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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白卡鲁山下的木屋（14）
还没有走到米家的时候，七斗就判断出鄂伦春人还没有离去，因为她闻到了马的气息。看来马一定被拴在米家门外的几棵树下。七斗放慢了脚步，拐过一个菜园，看见米家的灯火了。窗户里人影憧憧，里面似乎很热闹，但她并没有听到猜拳行令的声音，也许是因为她听不到，也许是因为鄂伦春人喝酒时不兴这一套。她把目光从窗口收回去寻找马的踪迹，吃惊地发现月光下有五匹马站在树下，更令她吃惊的是有一匹白马像块石头似的立在那里，稳健极了。她真不相信她看到的这一切！她绕到几匹马的跟前，那四匹棕色的马显得有些不安，它们仰仰脖子踢踢腿，表现出对夜下陌生人的疑虑，独有那匹白马不动声色地站在那里。七斗走到白马面前，伸出手捧住马头，看见了白马那双满含依恋之情的眼睛，它似乎还记得已逝的黄昏中它相遇这个小姑娘的情景。“这是他的马！”七斗从心底苍凉地叫了一声。她无法不记得这匹马，尽管它比过去显得老了一些，但它的美仍然是其他同类没法比的。七斗把脸贴在马的面颊上，忍不住哭了。米家的屋子里，正有一个她熟悉的人为她的婚礼而祝福。这种无法言说的辛酸使她真想立刻逃走。她确信自己的判断没有失误，这匹马正是他的，马的主人近在咫尺。七斗觉得自己的心又激烈地跃动起来了，她真没料到自己还这么有激情。这时她听见米家的门响了，她便飞快地离开白马，躲在不远处的菜地里。出来的是米酒，他先到什么地方去了，很快，他抱着几捆干草朝马这儿走来。看来他是来喂马了，这说明鄂伦春人今夜不会离去了。米酒把草分给每匹马，然后检查了一下树身上的缰绳是否系牢了，最后他才放心地拍了拍马的肚子回屋了。
七斗再一次走向那匹白马。白马温情地用嘴蹭着她的脸颊。她就像是赤身*钻进了一片柔软的绸缎中，舒服得很想哭。但这次她抑制了这种情绪，因为哭过之后她会觉得周身寒冷，仿佛泪水把她身上的热量都带走了一样。难得有这种月光如水的夜晚，看白天的那种大雪纷飞的气势，怎么也不会想到当夜就会有这种好天气。新的一场大雪把雪前的脚印和车辙痕迹全部埋没了，因而月光映在雪地上的光晕显得新鲜而均匀。七斗久久地望着这匹白马，她仿佛又回到了从前，她站在了夕阳下的大路边，土黄的公路上尘土飞扬，马蹄声悠悠传来。
她没有走进米家，因为她很清楚走进去意味着什么。她依依不舍地离开那匹白马，一直走回自己的木屋。屋子里的炉火已经熄了，她在外面停留的时间毕竟长了些。她没有点灯，就坐在黑暗中，月光透过窗户，只给窗台附近的地面和墙壁留下一些乳白的光影，而其他地方它却爱莫能助。七斗喜欢这种半明半暗的氛围。她坐在暗处，越发体会到窗外月光的明亮。
她睡意全无，把栾老太太送给她的梳妆匣打开，用手触摸着那里的每一件纪念物，就像摸到了栾老太太的手一样。她想象着栾老太太年轻时的模样，想象着她跟一个男人坐着黄包车在上海滩前迎着徐徐微风去参加一个晚宴的情景。栾老太太的一生，就都凝聚在这里了。直到现在，她才明白栾老太太为什么还那样怀念抛弃了她的男人，因为栾老太太在年轻时就走完了一生。
她就这样坐在炕上守着一只梳妆匣，想象着栾老太太红颜勃发和香消玉殒的两种形象。她仿佛又看见了夏日的中午她坐在院子中的竹椅子上吸着长烟袋、静静地享受阳光的情景。
七斗一直坐到凌晨时分。黎明前，天色更昏暗了一些。七斗估计鄂伦春人的马队就要离开了，所以她就提前到矮树丛那边等待着，因为上午时他们就是从那边过来的。她披着棉大衣走到外面。这时月亮因为释放了一夜的光芒而显得十分苍白疲倦，它淡泊地映在西边天上，就像一片薄纸一样，似乎稍微来一股风就会把它吹散。她沿着冰封的小溪一直向前走。这时她果然听到了一种不同寻常的声音。没错，那就是马蹄声，声音像晨曦一样清晰地在凌晨多雾的空气中漫开。七斗加快脚步钻进矮树丛里，这样马队经过她身边时就不会发现她了。
马蹄声越来越近了，七斗紧紧地盯着矮树丛前面的道路。路离她只有七米左右，所以她能清楚地看到马队前来的景象。开始时只是斜斜的一道阴影，而当马儿接近她面前的时候，她觉到了马队的威武，四匹棕色的马由于天色的缘故，看上去就跟黑马一样，而尾部的那匹白马则成为银灰色的了。七斗把目光放在白马身上。她看到了那上面的驭马人，他的面容无法辨清，但那强健的身躯却格外令她熟悉。七斗的心紧张极了，她有些气短。而马队就像闪电一样很快地划过矮树丛了。白马在经过的那一瞬间微妙地嘶鸣了一声，但它的主人却催促着它继续上路了。马蹄声像春日融雪时傍晚的滴水声一样越来越滞闷。最后她看不见马队了，而那声音则缥缈得难以捕捉。马队终于过去了。她泪流满面。天还没有亮，几颗寒星寥寥地缀在天空上，远方的山影被上升的寒气弄得模糊不堪。七斗拖着沉重的脚步回家。她没有丝毫力气在外面迎候日出了，尽管她那么想看日出。
