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轻轻淋在他的脚面上,一捧,两捧……
脚洗好了,他让战士找来一条干净的军用白毛巾,自己小心地擦拭着,就像擦拭着一只易碎的玻璃瓶。他还给牛翻身剪了指甲,最后把他抱到床上,被子盖好。
小战士不禁为旅长的孝道所动容。
李卫国担心牛翻身半夜起来找水喝时容易摔着,所以搬把椅子坐在床边,不走了。
小战士也要留下来,李卫国说你先回去睡吧,吃过早饭来换我。
第二天,小战士过来时,牛翻身还在沉睡着。李卫国又回宿舍找了几件干净的衣服,嘱咐了小战士几句,这才离去。
日上三竿,牛翻身醒了,睁开眼睛发现里外三新,就问战士怎么回事。
小战士老实答道:“昨晚您喝多了,吐了政委家一桌子,衣服也脏了。是旅长把您背回来的,他给您洗的澡,剪的指甲,还把自己的被褥给您盖,干净衣服给您穿。昨晚他一夜没睡,就坐在椅子上守着您。”
牛翻身感动得半天无语,早已干瘪的泪腺竟溢出几滴老泪,他用干柴般的手背抹了几下,让战士帮他找鞋穿衣服,他要起床出去。
小战士问:“您老要上哪去?”
牛翻身说:“我找你们旅长去。”
李卫国在办公室正和王平安说事,牛翻身连门都没敲就进来了,王平安条件反射般起身要逃,却被李卫国扯住。
牛翻身开门见山地说:“你这个旅长和别人不一样,比前几个强,对我老汉有份孝心。这个旅的干部都是我看着长大的,以后谁敢不服你,你跟我说,看我不打断他的腿。”
他又偏过身对王平安说:“看在李卫国的面子上,便宜你这个缩头乌龟了。”
说完,老头扬长而去。
王平安先是一脸惊愕,继而说:“我说旅长,你真有两下子,‘鬼见愁’都让你降住了。佩服!佩服!”
几天后,李卫国集合全旅官兵训话。
官兵们久无约束,散漫惯了,闹哄哄地涌进礼堂,一进去就觉得气氛不对。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份特制的、比电影屏幕还要大的名单,白底黑字赫然醒目,上书“步兵旅阵亡烈士名单”,旁边站着黑着脸的上校旅长李卫国,几千号官兵顿时鸦雀无声,肃然起敬。
李卫国慷慨激昂地说道:“同志们,我们是军人,军人是一种高风险的职业,走进军营就意味着奉献乃至牺牲。在这支英雄部队的历次战斗中,阵亡的将士成千上万,他们中有的名垂青史,有的连名字都没有留下来。今天我把有名字的请到这里,让先辈们看看他们的后来人,看看这些后来人是怎样继承他们遗志的?对我们这些当兵的人来说,部队是什么?部队就是我们的家,部队就是我们的生命!但不幸的是,步兵旅已经进入倒计时,这是无法改变的事实。同志们都很留恋这支部队这个家,我们的心情都一样,不愿意看到步兵旅从我们的手上消失。”
李卫国的话引发了官兵强烈的共鸣,有人当众哭开了,兵龄长的甚至抱头痛哭。
“同志们,我和大家一样,也面临进退去留的问题,也有很多烦心的事,事到临头我也有很多想法。每当这时,我就想起两句老话,一个是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另一个是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轮到我们走了,就愉愉快快地走,不要有什么怨言。走也好,撤编也罢,说到底都是为国家做贡献。
因为要撤编的原因,有些同志失去了进步的机会,我听说有人摔盘砸碗地说当兵亏了。我说这样的同志呀,别把当兵看成是来吃苦的,也别把参军当成是找出路。当兵是个历练的过程,是个蜕变的过程。部队教你懂得了什么是勇敢、什么是自信、什么是责任、什么是荣誉、什么是人生应该为之奋斗而不能退缩的使命。你拍拍良心说部队给你的还少吗?面对这些阵亡的烈士们,同志们都好好想想,人家命都献出去了,我们这些活着的人,还有什么不知足的?”
李卫国说的都是大白话,既中肯又实在,字字句句刻在官兵们的心里,大家听得心悦诚服。
李卫国振臂一呼:“同志们,撤编在即,我带头表个态,并保证做到。撤并降改听军委的,进退走留听组织的,工作姿态看自己的。我这个旅长保证能做到,你们能不能做到?”
