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江支流--宗族千古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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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江支流--宗族千古事- 第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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跟着,沉住气没发话,他知道她会在恰当的时候说话,他打量她的背影。姑娘头发黝黑,长辫齐腰,说明她还没有嫁人,除脖子以上手腕以下暗红外,看不到身体其它部位的肌肤,手拿一把带锯齿的镰刀。地旷人稀之处,农具也可以做自卫武器。

  翻过那座山丘,当地人把那一带叫做毛竹坑,一条洁净的大路分割了两块不同模样的土地,西边是金灿灿的稻田,东边是青黄不接的草地。姑娘回转身来,指着那片草地说:“这里曾经是千烟洲的田。”终于有人承认了千烟洲的存在。教芝流出眼泪来了。 txt小说上传分享

一、一夜十八张(4)
一路之隔的农田属于不远处那个村庄,姑娘是来帮亲戚家割稻子,现在只有她一个人,下田之后弯下腰去,几乎融化在金谷里。姑娘一边割稻子一边说话,说话的声音在收割的声音的伴随下发出,好象是谷神从稻草堆里发话一样,述说若干年前某几株稻子的宿命。教芝站在田埂上听。

  “八年前,八百条人命,就一夜之间的事。”姑娘说,尸体都烧成灰了,固陂圩刘家人把残骸和骨头收拢了埋了;房子也烧干净了,一点痕迹都找不到,因为连基角都被人挖了,砖瓦石板用得上;他们的农田也就荒废掉了,因为不祥,没有谁敢要他们的,再说这里人少田多。她最后说到了教芝的姑父姑母和表姐,她认识他们,无一例外都死了。

  没有什么可以挽回,从此后所有的努力只是追忆。在异乡确认了亲戚的死难,教芝只有清淡的惆怅,没有沉痛的哀伤,顶多像是投亲戚不遇,这令他自己吃惊。

  “你好象跟他们并不亲啊。”姑娘似乎看穿了教芝的心事,十几年不走动,八年没音信,断了来往的标志,“看见燕子不来屋檐下搭窝,你就猜它们绕道了。”

  教芝承认。姑父很早就迁居到这里,太远了,教芝平生只来过一次。族人助他读书本来就很艰难,他只能专心学业求个功名。

  “我听他们说你是大举人,”姑娘有些兴奋,近距离接触这么高功名的人,还是平生第一次,“知县老爷都对你很客气。”

  “但对姑母他们来说,又有什么意义呢?我甚至都不能给他们祭坟。”教芝说,“死生有命,这天灾人祸谁能躲得过。但我不明白,既然是瘟疫,跟刘甲长他们又有什么干系,以至于他们要否认事实,当这个村庄从来就不存在呢?”

  “原来官府说是瘟疫?”姑娘问,“你也就信了?”

  “难道不是?”教芝茫然。灾难的原因改变了,带来的是希望还是更加悲惨的祭奠呢。

  “我姨公姨娘他们来了。”姑娘朝村子那头看了看,“你先回吧,吃过晚饭我会回家。我会告诉你一切。”

  教芝心里很感激,却无法高兴,他确信他的表姐死了,就象姑娘割下的稻谷,不管它曾经是多么的光彩和饱满。这漫长的一天里,教芝除了吃饭喝水,就是在千烟洲的故址徘徊,猜想究竟是什么原因导致村庄的湮灭。县志说是霍乱,难道是故意卖个破绽?不管是什么原因,结果都是一样的,他不能娶表姐为妻,而回忆中表姐长得很美丽,像唐朝仕女图中的人物。

  黄昏后月光把毛竹坑乡间的大路洒成银白色,一个影子终于从村庄向这边移动,不时消失在树影里,逐渐近了,是她,教芝肯定就是她,尽管在脑子里勾勒不出那姑娘的面目,他还是敢肯定就是她。她走到教芝跟前,教芝觉得至少在月光下她还是很标致的,她停下来,喘了几口气。

