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风独自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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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风独自凉- 第1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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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为什么?
  

断肠声里忆平生(1)
康熙二十四年,乙丑,五月下旬。
  密云不雨,闷热难常。纳兰相国府的后园,与什刹海衔接,以一座水亭,分隔内外。亭上,悬著一方小匾,是褚河南的笔法,题著“渌水亭”三个字。亭中陈设全不见奢华,与花园的雕栏玉砌比,格外显得古朴雅致。
  荷叶田田,早开的芙蓉,亭亭点缀其间。这水亭,正为赏荷而设,而亭中坐著的三位江南文士,却都戚容满面。
  “‘庭前双夜合,枝叶敷华荣’……才几天的功夫,容若会……”
  姜西溟一掌击在竹栏上。年龄最长的吴薗次,也失了雍容稳重的常态:
  “人有旦夕祸福。只愿太医院那位供奉,能诊出病因来,药能对症,就好办了。”
  姜西溟冷笑一声:
  “我就不信太医院那些太医老爷们,左右不过开些不疼不痒的方子,谁也没个担当。‘斟酌共拟’,哼,顺治爷八子六女,剩得几个?这不是太医院供奉们诊治的?”
  “西溟!你这冲撞性子,到底几时能收敛些?荪友、你、竹垞以江南三布衣齐名,如今呢?荪友、竹垞实学未必胜你,却都入了翰林院了。你呢?吃七品俸禄,入馆修明史,还亏着叶方蔼总裁力荐。你纵不委曲,我们能不为你委曲?你自己也知道,是什么害了你!”
  吴薗次忍不住拿出长者的身份来说话了。算来,他生在前明万历已未年,姜西溟是崇祯戊辰年生的,他比姜西溟大了九岁,平辈相交,原也不大讲究长幼,但,眼见姜西溟怀经世之才,而沉沦下位,就不免痛心;痛心他的遭际蹭蹬,也痛心他每每因“犯小人”而导致不遇,不免对他至今疏狂不改的作风,有些不舒坦。
  姜西溟虽是疏狂一世,好歹还是知道的,再怎么说,这番出于关爱的切责,他不能不领情。当下一拱手:
  “薗老!你这是君子爱人以德,只是……”
  他叹口气,也不知是为自己,还是为病中的容若,只觉一片思烦虑乱,便咽住了下文。梁药亭在一旁接了口:
  “‘魉魅搏人应见惯,总输他,覆雨翻云手。’梁汾这两句词,虽是为汉槎写的,用到你身上,也差不多。西溟,你的性情,遇君子,当然有三分担待,遇小人,能不招忌者几希?”
  西溟强笑一揖:
  “总是列公知我。”
  “还有容若容你!你我与容若,也算是前世有缘了,真难为他,一位满洲的相国公子,年纪轻轻,上马能射,下马能文,看他‘通志觉经解’那些篇序吧,哪像二十几岁的贵介公子?分明是断轮老手。怕只怕,一个人到了这个份上,连天也嫉……”
  吴薗次捋著白须;近七十的年岁了,不顾家人拦阻,一定要来相府探视,也就为了与容若间那份忘年交谊呵!
  相府,失去了一向的“富而好礼”的从容,上下的人,脸上全蒙着一层阴郁沉重的忧悒,几个侍卫,守在荣恩堂等消息。明珠太博,几天不见,一下衰老了十年,仿佛脚步都蹒跚了。太傅今年方逾五十,身体素来清健。见到他们这些儿子的忘年好友,仿佛骤见亲人,一下就撑不住了,平日那沉稳端肃,甚至带着几分深沉的气宇,全消失了,忍了半天,还是泪光隐隐:
  “大热天的,有劳各位大驾。”
  待僮仆献上茶后,明珠深叹一口气,说起容若病况:
  “那天,不是还高高兴兴约了各位咏‘夜合花’吗?第二天,只说觉得发冷,摸着,又浑身燥热,以为受了暑,请大夫吃两服药,疏散一下,发一身汗就好了。谁知,他这一身寒毛孔,就像堵住了,就是发不出汗来,人也委顿了,昏昏沉沉的。”
  几位来自江南的名士,对望一眼,还是吴薗次开口:
  “大夫怎么说?”
