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耀揉了揉眼睛,「噗嗤」笑了出来:「这么认真的说这种话,有点不习惯阿鲁。」
「那么我还有更加认真的话要说,」伊万挺起脊梁,显得认真极了:「我第一个认同你,我的小/布/尔/什/维/克。」
——神看见我们在瞬息浮生里生生不息地对抗黑暗,必将为我们守候光明。
4。1。2
白蕊的红玫瑰在细密的雨帘中寂静地伸展枝桠。
落地玻璃隔绝了下午四时的小雨,花瓣状镶边白瓷杯中的祁门红茶来自路途遥远的东方,蒸腾出氤氲的热气,像是什么人隐约的耳语。
港伸手稍微拉上一点手工制作的布艺窗帘,泛黄的暖光透过装饰着纷繁花卉图案的布料。他从书桌的抽屉里拿出上午收到的信件,封面上的地址同样来自路途遥远的东方。他拿出信纸,又一次地阅读起来。
信纸薄厚不均,不时有一片来不及碾碎的细小草叶横亘在笔划上,显得有点拙劣。港伸手摩挲了一下粗糙的纹理。以前的他是不用这样的纸给自己写信的,那个时候寄来的信件,纸张都是洁白平滑的柔韧宣纸,印着浅浅的细密底纹。有时还浸了说不出的香薰,带点淡淡的清香。
港把信纸拿得离窗口又近了些。
纸上是整整齐齐的簪花小楷,用钢笔写出来的字如同岫岩玉一般蓝的沁人,像是白瓷上的青花。只有王耀才能写出这样风雅古典的字迹。丹青岚卷,灯火阑珊处的暮然回首,也比不过墨染出低眉善睐的侧颜。
纵使心仰慕,奈何故人远。
看得出王耀显得很高兴,笔划都有点浮起来,他告诉港最近发生的一件件大事,然后又自然地念叨着细碎的小事,写了好几页都舍不得停笔。
末了他写,「我一直在等你。」
——我也一直在等你,等分离了百年的你。
他想起那年自己被迫离家,跪在地上亲吻家乡的泥土,眼神里都是不甘。他全力地抓住地面,想要多留哪怕一秒——这一秒抵得过离乡在外天长地久的时光。但他不哭,他也没害怕。他用最毋庸置疑的语气告诉那个人说,自己会回来。
——我从不怀疑你能带我回去,这么相信,是因为你让我相信。
所以他在这里等待,因为他觉得值得。用所有的轰轰烈烈和波澜不惊来等,很值得。
他拿出笔墨纸砚。那是从故乡辗转运过来的珍品,湖笔、徽墨、端砚、宣纸。散发着古朴的东方气息,像是在制作过程中烧进了沉甸甸的釉。笔尖下流淌出的小楷横平竖直,无一例外都是你——念着风雅颂诗的你,萦绕在身边的都是如玉的韵脚。只有你有这样岁月悠久积淀下来的深邃,温中且寒,礼数周全。
最后的句号像是像是完结,可是最不会终止的就是句号,他们一个个都在说,「我一直在等你」。
电话铃声清清脆脆地响起来,一阵一阵像是连串的风铃。港拿起话筒。
「港!好久不见啦~」
「好久不见,湾。」
作者有话要说: 写出我朝全名不知会不会被和谐。。。。
注:
1。伊万对王耀说的话
为1949年2月16日,毛泽东访苏时与斯大林的对话。(董保存《钓鱼台往事追踪报告》)
2。白蕊的红玫瑰
英国国花,表示亲爱,又因茎上有刺,表示严肃。玫瑰战争(1455…1485)时,代表Lancaster皇室的是红玫瑰,代表York皇室的是白玫瑰。亨利七世与伊丽莎白结婚时,这二种玫瑰合而为一白蕊的红玫瑰。基督教中,相传耶稣被出卖后,被钉在十字架上,鲜血滴在泥土中,十字架下便生长出玫瑰花。
3。簪花小楷
为清夏书绅所创。夏书绅,字缙华,号丽笙,浙江嘉兴濮院人。父凤衔酷嗜碑帖,於晋、唐法书无不临摹,工篆刻,直逼秦、汉。尝手钞宗谱,乱离时他物非所惜,独奉谱以行。书绅少工诗文,书法合欧、虞、褚为一炉。其簪花小楷,尤精绝。又谙医理。生平践履笃实,取舆不苟,人或笑其迂,卒不为习俗所移。卒年六十六。《嘉兴府志》
4。中国的第一台照相机
意大利传教士郎世宁(Giuseppe Castiglione)送给宫廷的。郎世宁,原名朱塞佩·伽斯底里奥内,1715年作为天主教耶稣会的修道士来中国传教,成为宫廷画家,曾参与圆明园西洋楼的设计工作,在中国从事绘画达50多年。
☆、第四折 叙事诗4。2
4。2。1
生在淡水的锦鲤,游不过这片想你的沧海。
4。2。2