  “你怎么在这里等?等了很久吗?”姑娘问。

  “心里头我从早上一直等到现在,”教芝说,“如果需要,我可以等到明天。”

  “我有点紧张,张公子。”姑娘坦白地说,她是固陂圩刘家人,叫秀姑。“如果别人知道我在做什么,唾沫都会淹死我。”

  “委屈你了,秀姑。”教芝说,想使她放松,其实自己都很紧张,毕竟第一次跟姑娘约会,“很感激你信任我,姑娘夜行,两手空空也不怕,白天都还带刀呢。”

  “不是刀,是镰。”秀姑说大路上难免被人看见,该到一个方便说话的地方去。教芝就带她走到千烟洲,身临其境,讲述八年前的灾难。过程中秀姑有些犹豫,但教芝说服了她,不要说晚上,就算是白天,也没有谁会去千烟洲。秀姑说出她知道的,那年她才十二岁,“祸乱,是兵祸,是战乱。”

  教芝整理秀姑的叙述,大致是这样的:千烟洲都是刘姓,但与固陂圩刘家并不同宗,人丁兴旺,全村尚武,大刀长矛鸟铳几乎家家都有,少数大户人家横行乡里,光天化日之下还敢明火执仗拦路打劫,过往商客都要交过路费,连附近村庄的娶亲队伍都曾经遭到洗劫,新人还被强留过夜,方圆十几里的人无不恨之入骨。县衙接到控告,派人微服私访,马匹和长衫被抢,狼狈逃回,一切指控都被证实,另外还查明该村有白莲教教徒。因为涉嫌邪教谋反,知县上报知府,知府震怒,派驻扎在三十里外百记卡的官兵将千烟洲围困,全村抄斩。

  “但很多人是冤枉的!”秀姑说,她做过教芝姑母家两年的丫鬟,她认为教芝的姑父姑母是好人,是被坏人连累死了;教芝的表姐更是好人,她以前经常跟秀姑说起教芝,“小姐对我那么好,我却救不了她,也帮不了你。”

  教芝握住秀姑的手,她的手厚实温润,传递了她的勤劳善良和青春,以及在鬼魂集合地的恐惧。

  “我身上还有吃的。”教芝说,秀姑用沉默等待教芝的真实意图,六神无主地看教芝掏出一块油饼送到自己嘴边,赶紧把手放在教芝的手和自己的胸脯之间,半推半就的被教芝喂了一口,在欣然接受约会对象殷勤的同时,巧妙地化解了陌生男子的危险倾向。

  “很好吃,我一年也难得吃到一回。”秀姑说,“这是我讲往事的奖赏?”

  教芝说不是,黑夜掩盖了羞涩和不安。

  “送我回去吧,张公子。”秀姑说她这几天都要去帮姨娘家割禾,自己家里的事还要起早摸黑做。教芝油然对秀姑生出几丝眷恋,就象禾秆被不松不紧地缠成把,长大以后他还没有跟张家以外的姑娘亲近过,他们一同走回固陂,教芝告诉秀姑他明天一早就去县城。

  “如果晚上我没有在那边等你,那就是我没有回来。”教芝说。

  “希望你会回来,这样我就可以不为你担心。”秀姑说。

一、一夜十八张(5)
第二天教芝才走了几里路,就被轿夫推荐上轿子。教芝破例享受这种奢侈消费,是因为他问起千烟洲,他们都说那就像阳光下的罪恶一样清清楚楚,“公子哥,请上轿,让我们一边抬举您,一边讲故事给您解闷。”轿夫的讲述与秀姑的讲述,除了千烟洲尚武以外,其余大不一样:

  千烟洲少数大户人家雇得起长工佣人丫鬟,固陂圩刘家非常忌妒。因为两个后生砍柴发生争执打架,事情闹大了,两个刘家反目成仇。固陂圩刘家人到县衙控告千烟洲刘家横行乡里,县衙派人微服私访,一切指控都很难证实,但查明该村有外来的赣南添刀会的教徒活动。因为涉嫌邪教谋反,知县上报知府,知府震怒,派驻扎在三十里外百记卡的官兵将千烟洲围困,全村抄斩。

  千烟洲的冤屈露出端倪,固陂圩的罪孽浮出水面。但结果还是一样,姑父姑母和表姐都死了。教芝问难道就没有留一个活口,轿夫说没有人逃出去了,但肯定有那天恰好不在家的人,他们听到风声亡命天涯,敢不敢回来祭奠就难说了。教芝想起那天刘甲长的过敏行为,也许他认为教芝是千烟洲的后人。教芝问为什么固陂圩刘家人要对他隐瞒真相。

  “他们做了恶事,没有脸说。”

  在横渡赣江的船上,教芝听到艄公的讲述,这是千烟洲灭绝的第三个版本,除了千烟洲尚武以外,别的异样:

  千烟洲横行乡里,圈田霸水,光天化日之下还敢拦路打人,过往商客都要拜码头,连附近村庄的娶亲队伍都要散发红蛋,公然到别村去抢亲,方圆十几里的人都非常忌惮那个村庄。县衙接到多方控告,派人微服私访,马匹和长衫被抢,狼狈逃回,一切指控都被证实,另外还查明该村有天地会的人在传教。因为涉嫌邪教谋反,知县上报知府,知府震怒,派驻扎在三十里外百记卡的官兵将千烟洲围困,全村抄斩。

  千烟洲的冤屈和固陂圩的罪孽同时在减弱。在赣江西岸,关于千烟洲的灭绝与第三个版本大同小异,越靠近县城,越接近秀姑的版本,到了衙门,就只有县志上的那个简本:殁于惑乱。钱知县很抱歉地告诉教芝,关于千烟洲的灭绝,的确是祸乱,衙门里当差小吏的说法跟秀姑的叙述基本一致,是正版。但结果还是一样,姑父姑母和表姐都死了。教芝怏怏的回去,一路上又听了几遍千烟洲灭亡的故事,越靠近千烟洲,离秀姑的版本越远,私下得出一个结论:赣江西岸的版本是官方正版,赣江东岸的版本是民间正版,离事发地越近,版本越接近真相,当然,固陂圩刘家人的版本例外,他们跟官方惊人的一致,涉嫌勾结。教芝特意坐到仁善河上游地带去探听,也是教芝心中的民间标准版本,但结果留有一丝希望。

  “有几个人不曾死。几个标志的小娘子,我看见官兵把她们从村庄里押出来带走,往县城方向,据说是罚做官奴。其中一个妹子,十五岁的样子,对乡亲们唱《苏三起解》,听得人肠子都要断掉。固陂圩的刘甲长曾经想出钱替她们赎身,也算是良心发现,可惜太晚了。”

  她们之后的去向就不知道了,教芝也不知道那中间有没有表姐芝兰。结果是:现在不能肯定表姐有没有死,还得请钱知县托关系查明。教芝能肯定表姐曾经的丫鬟秀姑还鲜活,天快黑了,他忍着饥饿去毛竹坑等候,发现秀姑先在那边了。书包 网 。 想看书来

一、一夜十八张(6)
四周没有别人,秀姑涨红了脸,在落日的余晖下格外艳丽,她胆怯地说:“我真的是很怕再也见不到你了。”

  教芝眼眶一阵湿润,说:“今天你更早,在这很久吗?”

  秀姑说:“今天特地催姨娘早点吃饭,刚到这里,就看见你从马路上过来,怕你看见,就坐下来等。”

  教芝说:“要是我没回来呢?”