  “病因不详,也说不出病名来。诸位是知道的,皇上正要起驾到热河避暑,容若是驾前一等侍卫,例当扈从随行,只得上疏替他告假。”
  明珠太傅露出又喜慰、又哀伤的复杂表情:
  

断肠声里忆平生(2)
“真是皇恩浩荡,马上命宫里的公公们来探望,又命太医院的太医来诊视,斟酌共拟了方子,吃了——”
  姜西溟急问:
  “可有些效验?”
  “没有。皇上临离京,还派了侍卫来等消息,命病情有了增减,立即驰报。这番深恩,我父子肝脑涂地,也难上报了!”
  “容若圣眷之隆,是尽人皆知的,都说,怕不久就要进政事堂呢,可知是有福气的。太傅莫过忧劳,还要保重才是。”
  吴薗次口中安慰着,笑容却极勉强。明珠太傅一叹道:
  “人人说老夫有跨灶之子,只望……”
  他咽下了下文。一时厅中又陷入沉寂。顾梁汾站起身道:
  “太傅,我们瞧瞧容若去!”
  明珠也站起来,梁汾忙拦住:
  “太傅节劳吧,‘珊瑚阁’我们常去的。而且,怕宫中还有人来呢。”
  明珠点点头,吩咐族侄锡珠:
  “你陪着走一趟。问问容若媳妇,可有什么变化没有?让她也找空儿歇歇,别又累倒了一个。”
  锡珠应了。吴、姜、梁三人在前,顾梁汾拉住锡珠:
  “锡三哥,你看,容若这病……”
  锡珠摇摇头,低声说:
  “我们私下已经预备着了,或者冲一冲能好了,也不一定。这事,二叔也知道,只瞒着婶娘和官家弟妹。”
  梁汾心中一痛,却不敢露出什么。
  “福格他们呢?知不知道?”
  福格,是容若长子,才五岁,下面还有一妹一弟。
  “小呢,不懂什么,在西跨院我们屋里。唉!可怜孩子,妞妞儿最黏她阿玛,总吵着,哄都哄不住!”
  进入容若居住的园子,梁汾心中酸楚得难忍,一株梨树,结着半大果子,“珊瑚阁”边几竿修竹,是容若最心爱的。绕过回廊,早有丫头打起帘子,迎着锡珠:
  “三爷!大奶奶在屋里。”
  这丫头是常伺侯书房的,和顾梁汾、姜西溟都熟,一招呼了,命小丫头进去:
  “回大奶奶,三爷伴着顾爷和几位老爷来看大爷。”
  原是通家之好,不必回避,官氏迎了出来,两眼肿得胡桃似的,见了礼,未语先泣:
  “请里边看看我们大爷吧,这会儿正醒着。”
  梁汾心急,率先进入后进;这珊瑚阁原是容若作为书房和招待文友的一处轩馆,也设了寝卧的地方,幽雅宁静,又没有女眷出入不便的顾虑,因此,养病倒不在他们夫妇内寝的“鸳鸯社”,而在”珊瑚阁”了。
  丫头掀起帘子,一股子药香就冲入鼻管,顾不得揖尊让长,梁汾快步冲到了床前,丫头早挂起了帐帘。
  容若枯瘦焦黄的拥衾而卧,挣扎欲起:
  “梁汾……”
  梁汾忙按住,把心酸抑在心底,强笑:
  “这才听说你病了,薗次、西溟、药亭都来了,在后面。”
  “别人罢了,惊动薗次……”
  容若感动又感激,一抬眼,几位老友,都已到了床前。薗次尚可,西溟一见这光景,早流出泪来:
  “容若,你怎么病到这田地……”
  药亭忙拦住,怕他说出什么不祥的话来:
  “西溟!人么?谁没个七灾八病的?等容若大好了,咱们还要再到‘渌水亭’赏荷呢!”
