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了栾老太太这一番梳头的道理后,七斗在清晨梳头时就用了点心思,梳得慢,而且每梳一绺都要对着镜子左照右照的,看头发直不直、顺不顺。然而,她使用的只能是化学梳子,而且是和姨妈共用一把。姨妈因为不常洗头,弄得齿间尽是油泥,黑得像一条条的垄台似的。有时梳子一伸下去,头发便像让油煎了似的“吱啦啦”地乱响。七斗为此伤透了脑筋。姨妈见七斗梳头耽误了太多的时间,就骂她“臭美”。七斗并不在意,她想,她得梳好自己的头发,梳得像栾老太太年轻时一样美。书包 网 。 想看书来
第四章 杀人犯(3)
有一日清晨天下着雪,屋子里有些凉。七斗早早地坐在炕沿那儿梳头。梳着梳着,忽然觉得心空了,自己仿佛已经不存在了。她摇了摇头,跺了几下脚,觉得体轻如鹅毛。她吃惊了。
“也许妈妈要来接我了。”七斗想,“我得跟栾老太太道个别。”
七斗扔下木梳走出屋门。外面的雪下得很大,她有一种要上升的感觉。她急切地叩栾水玉家的房门:“快开门!”
“谁呀?”屋里传来懒洋洋的嗔怪声。
“我是七斗。”
“就来,你等一下。”大概栾水玉在穿衣裳,停了好一会儿,她才将房门打开,“出了什么事了?”
七斗没回答栾水玉的话,她只是一头钻进屋里,像只受伤的鸟一样哀怨地朝栾老太太的房间飞去。等到她拉开门时,发现栾老太太已经收拾干净了她自己,正坐在竹椅子上悄没声地捧着烟袋吸烟。旭云仍睡着,屋子里暖和极了。
“七斗,你慌什么?”栾老太太把烟袋从嘴边拿开,不解地问。
“我梳着梳着头,就觉得心空了。”七斗哭了。
“你坐下,听我说。”栾老太太把自己的竹椅子让给七斗,而她则坐在炕沿上,说,“我年轻时也有过这种癔症,一旦起得早了,又逢着了有雨有雪的天气,我的脑子就空空的了,但只要太阳一出来,又吃了一顿饱饭,就什么事都没了。”栾老太太指着自己的铺位说,“你现在倒在我这儿睡一觉,一觉醒来就好了。”
七斗木然地被栾老太太弄到炕上。她倒在铺位上,那里的温暖使她觉得十分妥帖。她很快睡着了。等她醒来时,果然觉得踏实了,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她觉得很奇怪。三
元旦的这天下着雪,生产队的场院被男女老少站满了。
靠北的地方搭着戏台子,布置得桃红柳绿的。栾水玉穿扮一新,打了胭脂和口红,眉毛和眼圈也重重地描过,这使她的面相看上去有点夸张,缺乏真实的味道,但人们仍然觉得她很美。
戏开场前,队长先走到台子上讲话。队长穿一件大花棉袄,一改往日的蓝装,人们倒像是见了小丑似的嘻嘻哈哈地先笑了一顿。队长知道人们这是在笑话她的棉袄,就拍着自己的棉袄说:“新年了,穿个花图个喜庆,你们就别笑话我了。”
大家听了又是一阵笑——不可能不笑嘛。
队长接着说:“瑞雪兆丰年,今年会是好年成。咱们今天痛痛快快地唱唱戏,乐和乐和。”
队长一说完,就退到台下,七斗见姨夫拿着二胡走到戏台的左侧,然后端端正正地坐在一只木凳上,站在七斗旁边的姨妈用鼻子不屑地“哼”了一声,说:“丢人现眼!”正在这时,栾水玉款款地走上戏台子,站在台中央,雪光中显得光彩照人的。大家赞叹着,然后清理嗓子预备着听戏。仿佛他们不用耳朵听戏,而是在用嗓子听戏似的,七斗也不例外地受了传染,她也清了清嗓子。