台下雷声骤响:“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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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司令上当(1)
(1)
中原这一年的夏天热得邪乎,三十八天滴雨未下。
日头自打睁开眼就伸着火舌,把麦田舔得裂开一道道口子,像一眼望不到边的乌龟壳。沥青路开始翻浆,大大小小的汽车轮子都涂了一层黑糨糊。鸟儿有气无力地飞着,飞着飞着突然有一两只翻着跟头抿着翅膀往下掉,中暑了。
往日在马路边游来荡去的小商小贩们被蒸发了,街头巷尾变得空空荡荡。在装有空调或电风扇的房子里,在大树或建筑物的阴影下,人们一边大口呷着祛火的绿茶,一边摇着蒲扇不停嘴地骂着狗日的天气,只有数不清的知了趴在树上不分昼夜撒着欢地叫。
是夜,两辆军用越野指挥车风驰电掣般开进,雪亮的车灯如同四把长剑在黑夜里挥舞着,一会儿刺上天空,一会儿刺向地面,一会儿照亮大团飞扬的尘雾,一会儿把路边的树木照得通明,而这一切一闪又都不见了。
坐在第二辆车里的是A集团军军长向玉良少将。
向军长中等身材,相貌平平,但注重个人形象,颇具军人仪表,皮鞋每天都擦得锃亮。他不吸烟屙不出屎,不喝酒吃不下饭。喜欢打球和狩猎,投三分篮和打野鸡是他的拿手好戏。他偏爱山东籍士兵,从当团长以后,无论是选公务员,还是挑司机,首要条件必须是山东籍。他每晚临睡前必看三页官场小说,精通驭人之术。在地方党政团体和商界,他有很多朋友,经常门庭若市,来访者络绎不绝。
尽管空调开得很大,送出凉爽的风,但向玉良仍感到燥热难当,右手食指和中指在膝盖上敲着军鼓的节奏,时不时偏过身子,从一个不易被觉察的角度窥视着身边的顶头上司——H军区新任司令员田行健中将。
田行健理着标准的板寸,这是他入伍后的第一个发型,一直保持到现在,四十年未曾有过变化。从远处看,他的头发乌黑油亮。凑近瞧,则会发现数十根银丝夹杂其中,像没有伪装好的士兵。
他是“国”字形脸,方鼻阔口卧蚕眉,在军人群体中,此种脸型居多,细一瞧,会发现星星点点的老年斑。这些无时无刻不在提醒别人,这是一位历经半个世纪风雨的老兵。
田行健正仰靠在座椅上闭目养神,双手交叉置于小腹前,看上去气定神闲,极具儒将风韵。
路面不平坦,车子突然颠了一下,田行健眼皮微微一抬,向玉良的身子马上弹起,神情紧张地看着司令员,眼帘洞开。
但田行健的眼皮只是微微一抬,之后再无动作。向玉良缓缓地坐了回去,接下来一切如初。
向玉良把嘴唇合上,咽了口唾液,喉结骨碌碌跳动了两下,刚才紧绷的肌肉不由自主地松弛了。
坐在副驾驶位置上的是司令员的秘书王晓星,他和司机丝毫没有觉察身后的动静,正瞪大眼珠盯着前面的引导车和道路。
向玉良望着窗外黑洞洞的世界出神,城市的喧嚣远去,耳边只有被车体撕裂的喑哑的风鸣。他调整了一个姿势,头微仰,让思绪在黑暗中飘飞。
突然,他的膝盖抽搐了一下,像被电击了似的。他重重地皱起了眉毛,心说,不好,风湿病又犯了!一闪念的工夫,双膝开始酸胀,过一会儿又变成了钻心的疼痛,多年的患病经验告诉他,暴风雨要来了!
半个月前,田行健奉命由西部某军区平调到H军区,虽是平调,但意义非同寻常。自古得中原者得天下,谁不晓得中国人民解放军几任总参谋长,都是从H军区司令员位置上相继提拔起来的,何况田行健战功赫赫,年富力强。军界对他的前程普遍看好,盛传他用不了多久就会进军委领导班子。
第二章 司令上当(2)
田行健临行前,军委首长找他谈话说:“H军区地处中原,锁钥京津,踞守海疆,屯兵数十万,全军最能打的几支红军部队都交给你了。下一步要组建应急机动作战部队,打算先在你那里搞试点。到时你要人给人,要钱给钱,要装备给装备,总之要啥给啥。你花上几年心血,把首支应急机动作战部队建设好,为全军后续组建趟出一条路子来。这是一件大事,没有现成经验可循,只能在摸索中前进,困难可想而知。你肩上的担子不轻啊!”