  容若苦笑,语音低缓无力:
  “怕是不能了,我心里明白……这一生,得诸位为友,一无憾恨,只怕……不能再追陪杖履了。”
  梁汾见他眼角沁出泪来,心中更酸楚,口中只能慰藉:
  “胡说!你上有老亲,下有幼子,不好好养息,作此不祥之语,不怕堂上伤心吗?”
  容若缓缓摇头,不再言语,竟是心疲力竭的样子,目光也涣弱无力,望着他们,仿佛依依不舍,却又敌不过强烈的疲倦,慢慢合上眼。
  丫头想放下帐子,梁汾阻住,凝视着容若,仿佛看见生命的潮水,正在向下退去,退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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断肠声里忆平生(3)
他目光不忍离开,他也知道,多看一刻就是一刻了,恨不能把容若的容貌,用刀镂刻下来,那怕一刀一血痕呵!也要把容若镂到心版上。
  房中四个人,谁不如此想呢?只在几天前呀,容若还像玉树临风,那般俊逸,那般英挺……如今,竟像三秋衰柳,只剩下枯瘦的躯干,和奄奄一息,微弱欲灭的生命火花。
  三秋衰柳,明春还能再绿,容若呢?……
  “顾爷,前面传话来,太医院王供奉来了,一会儿就进来。”
  丫头文秀,掀帘进来,见几位老爷全呆呆痴痴盯着大爷出神,一时失了主意。愣了一下,才找了最熟的顾梁汾回禀。
  太医院人来,总是明珠亲自陪伴,加上跟随,人多且杂,不宜再添主人不便,梁汾想想,道:
  “药亭,你陪薗老、西溟出角门,到渌水亭坐坐吧,我在这儿,听听太医怎么说,回头到渌水亭找你们去。”
  梁药亭点头:
  “很是。”
  率先向后园角门而去。
  一时,明珠太傅陪着一位老供奉来了,看了梁汾一眼,点点头,便引老供奉进入房中。丫头早在床边设了座椅、引枕,老供奉看看容若神色,白眉紧蹙,坐下,细细按脉。容若似乎又陷入昏睡,全无反应。
  老供奉站起身来,一语不发,便向外走,直到廊下,神色严重,挥退从人,看了梁汾一眼,欲言又止。
  明珠太傅忙道:
  “这位是小儿至交好友,老供奉有话只管直说。”
  老供奉沉重的叹口气:
  “明太傅,请‘御方’吧!”
  明珠脚下一跟跄,梁汾忙扶住,只见太傅面无血色,他自己又何尝不是心痛如捣?
  “御方”,是最后的一着了,请御方,等于宣告人力已难挽回,只有靠天了……
  虽然,心中不是没有知觉,但……
  五雷轰顶,心神俱碎的明珠,扶着梁汾的肩:
  “承教了……”
  老供奉又叹了一口气:
  “明太傅,恕老朽直言,纳兰侍卫,病是一则,另一则……”
  说直言,却又明住了。明珠看了梁汾一眼,恳切追问:
  “小儿病已至此,再没什么可忌讳的,老供奉但说无妨。”
  老太医白眉一垂,叹道:
  “就脉象看,积郁极深,竟似了无生趣。老朽只不解,纳兰侍卫出身贵胄,又是天子近侍,极受爱重,莫非琴瑟之间……”
  他似乎不便询问,明珠却不能不解释:
  “儿媳官氏,美慧贤淑,与小儿相敬如宾,绝无不谐之事。且已有二男一女,极受小儿钟爱。”
  “这就更令人不解了,少年如花美眷,只此一件,也不该有此脉象。”
  摇摇头,又说了几句”吉人天相”一类无关痛痒的话,辞了出去。明珠自然得送,梁汾藉词,又进了房中。
  帐帘已垂下了,大约见容若昏睡,宫氏也到别院休息去了,只有丫头文秀,带着几个小丫头守着。
  “秀姑娘。”
  梁汾低唤一声,文秀应声抬头,走了过来。
  “秀姑娘,你们大爷病后,是什么光景?”
