁饭锅,也顾不上锅底沾满厚厚的一层黑烟灰,拉床棉被把我盖在床上,双手抬着饭锅就塞进我被窝里。你不能掀开大姑娘的床被搜锅吧!我娘还真有心眼,俺家这口锅就没被搜走。”听着,老丁也禁不主仰面哈哈大笑了。
何富有 以后鸡排的这些小姑娘有事找畜牧队指导员李志功,李志功干脆一挥手:“这些事你们找老丁去。”队上有什么思想问题,李志功也找丁玲商量。北大荒人说:老丁是畜牧队的不是指导员的指导员。
有一天,丁玲家的炉子坏了,漏烟,找我去她家帮忙修理,老丁问我:“老何,你看我是坏人吗?”
我一愣。老丁接着说:“有人都说我们是大右派,你怎么理解?”
我说“右派是从中央下来的,你到我们这来,和你一接触,听你说的,看你干的,就知道你是好同志,不是坏人。你看,现在鸡排有啥事,指导员还说:找老丁去。同志们对你都放心了。”
“是这样吗?”
“是这样。都放心了!”
丁玲一双黑黑的大眼睛,闪着激动的泪花,她说:“今后我就大胆地为大伙干吧!我是来接受改造的,你们看我有不对的地方,也提出来,我也好改。”
我高兴地想:“到底是老革命,还这么虚心。群众年年评议,都说老丁早就该摘掉帽子了。1961年陈明摘帽子,没有她;1962年摘帽子,又没有她。农场年年评先进,老丁有帽子,是先进,也不能评。群众都在私下嘀咕:老丁这样实心实意跟党一条心,为什么改造就没个完呢……”
“我愿意留在北大荒继续锻炼”(1)
###发调令,让丁玲回北京来。她给作协党组写信说:中央的精神,还是鼓励作家到基层去,我已经在下面了,我愿意继续留在北大荒锻炼。丁玲积极在农场帮助扫盲,办黑板报,在田头地边进行宣传鼓动,把延安的革命传统带到了北大荒。
1963年,农场工人都嚷嚷开了:老丁要回北京了。一群群转业官兵,一群群姑娘、小伙子,有的喊老丁,有的喊大娘,有的喊丁奶奶:“你真的要走吗?”
丁玲还是像往常一样,闪亮的大眼睛,爽朗的笑声,深情地回答说:“是有这个消息。你们都在这里,我怎么能离开你们,离开北大荒呢!”
“这话是真的?”
“真的。”丁玲坚定地回答:“我不走,和你们一起,扎根北大荒。”
调丁玲回北京的事,确实有过。1963年丁玲回北京,作协党组书记邵荃麟主动向丁玲提出:“你在北大荒劳动这么多年,够苦的,回来吧!”并要她马上到周扬那里去一趟。
周扬见到丁玲,说:“回北京来也可以嘛!”
丁玲回答说:“看中央的精神,还是鼓励作家到基层去,我们已经在下面,不必再回来了。”
周扬说:“回来了,也还可以经常再下去嘛。”接着,周扬告诉丁玲:调令由###写,通知文化部、农垦部。
丁玲回到北大荒后,还是提笔给作协党组写了一封恳切的谢绝信,信上说:“我来北大荒已五六年了,自觉锻炼得还不够,留在北大荒继续锻炼,比回北京后经常再往下跑要好些……”
1963年,农场开展了扫盲运动,陈明已经摘帽,被正式任命为文化教员。丁玲头上还有帽子,就成为农场没有任命的文化教员,负责畜牧队的扫盲工作。
我在农场访问了当年许多被“老丁”摘了文盲帽子的“老农垦”,他们讲了许多老丁当年帮助他们扫盲的感人事迹。
畜牧队有个排长叫王世发,说个俏皮话,张嘴就来,教他识字,就是不开窍,大伙叫他“顽固派”。老丁教他一个字,他自己憋得满脑门冒汗,学了半天,转身就忘。他恳求老丁:“我这人不是这块材料,在部队上就没学进去。打上甘岭我半点没含糊,就这方块字我怎么也攻不进去。”
丁玲特意到王世发家串门,进屋一看,在老王的炕桌上,摆着一大堆钟表零件,原来老王喜欢摆弄钟表。丁玲高兴地一拍老王的肩膀:“你这‘顽固派’可一点也不顽固呵!笨脑门还能摆弄钟表,你的问题,就是不专心。”
“老农垦”们谈起老丁在农场扫盲,都说:这老太太办法多,热情高,想方设法,非让你把盲扫掉。老丁在每个鸡舍、猪舍门前,都钉块黑板,你是养鸡的,她就在黑板上写上个“鸡”、“蛋”;你是养猪的,就在进门的黑板上写上个“猪”、“肉”。结合着你的工作,让你喜欢学,乐意记。扫盲分高、中、初三个班,识了一些字的,就升级。每天下班后,上文化课。老丁能写,还能画。畜牧队的会议室都贴满了她用纸画的苞米、大豆、高粱、猪、鸡、鱼、虾……在画的下面写上“苞米”、“大豆”……让人看图识字。学会识字的,丁玲就教他们造句。丁玲在黑板上写“北风”两个字,他们就写成一句“今天刮北风”。丁玲写上“窗户”,他们就写成一句“把窗户关好,别把小鸡冻了”。
鸡排有个家属叫王秀莲,是三个孩子的妈妈,一个字学三天也记不住,成天心里只惦着孩子,干完活,打扫完鸡舍的鸡粪,就急着往家跑。现在,打扫完鸡粪,要去上完文化课才能回家。早先王秀莲打扫鸡舍,利手利脚,几下就把鸡粪清理干净了。有次她故意磨蹭,想躲过去。老丁这时轻快地走过来,一边和她唠叨,一边拿起扫把忍着骨质增生的剧烈腰疼,弯着腰,帮着王秀莲一起打扫鸡粪,清理鸡舍。王秀莲再也忍不住了,伸手夺下丁玲手中的扫把。“你腰疼病这么厉害,还弯着腰帮我扫粪,快歇着。”结果她一分钟也没耽搁地跟着老丁去上文化课了。这年一个冬天,全畜牧队的30多个文盲,都能写封简单的家信了。
有一天,丁玲把王秀莲找来,拿出纸、笔,对她说:“来,我讲你写,看你学的怎么样?”
王秀莲握着笔,丁玲随口念出一个顺口溜:
“我愿意留在北大荒继续锻炼”(2)
远看一条溪
近看一群鸡
要知鸡多少
不比星星稀
丁玲念完了,王秀莲也写完了。
年终全农场评扫盲先进单位、优秀教师。畜牧队评为全场的先进单位。评优秀教师时,党委宣传部长王惠侗为难了。他最后想了一个“万无一失”的“两全其美”的办法:榜上不写丁玲的名字,其他和优秀教师一样,发给老丁一个纪念本,本上印着“奖给优秀教师”几个闪光的红字。
丁玲扎根在北大荒,把延安的革命传统也带到了北大荒。郭硕基那时在农场做工会工作,他也是来自上甘岭的英雄部队,那时他在团侦察股任见习员。他平常喜好吹拉弹唱。丁玲有一次找他,对他说:应该在农场把业余文化活动搞起来,开展大唱革命歌曲的群众歌咏活动,组织文艺演唱小分队,深入田间地头搞宣传鼓动。老郭一听,就说:“太好了,早就想搞,就缺个出主意、领头的。”
陈明在一旁插话说:在延安抗大时,每逢开会,都有拉拉队,“来一个,要不要”此起彼落,歌声震天,气氛热烈极了。
丁玲首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