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的含义,最后得出了“紧张而严肃地活着”这个结论,然后她才了了一桩心事似的安然坐在座位上。
同学们基本来齐了,大家交头接耳地猜测着考题,窗外的雨下得依然很有气派,许多靠窗的同学因为玻璃窗往里漏雨而不得不将书桌向中间靠拢。预备钟响过之后,教室里渐渐安静下来,同学们焦急地等着班主任老师拿着考卷进来。然而开门的却是体育老师胡胜飞,他与七斗的班主任是同乡,很高大,听说正与“哆口来咪”恋爱。一见胡胜飞来,淘气的学生就有打口哨的,居然还有人阴阳怪气地说:
“你走错门了吧?我们这是五年级教室。”好像五年级是什么高等学府似的。胡胜飞显得很不冷静,他把考卷展开,用手抿了一下头发,怒气冲冲地宣布考场纪律,然后说:“违反纪律的一律没有成绩。”
大家似乎觉得胡胜飞有些不好惹,所以都规规矩矩地做题。第一门考的是算术,因为天气寒冷,所以大家都格外清醒,发挥也很正常。终考时间将到的时候,雨已经基本停了,潮气有些贫弱,看来,大地上的热气又将随着太阳的重现而回升。七斗交卷之后去了趟厕所,然后走到操场上做了几下扩胸运动。十五分钟之后,还将进行语文考试呢。正当七斗漫天胡想的时候,突然发现朱大有、校长和班主任朝教室走来。班主任眼圈红着,看来她一定大大地哭过一场。七斗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但她想派出所的朱大有一来,问题肯定重大,说不定谁又要吃官司呢。
朱大有看见七斗后问了一句:“考完了吗?”
“完了。”七斗一看见朱大有的白眼珠,就有一种末日之感,她不明白朱大有他娘怎么把儿子生成这副模样。
“回教室去,有事情要跟你们说。”校长说。
考完出去的和刚交卷还没来得及出去的同学都被集中在教室里。校长、朱大有和班主任三人站在讲台前。
校长说:“昨天晚间,惠集小镇发生了一起严重的盗窃案。小偷把成美娣(“哆口来咪”的真名)老师的一只皮箱偷了,现在由成老师告诉大家里面装了什么东西,大家若在谁家发现了这东西,就检举揭发。”
因为又提起了成美娣的伤心事,所以她说话时带着哭音,好像上帝把她贬到了荒郊野外,她一人独行、孤苦无助一样。
她悲戚地说:“皮箱是紫檀色的,里面装着一件过冬用的裘皮大衣,是外婆给的。”
第一章 葬礼之后(9)
“外婆?外婆是什么?”有一个同学问。
“就是姥姥。”另外一个同学回答,教室里哄笑声四起,校长不满地拍了一下讲台,大声吼着:“静一静!”然后将头扭向成美娣,示意她讲下去。
“皮箱里还有两件首饰,一个是金手镯,另外是一副银耳环,这也是外婆给的。”
这次同学们听到“外婆”这个词时没有笑,但有人轻声嘀咕着:“真蠢!”
“箱子里还有两百多元钱和一百斤全国粮票,还有一副眼镜、皮手套、丝手帕、花线等。”
成美娣说完,朱大有接着说:“昨天晚间,谁要是发现有人有异常的行动和举止、听到狗的怪叫声等,都可以作为破案线索,希望同学们提高警惕,给我们提供情况。”
教室里鸦雀无声。许久,才有一名男同学站起来说:
“我猜我们这儿的人是不会干这种事的,只有鄂伦春人才干得出来!”
“可我们这儿并没有鄂伦春人啊。”成美娣矫揉造作地说。
“但他们可以骑马来到这里,他们偷了东西之后就飞快地离开这个镇子,这样就没人知道是他们干的!”
“可是窗前并没有马蹄印。”成美娣说。
“鄂伦春人可以把马放在公路上,他们偷到箱子后窜上公路,再骑马离去。”这个同学想象力如此丰富,真令七斗愤怒。七斗按捺不住自己的激动情绪,火气冲天地站起来反驳道:
“鄂伦春人绝对不会干出这种事的,不会的!他们的马队过去了,可现在还没有回来!”
“你怎么知道他们没有回来?”
“因为我没有听到那种好听的马蹄声。”七斗用手指点着那个同学,似乎是想将他的脑袋捶下来。
“七斗,你见过鄂伦春人的马队吗?”朱大有狐疑地问。
“我不但见过了,我还和他们说了话!”七斗回答。
“那你怎么肯定鄂伦春人不会干这个?”成美娣问。
“因为他们比你还要富,他们吃肉干、喝烧酒,他们有好大衣,是真正的兽皮,他们不稀罕你的皮箱!”
“真没礼貌。”成美娣不满地低声说,“这个案子与鄂伦春人和李七斗都有关系。”
“与你自己才有关系呢。”七斗不甘示弱地说,“皮箱在你屋子里,它怎么会丢呢?晚间时你为什么不好好看着它?”