田行健表态:“请首长放心,我一定完成任务。”
话说起来容易,两嘴唇一碰就出来了,但落实起来却不轻松。
上任第一天,田行健就遇到了不开心的事。
“饭后百步走,能活九十九”。晚饭后,他换上便装,想出去锻炼身体,顺便熟悉一下军区机关大院的环境。
秘书王晓星心想司令员初来乍到,谁也不认识他,万一碰上眼睛长在后脑勺的司机还了得。于是他把手枪掖好,寸步不离田行健左右,精神高度紧张,时刻保持警惕。
晚饭后这段时间,大院里到处是三三两两散步的机关干部和家属。王晓星是军区党委办公室的秘书,经常在各种场合抛头露脸,干部和家属们大都认识他。这会儿大家看见他对田行健毕恭毕敬的样子,纷纷猜测这个从来没见过、但气宇轩昂的老头的身份,流露的眼神就有些不自然。
走了一会儿,田行健感到不得劲,对王晓星说:“王秘书你回去吧,我一不出军区大院,二靠右侧行走,不会有啥事。你要是跟着我,我就没心情散步了。”
王晓星红着脸站住了。
田行健背着手接着溜达,一路上东瞧西看,碰到擦肩而过的孩子还亲切地摸摸他们的头。其实王晓星并没有回去,而是在二十步外紧紧盯着,生怕首长有什么闪失。
家属院十字路口的老槐树下有张象棋桌,天天围了好多人在下象棋。象棋是人类智慧的试金石。相传为韩信所造下的这三十二枚棋子,从古至今不知框住了多少人,上自帝王将相、文人雅士,下至市井百工、引车卖浆者无不对此流连忘返。
田行健走到这儿,脚步不由自主停下来。下象棋是他几十年的嗜好,即使在烽火连天的战争岁月,每逢行军宿营和打仗间歇,他总要找高手杀上几盘,每逢对弈,胜多输少,战绩颇佳。
他兴致勃勃地挤进人群,站在一旁观战。石凳上坐着两个军官,一个上校,一个中校,楚河汉界排兵布阵,红先黑后各亮绝招,好一番龙争虎斗。看热闹的七嘴八舌地支着招,谁也没注意他的到来。
看了一会儿,田行健发现这个棋盘与众不同,中校这头的“老将”是死的,用钉子钉上了,想必中校棋艺十分了得。
田行健有所不知,中校姓赵名亮,绰号“活地图”,是军区作战部正营职参谋,平日里棋谱就搁在枕边,得空就看,揣摩棋式,日久天长,棋艺自然非常人可比。
赵亮气焰甚是嚣张,出棋啪啪作响,一招一式都杀机四伏。上校则欠些火候,慢慢地把棋子拿起来,又轻轻地落下,有时还要悔棋。
赵亮对中校冷嘲热讽,口中念念有词:“下棋不是相面。就你这耍赖皮的水平,也敢跟我叫阵。看在哥俩不错的分上,再给我买两条好烟,没准儿我一高兴,收你当关门弟子,机会只给你一次,过了这村可就没那店啦!”
上校听后反唇相讥:“小心风大闪了你的舌头。我看你能狂到什么时候?年轻人不知天高地厚,早晚有人拔了你的钉子。”
第二章 司令上当(3)
赵亮嘴一撇:“嘁!咱‘王牌师’出来的什么时候吹过牛?谁要是能把我的老将拔了,我跪在地上磕仨头,管他叫师傅。”
上校的眼睛死死地盯着棋盘,走了一步连环马,抬起头来嘲讽道:“别动不动就拿‘王牌师’吓唬人,我一个表弟就在那个师当连长,前几天休假时到我这儿来坐坐,听他讲,‘王牌师’都快成八旗兵了。”
旁边有人附和,这话我也听过不少,真要是打起仗来,“王牌师”是真是假还很难说。
田行健的心咯噔一下,“王牌师”在他的脑子里画了个大大的问号。
赵亮不高兴了,说:“是真是假用不着你们操心,就算是八旗兵,那也是司令员和政委的事。出车,还有一步结束战斗。”
上校的炮被赵亮的车吃掉后,后方空虚,再调动兵力已来不及了。他愁眉苦脸地琢磨怎样才能起死回生,手按在棋子上半天不敢动。
赵亮不耐烦地催促道:“走哇!磨蹭什么呢,投降吧,解放军优待俘虏。”
上校还是按兵不动。
赵亮从兜里摸出一支烟,点着后有滋有味地吸着,脸上写满胜利者的表情。
这时又有人插话:“听说新任司令员田行健已经到了,自古新官上任三把火,兴许能整治一下‘王牌师’的骄气。”
赵亮接过话头说:“我听你这话就来气。金无足赤,人无完人。对不对?哪个部队没点小情况?看问题不能以点代面,以偏概全嘛!等哪天我要是碰到司令员,非把他拉到‘王牌师’不可,让他瞧瞧什么叫天下第一师。”
众人笑开了,说你小子就吹吧,真碰到司令员,你就放不出这屁了。
赵亮不服气:“吹?!多大的首长我赵亮没见过?我不跟你们磨牙。这局完事了谁来,有没有不怕死的?”
半天无人应战。
田行健挤出人群说:“我们杀两盘,如何?”
赵亮瞪大眼珠上下打量一番,没看出这老头与众不同之处。心说又来个不知好歹的,管你是哪路神仙呢,别看你年纪一把,捉对厮杀咱可不让你。
上校赶紧起身让座,田行健和赵亮摆开棋盘,大战起来。王晓星也悄悄地站在了人群后面,踮着脚尖伸着脖子在外围观战。
人外有人,天外有天。不一会儿,赵亮便知遇上了高手。只见他眉头紧锁,走得一步比一步慢,围观者一个个屏息敛容,大气都不敢喘。
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