隔着电话线,电磁波明明灭灭中,话筒那边的声音带了点机械的调子,却遮不住女孩子原本活泼的声线,叽叽喳喳地说道:「你在做什么?在写信吗?我收到你给我的信啦,刚刚也认真给你回信了哦。」
港看着窗外来来往往的人,他们脸上带着笑容或是皱着眉。世界如此之大,遇见的人千千万万。他开始觉得,「想念」是一件很珍贵的事情。
女孩子声音带着笑意:「不过你收到的话还要好久吧,真是等不及,还是打电话跟你说吧。」
港忍俊不禁,噗嗤一声笑出来:「你都跟我讲完,我收到信还该不该看呢?」
「……对喔……」女孩像是恍然大悟一般,语气降了好几个调子,然后立刻又轻快地升上来:「那种事情没有关系啦!我就是想跟你说说话嘛。」
「嗯。」他简短地回答。
距离若隔世,但阻止不了蔓延的思念。它十年如一日,细细密密地在血管中穿梭着,充斥了心脏的每一个细微的角落。
所谓伊人,在水一方。
但我却是一尾不过沧海的锦鲤。
寂静的天光里,螺旋状的电话线随着脉搏的拍数一沉一浮,窗外斑斓风季的玫瑰花田,也抵不过少女比风铃声更加清脆的声线。
少女的气息呼在话筒上,像是风拂过树梢的婆娑声。桌上的白玫瑰不停蔓延著淡淡的香气,生鲜或者暗淡都像是呼吸,全部都是说不出的想念。
「你还是这么不爱说话,那你只要听我说就好了。」
港伸手触到电话旁那张小小的黑白照片,那是很多年前在王耀拿到第一台照相机的时候拍的,是他们唯一的合影。湾的眼神清澈见底,笑脸一尘不染,是他生命中最深刻的一帧,像是不能磨灭的宿命——这世界上什么都能被摧毁,却只有我对你的思念不能被伤害分毫。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但为君故,沉吟至今。
还好沉默并不代表我不想你。
时间慢慢流过去,西霭也落下,幕布一样的天空墨染一般漆黑,零散地漂浮着透明的薄薄云层,鳞次栉比的高大建筑反射着各种灯光,却丝毫不能照亮沉沉夜色。
但谁都不愿意放下电话。
白昼黑夜,暴雨彩虹,风和花,雪和月,这些都是想念诞生的魔障。
「都一直在听我说……吶,该你说啦,我想听你说话。」叽叽喳喳的少女终于停下来,语气有点狡黠。
「嗯……大哥给我写信了。有句诗他写的很好,我读给你听?」
湾飞快地打断他:「我不听。」
「湾……」
「不要说他!」湾声音顽固起来。然后谁都不说话,沉默了很久,她才又说道:「我恨他,你知道的。你难道不恨他吗。」
「不恨。因为我相信他。」
「我也相信他。所以那个相信破灭的时候,感觉好像是被杀了一次一样。他永远都那么不愠不火的烧着,烧了这么多年,所以快要烧尽了。可是别人已经变成了火山,时间到了就一起爆发出来,从山顶一路咆哮奔腾,吞噬遇见的所有。他就被别人吞噬掉了,像是睡着了一样,除了退缩,什么都不做。」
「湾,你错了。」港的声音一直以来都润得像是上古的玉。
「我们的兄长像是凤凰,哪怕投入烈火中,用铁索勒得他皮开肉绽,把焦炭砸在他身上,也只会让他涅槃。他们烧得尽他的皮肤和血肉,却烧不掉他的脊梁。」
港从没有一次说过这么多话,他停了一下,接着说道:
「当他们的岩浆再也汹涌不了,只能冒出滚滚黑烟的时候,我们的兄长却能展翅腾空到万里之上。他张开翅膀,就能吐出太阳。」
湾长久地听着,良久才小声地吐出了一句:「……我知道。」
然后她飞快地补充说:「但我还是恨他。」
「你不是恨他,你只是……」
「我是!」湾打断他的话,叹息一样,「……你别说出来,别说。」
4。2。3
接下来的事情,像是要证明什么似的。
港在几日后的报纸上看到王耀在会议上义正言辞地指责阿尔带着武/器跑到湾家里胡闹的事,简直让阿尔下不了台。他当着所有人的面,字字咄咄逼人,气得阿尔磨牙声咯吱咯吱响。
「王耀,你越来越不听话了。」
「我从一开始,就从没有听过你的话阿鲁。」
会议最终被又一次胡闹起来的阿尔打断,但第二天王耀却被隔绝在会议室外面。
透过会议室厚厚的玻璃墙壁,他分明看见取代他坐在他座位上的人,是湾。
他就在她对面站着,凝视着少女。似乎感觉到视线,湾抬起头来,目光迅速变得冷峻。
他们长时间地对视着,好像周围没有其他人一样,她看见王耀的口型,无声而清晰地说:
「为什么。」
——我现在可以站出来对你伸出手了,可为什么你却站在了我的对面呢?