“李七斗,要注意你是在和老师讲话。”干瘦的校长不悦地提醒七斗。
成美娣满面羞红地看了看站在教室门口的胡胜飞,他们有些尴尬,同学们似乎有所醒悟地哄笑起来。
因为得罪了老师,七斗在这次考试中总分成绩不太理想,但她升入六年级是肯定的,她知足了。十二
朱大有家吃饺子的时候就给姨妈家送来一碗。一碗饺子有二十个左右,平均每人可以吃四个。七斗虽然嘴馋,但她并不喜欢吃栾老太太包的东西,所以她那份每次都平摊给两个表弟。
姨妈一直都是好胃口,她喜欢吃菜包子,这下苦了七斗,暑假的前两天她不得不围着菜墩子叮叮当当地剁馅。几天下来,她的脖子都仿佛不会回弯了。
白天时阳光刺目,七斗就把凉水装在一个大盆里搬到院子的窗台下来晒。水总能晒得发温,洗东西再方便不过了。菜园里有因为受不了酷热而拼命噪叫的蝈蝈,到了傍晚暑气零落、爽意回归的时刻,青蛙就在盲水边呱呱地叫,越到夜深叫得越响亮。豆角已经不知不觉地结角了,倭瓜也有了小纽儿,野甸子中的黄花菜像一块一块的金子似的跳跃着簇簇耀眼的光芒。
东头的新媳妇怀孕了,她的呕吐声时常在清晨和傍晚时响起。七斗闲下来时喜欢到后栋房的苏大娘家去玩。苏大娘,也就是苏婉瑞,快六十了,号称“半仙”,有十三个子女,是那个怀了孕的新媳妇的婆婆。她有一头蓬蓬松松的白发,满口假牙,嘴巴出奇的大,耳朵也很大,不裹足,喜欢穿肥大的衣服。她的老伴大她七岁,已经去世三年,苏大娘算是满了孝的人了。
苏大娘能说会道,最懂各地的风俗习惯。她若与几个女人凑在一起聊天,占有讲话统治权的一定是她,她不吝惜自己的见识和口才,总是滔滔不绝。谁有个头疼脑热的,往往都信不着卫生所的医生,而是直接找到她来拔火罐,几乎是百治百好。她似乎很懂得中医,能号脉,能开一些中草药的处方。对于风水土地、日子吉凶她也有所通晓,盖房子的人家常请她观看风水,而婚丧嫁娶的人家也请她谋算良辰。据说她还会给人看相,谁福禄大、谁是薄命相她搭几眼就可望出。她的十三个儿女中有七个是她亲自给选的对象,线眉薄唇细腿的女人别想成为她的儿媳,而鹰钩鼻子尖下巴吊耳朵根的男人也休想成为她家的女婿,她似乎成了决定家庭人员进出的总裁。现在,她家里除了一儿一女未成家外,其他均已安门立户,所以她可以说正享清福呢。平素她在家养鸡养狗、种菜,遇到收山的年成就去山上采野果子回来酿酒,她好酒。
七斗吃罢晚饭后看了会儿巧云,就出了大门朝苏大娘家走。家家园子四周的向日葵都开花了,此刻因为跟着太阳疯转了一天,每一株向日葵都累得耷拉下了脑袋,垂头的向日葵半显着青绿的后脑勺,像一个个古色古香的盘子一样挂在秆上。七斗想象着这些向日葵成熟之后她从那一轮轮的圆盘中敲打出无数捧瓜子的情景。她喜欢嗑瓜子、西葫芦子和倭瓜子,她的一颗门齿的边缘上豁着一个缺口,那就是常年嗑瓜子磨出来的。txt电子书分享平台
第一章 葬礼之后(10)
苏大娘最小的儿子火塘发现七斗后冲里屋喊了一声:
“妈,七斗来了!”
“用不着怕,七斗又不是外人。”苏大娘声音混沌地对儿子说。看来,苏大娘一定是在泡她的假牙。七斗挑开门帘走进屋里,果然苏大娘盘腿坐在炕上守着一只碗,碗里装满了牙齿,而她的嘴则像一口枯井似的可怕。
“七斗,你帮我把牙洗洗。”
“你自己洗吧。”见七斗为难,火塘在一旁解围。
“我手笨,洗不好。”七斗解释着。
“你是怕碰那些牙齿,这样将它们泡在碗里,就像死人的牙齿一样,是够让人害怕的!”苏大娘一边说着一边将手伸进碗里,将牙一颗颗地重新安在嘴里。不久,她又是红口白牙的人了。
七斗拿着鸡毛掸子帮苏大娘掸箱子和炕面上的灰尘,猫被灰尘扰得跳到窗外去。在靠近烟囱的那面火墙上到处是臭虫的污血,墙角上还吊着蛛网,苏大娘并不是个爱清洁的人。七斗边干活边说:
“苏大娘,都说你会算命,你能帮我算个事吗?”