婚礼很热闹，三九工区能走得动的人几乎都来道喜了。男人们羡慕米三样的艳福，而女人们则嫉妒七斗的好运气。在女人们看来，米三样就是她们目之所及的天空中那颗最亮的星星。人们大都不富裕，但却很热心地送来一份份裹着红纸的薄礼。孩子们像一群鹿一样偎在窗台前有滋有味地咂摸喜糖。邢娘娘带着李玲菲亲亲热热地和七斗叙了一会儿话，末了离开时邢娘娘还凑在七斗耳边嘱咐了几句有关*的话，那完全是在对一个不谙世事的体面的姑娘所说的话，这让七斗觉得悲哀。书包 网 。 想看书来
第五章 白卡鲁山下的木屋（15）
一天很快就在大家里出外进的喧闹中度过了。黄昏降临了，黑夜也将随之来临。七斗忽然觉得有些头疼。她咳嗽了几声，大概是夜晚和凌晨时感染了外面的寒气。米酒已被好心人领到别处借宿，这更让七斗不安。她服了两颗止痛片，然后把窗帘拉上。屋子里静极了，两根红烛在香案上通红地燃烧着，烛光把屋子中的一切陈设都美化了。七斗呆呆地看着墙壁上米三样的影子。他半倚在那里，和缓地抽着烟，在打量他的新娘。
七斗在炕沿的另一侧坐下。她看了看米三样，然后脱掉鞋子，上了炕里。她打算着*服的时候，才觉得心慌意乱。她知道这是因为什么。
米三样把烟掐灭了，吐了口痰，慢悠悠地说：“你何必苦你自己呢？我看出来了，你并不愿意和我结婚，你什么时候把两只眼睛哭得跟烂桃一样？！我是娶你当老婆，而不是让你当*！”米三样终于没能压抑住心底的愤懑。
“我没有哭。”七斗心虚地解释着，“我只不过因为受了风寒，才淌眼泪、流鼻涕。”
“我并不想让你不好受，可我看出来了，你爱着别人。”
“我不知道。”七斗又一次咳了一会儿，她觉得头更痛了。她确实想哭。
“我这辈子没别的本事，看女人的心事我还是能看透的。”米三样又一次燃起一根烟，狠狠地吸了一大口，然后把一团浓烟喷出来，他的头颅就像被烧焦了一样。
“我怎么说好呢？我告诉你的只能是，我很小很小的时候，就喜欢看鄂伦春人的马队，那时在春天的日子中我总是能见到他们骑着马从大路东方驶来。我看上了一匹白马。”
“嗯，我明白了。”米三样把双脚放在一起搓了搓，然后出人意料地说，“你能说真话，我就安心了。明天我们就离婚，你还能去找你喜欢的男人，但是有一点，你必须离开三九工区，离开孩子们，一定要这样！”
“我工作得不出色吗？”
“不，恰恰相反。”米三样说，“我再也不想看见你像鬼魂一样在三九工区飘来飘去的了。”
“可孩子们需要我！”
米三样甩掉烟头，双手捂住脸。七斗不敢看他那双痉挛的大手。她觉得自己犯了一生中最大的一次错误，那就是她不应该伤害面前的这个男人。米三样在尽量把泪憋回去，七斗听见了他的喉咙里发出压抑的“呃呃”的声音，她很想安慰他几句，但她无话可说。
蜡烛燃尽了，香案上一片温暖的烛泪，最后那一束光焰消失后屋子里就十分黑暗了。米三样仍然倚着墙坐着，恐怕他要这样挨到天明了吧。七斗不想再点起蜡烛了。她在黑暗中像条粉色的蚯蚓一样柔软地爬到米三样面前，用手触摸他的脸颊。米三样抽搐了几下，但他还是怜爱地将七斗抱在怀里，不过抱得不很紧，就像父亲在拥抱女儿一样。
“我们睡吧。”七斗悄悄地说。她不知道自己要做些什么。她*了衣服，赤身*地躺下来，倾听着米三样的呼吸。
“你用不着这么做，你睡吧，我不想破坏了你。”米三样哆哆嗦嗦地把一条棉被裹在身上，说，“你仍然是一个黄花闺女。”
七斗的眼泪立刻流出来了，她把被头拉上来，钻在被窝里放肆地哭着，她好久没有这样痛快地哭过了。米三样并没有劝她什么。等到她哭够了从被窝里将头探出来时，才感觉到屋子里洋溢着月光。原来米三样已经拉开了窗帘，月光柔软地爬进了屋子，许多地方都散发着奶白色的光晕。
七斗稳定了一下情绪，然后轻轻地说：“其实，我很小的时候就跟过一个男人，我并不像你想象的那样是一个黄花闺女。如果你这样看重的话，我应当这样告诉你。”
米三样没有吭声。
七斗接着说：“不过那不是因为爱，我迫不得已。”
米三样还是没有吭声。
七斗转过身，她不打算再说什么了。她开始设想自己坐在邮递马车上绕过白卡鲁山离开三九工区的情景，那时孩子们还会在山上打雪爬犁吗？七斗忽然觉得很辛酸。这时米三样凑到七斗面前，再一次把她拥进怀里。但七斗清醒地知道，他这样做并非在挽留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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