然后她听到伊万在叫她的名字,她迅速低下头,翻看面前堆着的资料。厚厚的纸张上漂亮的簪花小楷,那是王耀的字迹。她认得。那字迹在很多年前,王耀曾经手把着手教她习读,千百遍地临摹过。
一行还没有看完,眼睛仿佛蒙上了一层酸涩的雾气,眨一下,眼泪就珍珠一样滚下来。
会议结束的时候,她再抬头看,王耀已经离开了。
湾走出去,站在王耀站过的位置上,朝里面望自己坐过的座位。然而熄灭了灯光的会议室漆黑一片,倒映在玻璃墙壁上的只有近在眼前执拗倔强的自己。
微弱的曦光缠绕在手指上,绵柔得都是化不开的影像。那个时候在花丛中粉团团满脸笑意的小女孩已经不在了,从她被本田菊带走的那一天起就不在了。那个时候她多盼望着她的兄长可以站出来在她身边牢牢牵住她的手,提剑指着敌人,和她一起战斗,哪怕拼了性命都觉得值得,然后……
可是没有然后。
她的兄长毫不反抗便将她拱手相送,她押上去的所有信任,一瞬间就输的什么都不剩了。
现在的她不懂得进退。背道而驰是最迟钝的提醒,故意走在逆行的方向上,在你看得到的地方不停地伤害你,拼命引起你的注意。以这种最笨拙的方式提醒你说——「我是爱你的」。
所有的恨和言不由衷,都只是恶质的撒娇。
她说不出口。
作者有话要说: 王耀,湾,本田菊,伊万,每个人都在沉默中渐渐背道而驰。
☆、第五折 熔音5。1
可能是一开始就注定好了的。
沿着时光变迁,最初的惊艳渐渐变成过往,温暖延绵成了滚烫的岩浆,刹那间吞没城池。连呼救的声音都熔化成摸不到的虚空。
那些阴霾积重难返。
5。1。1
王耀在伊万家留了两个多月的时间,二月中旬的王耀家里已经开满了报春花和茶花,然而伊万家里却还是连绵的大雪,冬天似乎漫长地看不到结尾。
伊万从门口露出一个脑袋,盯着一个人在厨房忙忙碌碌地准备年夜饭的王耀,问道:「你家过情人节的时候,要做这么多东西吗?」
王耀没回头,腾出一只和面的手,用袖子擦了擦额头的汗水:「什么情人节?今天是我家的腊月二十八,要开始准备过年的主食。」
「要我帮忙吗?」伊万搓搓手掌。
「你会发面?」看着对方意料之中的摇头「那你站在旁边看就行了。」
娜塔莉亚的小脑袋从伊万旁边也探出来:「那我做些什么?」
王耀偏着头想了想,用另一只手指指柜子上面的红纸:「我剪了几张窗花,还有对联阿鲁,娜塔莎把它们贴起来吧。」
小姑娘欢快地拍了一下手掌,一把抓起红纸就跑了出去。
「留在我家吧,」伊万用手指蹭掉王耀脸上的面粉,从背后抱住王耀,整个人都差不多挂了上去,他把脑袋放在王耀的肩膀上,伏在他耳边认真说:「和我在一起你就会变得更强大,也会更快的好起来。所以,留在我家吧。」
「不要胡闹了伊万,简直和滚滚一模一样……反正都是熊。」王耀摇摇头,开始和面:「有想吃的东西吗?过年的时候小孩子吃什么都可以哟。」
「麻婆豆腐。」
「……」明明不能吃辣,还时时都惦记着麻婆豆腐。王耀一边记下来,一边腹诽。
「那我要年糕……咦你们在干什么啊?」门口突然传来一个声音。
「啊啊啊啊娜塔莎!」王耀吓了一跳,立刻把伊万推了老远,有点慌忙地问:「你有什么事吗?」
「王耀同志你干嘛那么紧张?」姑娘一脸莫名其妙,然后想起自己的来意,举起的双手中一手一条的春联:「我家的窗户不够长,这个能斜着贴吗?」
「当然不可以阿鲁……等等你要把这个贴在哪里?」
「窗户啊。」娜塔莉亚对答如流。
王耀从厨房伸出脑袋看了看,然后扶了一下额头:「……这个是春联,是贴在门口的,而你贴在门口的那一堆是窗花,娜塔莉亚同志。顺带一提,春联是贴在外面的,不是贴在里面。」
「是这样吗?」娜塔莉亚撕下贴在门上的窗花,有点不好意思地说:「你们家的习惯真有意思,啊,这上面的小猫真好看,像真的一样,活灵活现的!」
「那是老虎。今年是虎年,娜塔莉亚同志。」
「……」
「你还记得之前对你说过的话吗?我说我教你造枪炮,造飞机,造轮船,我教你修铁路,我什么都教你。」站在院子里看娜塔莉亚放烟花的时候,伊万对王耀说:「我会借你钱,派人帮你修铁路给你一切你需要的东西。」
「谢谢你,伊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