“我又不是神仙能掐会算,别人这样说是抬举我呢,你小小孩伢,不要算什么命。”
“我是给别人算呢。”七斗一甩辫子说,“有人说鄂伦春人的马队偷了成老师的皮箱,我怎么也不相信。你算算看,那是期末考试的头天晚上,星期天,有闪电雷雨,白天时没日头。”
“我不用算,鄂伦春人是不会干这种事的。”苏大娘说,“早先我那死鬼当放映员的时候,我坐着他的马爬犁跟他去鄂伦春人那儿放电影,他们简直热情得过了分!不管你会不会喝酒,能喝多少,只管往你的嗓子里灌,客人不吐就不罢休。那时我正怀着孩子,硬着头皮也得喝,结果喝得肚子成了酒桶,把个好端端的孩子给活活泡下来了,不然,我现在是十四个孩子呢。”
“真的?”七斗瞪大眼睛问,“你差一点有十四个孩子?”
“那还有假。”苏大娘的口气渐渐平静下来,“我这辈子最爱的就是生孩子。”
“你不累吗?”
“不累。”
“你少了一个孩子,不恨鄂伦春人吗?”
苏大娘回忆起了什么似的,她张大嘴笑着说:“我还在那里有了一个孩子呢,还得谢谢他们呢。”
七斗听了苏大娘的话心里十分敞亮。看来,鄂伦春人真的没有干这种缺德事,朱大有稍有头脑就不该怀疑他们。七斗想起朱大有故弄玄虚地询问鄂伦春人马队经过的时间的事情,就更觉得他拿着可怜的纸和笔猜测别人的短处是多么的可恶。
七斗从苏大娘家回去时已经很迟了。她一人独行,想着苏大娘讲的故事,不由得心惊胆战。苏大娘说山上的每一棵树下都有一个树精怪,精怪专在夜间行动,他们并不害人,只是在夜间还魂,跳跳舞、走走路而已。他们比较喜欢捉弄人,有时敲敲住户的房门,有时拉拉夜行人的衣襟,人在明处他们在暗处,对他们是无法提防的。七斗越想越觉得害怕,而越害怕越要去想,如果不是青蛙的叫声给她壮了胆,她真不知该怎样走回家,她非常后悔没让火塘送她回来。
姨妈家的屋子被折腾得乱七八糟,姨夫坐在炕沿上吸烟,两个表弟唯唯诺诺地立在墙角,好像发生了什么大事情。七斗因为一路受了惊吓,回来又见这一幅情景,只当是撞见了鬼怪,头脑晕晕的,似乎要倒下去。姨妈见了七斗后没有好气地说:
“你那姥爷捎信来了,他要死了,让我带你去看看你的熊样。”姨妈正在往一只旅行袋里塞换洗衣裳,七斗发现自己的背心和裤衩正在被装进去。姨妈喋喋不休地说:
“明天一大早我们就动身,你早点睡觉吧。”
姨妈说着将手指上的戒指退下来,放在一个手绢包里,仔细裹好,收回柜里。
七斗回到自己的屋子里觉得胸很闷,便打开窗户,凉风习习灌进屋子,这才觉得好受了些。窗前的稠李子树已经结出了一串串青色的形如葡萄的果子,等到秋天,它们成为紫色时,就可以吃了。秋天时,她会不会回来呢?七斗不知道自己会去多久。
她躺在炕上,想着自己的姥爷。那是母亲的亲生父亲,直到现在,他还不知道自己女儿的死讯,他只知道他的女儿始终病着,不能回去孝敬他。现在姥爷也要熬干油了,他也将去一个无法找到归途的地方。七斗想起了那次葬礼,那个有滴水声的正午,母亲被四匹红马领走了,现在四匹红马又回来接她的姥爷。看来每个人的家门都停着四匹红马,它们随时准备着出发。
葬礼之后春天过去了,夏天也快过一半了,母亲墓地的草不知长了多少呢。七斗忽然很热切地怀念母亲,她把头埋在被子里,伤心地哭了。她的耳畔再一次响起马蹄声,马蹄声从春天一直跟到现在,也许还要永久跟下去呢。
鄂伦春人的马队还不回来,七斗却要去参加姥爷的葬礼了。七斗无限伤心,她一直哭到黎明出发时分,这时天已微明,四野却一片静寂,她跟在姨妈身后到公路上等候长途汽车。一路上七斗听到断断续续的狗叫声,山里雾气弥漫,树精怪好像正躺在树下大口大口地喘气,他们夜晚出游归来毕竟太累了。七斗坐上汽车后一直把眼光投向路两边的树丛,她看着树下,树下的景色使她生出无穷无尽的幻想。她想,葬礼之后,母亲一定是去那里了。
阳光把大路漆得亮堂堂的,七斗仿佛听到了大路尽头马队归来的声音。
第二章 在斯洛古小镇(1)
一
从惠集到三河的公路因为受暴雨侵蚀而塌方了一段路面,长途汽车不得不就近停靠在一个叫维康甸的小村子。大家要在这里过夜,等待天明时养路工人把路面抢修好。
七斗跟着姨妈从车上下来时肚子里已经空空落落,天正值黄昏,小小的维康甸因为陷在山坳里,看上去就像一只金盆子一样搁在那儿。乘客因为劳累和归心似箭显得很不耐烦,抱怨声不绝于耳。
司机把大家带进一家旅店,店里不太干净,显得阴暗潮湿,但主人的热汤热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