  “一时清醒,一时昏睡,昏睡的时候,就说胡话。”
  梁汾忙问:
  “说些什么?”
  “有时仿佛和老爷们在一处作诗呢,又说又念的,有时就喊……”
  文秀说到这儿,惊惶四顾了一下,才低声说:
  “喊蓉姑娘,有时也喊以前的大奶奶,不过,喊蓉姑娘的时候多。”
  梁汾见这丫头,不过十六七岁,不由疑惑:
  “你也知道蓉姑娘?”
  文秀垂头回道:
  “奴才是‘家生女儿’,那时小呢,没挑上来伺候,可也听说过蓉姑娘的事。”
  梁汾也了解,主子家的大小事,哪件不是下人们茶除饭后的谈话资料?何况,佩蓉入宫这等大事?其中又还牵着容若那一段难言的隐痛。
   。。

断肠声里忆平生(4)
他忽然忆起一件事,不由多打量文秀几眼,喃喃:
  “这就是了,原有三分像!”
  容若曾指着文秀问他:
  “你看,她像谁?”
  当时,他也仔细看了看文秀,也觉有些像谁,却想不起,容若一叹而罢。如今才想起,文秀的眉眼,原有三分像佩蓉,想来,就因这缘故,才把文秀挑到”珊瑚阁”。
  定定神,问:
  “喊蓉姑娘,可说些什么?”
  “仿佛蓉姑娘要到那儿去,大爷留她不住,就说要跟着去,喊:‘蓉儿,等我!’”
  “这话,你们大奶奶知不知道?”
  “知道,只掉泪,说老爷害了大爷,害了蓉姑娘,也害了她……”
  说着,忽然低下声,问:
  “顾爷,‘寒瓶’是什么?”
  “寒瓶?哪儿来的词儿?”
  “那天,老爷也在,大爷又在发胡话,念了句‘寒瓶’什么的,相思什么的,吓得老爷忙捂大爷的嘴,哭着说:‘孽障,你真要为蓉妞毁了我们纳兰家么?”又叮大奶奶和奴才,千万不许提大爷喊‘寒瓶’的事。奴才只不明白,‘寒瓶’为什么那么犯忌?顾爷是大爷顶要好的朋友,又问到了这儿,奴才才敢问……明白了,也好知道避忌,不明白,怕不留神,反漏了嘴。”
  这也是实情,顾梁汾只得轻描淡写:
  “韩凭,是个人名字,和他妻子恩爱,给人拆散了,两人死了没葬在一起,可是坟头上长出两棵树来,树枝子,倒长合一处了,所以这树,叫相思树。你们蓉姑娘死在宫里,也不是大爷的媳妇儿,怕人听了误会,生出事来,所以不叫你们提。”
  文秀点点头:
  “我明白了,就不会说了。只是,顾爷,这话,我也只敢跟您老说:在我们大爷心里,蓉姑娘也不比大奶奶差什么,只怕,还好呢。”
  “你知道?”
  “嗯,有一回,安三总管疑神见鬼的,说看到一个白衣服的人影子,在梨花树底下叹气。那意思,仿佛说那是蓉姑娘。底下人都怕的要命,大爷倒喜孜孜的,在梨花树底下烧钱化纸,念了一大篇子,说要召蓉姑娘的魂回来……顾爷知道,珊瑚阁原是蓉姑娘住的。”
  以珊瑚阁为书斋;挑父秀入珊瑚阁;梨花树下召芳魂;“若解相思,定与韩凭共一枝”那刻骨铭心的词句……
  梁汾不由深深叹一口气,如果,有另一个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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