栾水玉先唱《都有一颗红亮的心》,唱得大家心里亮堂堂的,咳嗽声不绝于耳,仿佛大家都要跃跃欲试似的。接着,栾水玉唱《沙家浜》中阿庆嫂的唱段,唱得她两腮越来越粉,两道眉左挑右挑的,显得有声有色。大家在台下齐声叫“好——”,姨妈也跟着叫,但她总是在随着大家叫过后又低低地嘀咕一句:“好个屁。”七斗几次都听到了,她掩面而笑,觉得姨妈真滑稽。
栾老太太没来听戏,她是不凑这种热闹的,何况站在台子上唱戏的是她的女儿,而她又不喜欢她女儿的唱腔。朱大有站在台下看了一会儿就离开了。七斗见他的脸阴森森的,搞不清是不是在生气,因为他平日里就是这副脸孔。他走开回家,大概是不想看自己的老婆在众人面前卖弄风情吧。人们听得胃口大开,最后竟有人点唱“二人转”,全是一些七斗弄不清名字的曲目。他们要栾水玉唱。她先是忸怩着,说没人和她配戏,后来姨夫就起身和她对唱,没有伴奏声,因而曲词听得更加清楚。七斗觉得有些话太肉麻了,姨妈气得鼻孔朝天。而别人却是得到了格外的满足,他们听得饶有兴味,尤其是那些老辈人。栾水玉舞着一把桃红色的绸扇,千姿百态,姨夫围着她转来转去的,好像一会儿来到了田间,一会儿又到了集市上。以一步代千里的表现方式七斗还是头一回看到。“转上两三个圈,就势一倒,那就是说到了阴曹地府,小鬼判官在等着你。”姨妈大概也入了戏,她很老到地向七斗作着解释,七斗一会儿“哦”着,一会儿又“啊一声,觉得他们表演的东西太丰富了。但不久,姨夫搂了一下栾水玉的腰肢,栾水玉的头歪在姨夫胸前,仰头向上,如同观星斗,大概这是唱到有关夫妻生活的细节了吧。表演者得意忘形,七斗惊异得几乎心都不跳了。她看了看姨妈,只见姨妈一副痛苦不堪的表情,恨不能一头栽进井里似的。七斗再向后望,又看见了朱大有,他的脸阴得更加厉害,好像他只要一动嘴巴满脸就会爆发出大雨。七斗觉得这戏唱过头了,她真担心有人会砸了戏台子。
戏一直唱到雪停的时候。太阳明亮地悬在中天,大地上的雪被映得发出耀眼的光芒,刺得七斗睁不开眼,她就觑眯着。她听得有些累,腿也站得又酸又麻,戏台上有几个人正在收拾道具。栾水玉唱得精疲力竭。七斗看出了她的面目不那么鲜明了,汗水把她脸上的妆弄混浊了。她出尽了风头,也许现在心里还空空荡荡呢。人一高兴过度肯定就觉得无聊,七斗是这样想的,所以她有点同情唱完了戏的栾水玉。姨夫因为跟着唱了许久的“二人转”,腿脚都不利索了,走路磕磕绊绊的。姨妈骂他这是充当“杂耍”而讨来的苦处——自作自受。人们接二连三地回家去,想象着这戏台在什么时候又会搭起来,是分红的时候呢,还是大年初一、正月十五、二月二?书 包 网 txt小说上传分享
第四章 杀人犯(4)
元旦一过,学校里就进行期末考试。成美娣的肚子大得几乎很难走路了。她穿着一件男式的草绿色的军上衣,每天早自习时都肿着眼泡到教室里发号施令。七斗和几个女同学总是悄悄地观察她走路的姿势,先出哪一只脚——左脚,男孩;右脚,女孩。结果她总是先出左脚,这使女同学们对她失去了信心。她们一致希望她生个女孩。