  秀姑说:“等到半夜就回姨娘家去,明天再来。”

  教芝接不上话了,倒是秀姑又问起来:“你吃过吗?”教芝老实地说没有。

  秀姑快乐地笑了,亮出用手巾包裹起来的米果,“这是姨娘家做的,你尝尝,喜欢吃还可以当饭。”

  很香甜,教芝心里承认,他已经被她感动,就象他的肚子被她的米果感动一样,以至于当教芝执意要喝山泉解渴的时候,秀姑以怕教芝的长衫会被打湿而不方便下蹲为由,掬水捧到教芝嘴边,教芝当她还了昨天晚上吃饼的情,双手捧着秀姑的手,把清凉的泉水喝干净,轻轻地用嘴唇磨蹭她的手心而难以自拔,直到秀姑打颤地问他:“还要吗?”

  秀姑不是芝兰,只要有一线希望,教芝就一定要去找到表姐,娶她为妻,这是父亲的遗愿。第二天秀姑毅然与教芝同行,去寻找芝兰。前晚秀姑不动声色地向哥哥打探到芝兰可能的安身处。教芝为秀姑的勇敢而感激,但是十分担忧。

  “不用怕。”秀姑坚决地说,“家里以为我在姨娘家,姨娘以为我在自己家。等到过几天快露馅的时候我已经回了家。”

  教芝很想发誓说如果找不到表姐,就一定娶秀姑为妻。但一切假设都没有现实意义。他们在竹山搭船沿赣江顺水去吉安,江面比赣州到泰和之间的更宽阔,虽然不是大船,倒并不颠簸。但秀姑第一次坐船,教芝让她挽着自己的胳膊,减轻她的紧张,反正这里没有人认识他们。在吉安找到他们要找的地方的时候已经是饷午了,在出发的时候教芝就做了最坏的打算表姐被囚禁在这种地方。教芝冷静地到附近的饭店让秀姑先吃午饭,说自己进去看看就出来。书包 网 。 想看书来

一、一夜十八张(7)
教芝平生第一次踏进妓院,一股酸楚的眼泪涌出来,自己到官家妓院来的目的竟然是找表姐,这无法逆转的冤屈对教芝的打击比千烟洲的毁灭还要强烈。教芝要老鸨婆找出跟他年龄相当的姑娘供他挑选,他瞄准了一个姑娘,这姑娘跟别的姑娘相比也没有什么特别的地方,他不敢肯定是她,但他敢肯定其他姑娘不是表姐。姑娘把他领进房间,问客人要不要先听曲子。

  教芝希望她不是表姐,希望表姐根本就不在这里,甚至希望表姐已经冰清玉洁的死掉了。眼前这个姑娘被老鸨婆称呼什么不重要,她淡装冷艳性本善良也不重要,重要的是她跟教芝的未来有什么关系。教芝要她唱《苏三起解》,姑娘顺从,软风细雨地唱:

  “苏三离了洪桐县,将身来在大街前,未曾开言我心内惨,过往的君子听我言。哪一位去往南京转,与我那三郎把信传,就说苏三把命断,来生变犬马,我当报还。”

  教芝看姑娘唱到最后,眼角有泪,问她:

  “如果你是苏三,那谁是三郎?”

  “客官,我没有三郎。”

  “如果洪桐县是泰和县,那南京是哪里?”

  “在我心里。”

  “你认得我是谁?”

  “我希望你是他,我不要你是他。”

  “芝兰。”教芝轻声叫她。姑娘睫毛闪动一下,像暂时的闪电过后依旧笼罩着乌云,迅速转过身去。

  “表姐。”教芝加重语气,帮助她缩小记忆范围。

  “你走吧。”姑娘说,始终背对着教芝,“我不是芝兰,更不是你表姐。”

  “你不想知道你舅舅怎么样了吗?”教芝说,“他死了,兵祸,被英国人打死的。”

  姑娘双手捂住脸部,她捂的很紧,教芝拉不开,她的手指缝里溢出眼泪来,她用胳膊顶开教芝,伏到床上恸哭,等她停止的时候,枕巾已经湿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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