教室里的炉火越来越暗淡,因为一个学期就要过去了,能烧的基本都烧掉了,干柴几乎连引火都不够了,湿柴也所剩无几。如果再不放假,炉子就没吃的了。学生们坐在教室里都要戴着帽子、围巾和手套,所以校长希望期末考试能尽快地举行。
七斗每天回到家里忙过了零零碎碎的家务活后就复习功课。她的炕沿上摆着一摞课本。她拿起这本翻翻,觉得不懂,就放下;再拿起另外一本翻翻,还不懂,仍然放下;又拿起一本,怎么还是不懂?七斗失望了。一个学期她把心思用在哪里了?她是否就要像香莲一样留级了?她还有希望正常地升上八年级、离开惠集去城里上高中吗?七斗被自己现在的学习状态吓坏了,她慌慌张张地跑到苏大娘家去找火塘,火塘在灶坑前捉蛐蛐。
七斗说:“火塘,你不能不管我。”
“我能管你什么?”火塘说。
“我这次考试要砸锅了,你得帮帮我。”
“我?我是差等生。”火塘说,“这一帮可是从炕头帮到炕梢去了。”
“我要完了。”
“你找鄂伦春人的马队帮你的忙吧。”火塘打趣道。第四章杀人犯树下
七斗默不作声了。她已经很久很久没有想到鄂伦春人的马队。她最近一直在想些什么,她也弄不明白。有时脑子里满满当当的,有时却又空空荡荡。冬天越来越深了,可她并没有见到他们的马队。他们的盐或许还没用尽,可他们应该出来用兽皮交换其他东西了。也许他们的马队已经出来了几次,而她没有听到那种遥远的回声。夕阳下,大路的那一侧曾出现的跃动的人影的情景,像河水一样结冰了。七斗窒闷的心里忽然涌起一股暖流。她出了火塘家,一直跑上公路,站在那个她无数次迎接父亲和告别母亲的路口,掩面而哭。
那马队、桦皮篓、狍肉干,那些带着浓郁黄昏气息的记忆又点点滴滴地回到七斗身上。她觉得血液活跃起来了,她就要听到大路尽头马队回来的声音了。四
自从七斗独自在公路口怀想了鄂伦春人的马队之后,她觉得生活又充满了希望。她开始认真地复习功课,脑子又如往昔一般活泛,课本上讲的内容她又能看懂了。她每天起早贪黑地复习,连中午时间也不放过,这样,她顺利地通过了期末考试。
放假了,学校的教室冷清得像太平间,操场板着干瘪的脸艰难地呼吸着寒流。学生们自由了,老师们自由了。那些家在城市的知青开始大包小裹地打点行装,准备上路。然而成美娣却不能回家,因为她离分娩日期越来越近了,胡胜飞也理所当然地陪她留下来。
寒假留了作业,还规定了几个假期报到日,此外还下达了捡粪的任务,低年级学生五十斤,高年级八十斤,开学时就要上缴,否则不予以注册。七斗属于高年级的,八十斤粪,怕也要有两筐才够呢。惠集小镇的牲畜倒不少,但马和牛都是生产队的,大部分的粪都拉在了马棚里。只有当这些牛马出来干活时,才有可能捡到这堂堂正正的遗落在外面的粪便,否则,到生产队里去捡,那就等于偷。但谁也不能整天背个粪筐跟在牛马的屁股后面等待它们的恩赐吧。七斗十分犯愁。私人家里的猪在冬天时从不出栏,只有狗才偶尔在巷子里窜来窜去,但它们遗粪的可能性也微乎其微。七斗觉得学校的任务布置得有点荒唐了,要捡粪,总得有牲口帮忙才行啊。七斗觉得这不比暑假时打草的任务来得容易,那时每人打出一百斤干草,就跟做游戏似的。拿一把镰刀站在草场上,连玩带干,几个小时下来,青草就一片一片地呈波浪形地倒伏下来。不出三个太阳天,湿草就被晾得又干爽又清香。
姨妈一进腊月门就张罗着忙年。其实她并不知道从何忙起,该忙什么,结果是瞎忙一气。姨妈想粉刷墙壁,可石灰不够,只能刷一间屋子,那么就可着客人们常去的那间屋子刷。结果刷到山墙时就没了灰,有半面墙壁依然如故地一副烟熏火燎的模样,反倒弄巧成拙。糊纸棚时七斗帮着刷糨糊,姨妈仰着头喘着粗气往上粘,然后用小笤帚扫得平平展展的。然而因为糊得太紧,当天夜里纸棚干透后就“嘎嘣嘎嘣”地出现裂缝,气得姨妈一整夜地放屁。第二天早晨起来时,见纸棚上到处都是曲曲折折的裂纹,像一群蚯蚓趴在上面一样。结果从墙壁到纸棚,没有一处称心如意的地方。
姨夫忙起来了,他背着工具袋天天出去给人打火墙。酒足饭饱回来,他用飘忽不定的眼神看七斗,无奈家里人多,他未得到下手的机会。七斗已经悄悄给自己的房门加上了门闩,晚上睡觉前她至少要检查两遍门闩是否插牢靠了,否则,她就睡不安稳。七斗曾听火塘讲,姨夫打过母亲的主意,说他有一年在大雪天跑到母亲那里,被母亲赶了出来,他在外面冻得快成冰棍了。那时七斗年幼,她并不记得这些事情。从那以后,姨夫和姨妈经常吵架,姨妈气愤之下把家里所存的仅有的积蓄全都用来购买好吃的,结果自此之后她胖得一发而不可收。也正是从这以后,姨妈开始疏远母亲,并且还有些憎恨她,一直到母亲去世,她很少与自己的姐姐走动。
第四章 杀人犯(5)
大家都在忙年的时候年也就显得十分累赘,连七斗也有这种感觉。她的十指因为过多地浸泡在酸水、盐水和脏水中而显得十分粗糙。养起来的指甲都被泡烂了,她也没多少时间顾惜它们了。这一年中国的许多农村正闹着饥荒,年底临近的时候要饭的人就一伙一伙地出现在惠集小镇的每一户门前了。他们都是年老的女人,头上包着粗布围巾,衣衫褴褛,面色苍黄,手中拿着打狗棍,不论见了大人还是孩子出来开门都“扑通”一声跪在地上:
“您老行行好,给我点吃的吧。”
大家都觉得他们可怜,就都从自己的口粮中分出一些给他们。但要饭的人多如蝗虫,人们就觉得可怜不过来了。有的人家就赶紧关门闭户,任凭这门被敲得锣鼓似的“咚咚”响。然而栾老太太却不允许拒绝这些饥肠辘辘的人,这样,足足有两周左右的时间栾水玉专门在家伺候要饭的。栾水玉虽然不小气,但因为频繁地接待耽误了不少要做的事情,就觉得折腾不起了。
姨妈家因为跟栾老太太合用一个院子和大门而在劫难逃。尽管姨妈闩了自家的屋门,无奈要饭的可以直接趴在玻璃窗前往里窥视。他们发现肥胖的姨妈后就像见到了上帝的福音书一样叫着:
“大姐,你开开门,给我口饭吧,你是个大善人。”
姨妈在屋里四处躲藏,被弄得十分狼狈,最后也不得不打开屋门,一边自嘲地说自己是“大善人”,一边把吃的东西让与这些讨饭的。有一次姨夫回来正撞上一个吃土豆的女人。她三十左右,穿一件露出棉絮的蓝花小袄,头上蒙着一块青布头巾,正蹲在门槛那儿尽心尽力地吃着。这是一个身材很好看的女人,在她进来的那一瞬间七斗发现她的眉目也很清秀,只是面庞瘦削了些。七斗见姨夫注意这个女人就知道他要和她说话了。
“你老家在哪里?”姨夫靠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