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番话,从你嘴里说出来,可真不像!”
锡珠苦笑:
“你真当我天生没心没肺?只挣不过命罢!既在这府里安身立命,就只有顺水推舟,好歹积攒点,不为自己,也为未来儿女呀!也就是这样一般黑的人见多了,见了蓉妞儿,才看出她的好来;可惜这份‘好’,不是咱们这府里的门风!”
说的锡三奶奶也为之动容,叹了口气:
“照这么看,只怕真不合适,可惜,这么天造地设一对儿。”
“走着瞧吧,难道还轮得到咱们操心?”
为了春试,容若真摒绝了一切外务,觉罗夫人吩咐:
“也不必巴巴到这儿来吃饭了,另开吧!”
于是除了定省,或到徐健庵处去讨教学问,容若几乎足不出户。唯一的例外,是到珊瑚阁。
珊瑚阁中,梨花开得堆雪翻云。燕子,在回廊下筑了巢,呢呢喃喃的,倒给春日多愁易感的佩蓉,添了不少乐趣。
容若,每在黄昏时逛过来,一方面是黄昏时光线不宜读书,二来也为那“一日不见,如隔三秋”的一段情思;一天看不见佩蓉,便觉难挨。佩蓉口中不言,每每在黄昏前重整云鬟,淡扫春山,等他过来,习以为常。
这一天,容若破例没有依时间来,佩蓉百无聊赖,读书自遣。直到日暮月出,才见容若匆匆而来,神色极不自在。
“怎么了?”
她不由关心。容若沉然半晌,叹气:
“方才,有人来,支吾了半天,硬留下一包东西,沉甸甸的,你道是什么?”
“什么?”
“黄金!”
“做什么?”
容若又叹了口气:
“你叫我怎说?说难听一点,就是贿赂了。”
“二舅舅?”
“唉!”
容若痛心疾首…
“阿玛不是甘于平凡的人,我知道;这也无可厚非,但,卖官鬻爵,受贿贪赃,却是我始料不及的。你想,一个人,花钱买官,到了任,还有不贪的?酷虐百姓,荼毒民间,这孽……”
说着,便向外走。佩蓉喊住:
“往那儿去?”
“养德轩,‘养德’轩……怎能居之若素!”
“容若!舅舅的性子,你又个是不知道,只能见机几谏,弄翻了,反伤了父子之情。”
她想了想,道:
“我倒有个主意,你看使不使得?你作首诗,连那包东西,一块儿送去,别让别人知道,也免得舅舅老羞成怒,反而不美。”
尚书明珠,领着心腹余国柱、佛伦,推开养德轩的房门,准备商量大计。明珠道:
“尚可喜请撤藩,吴三桂、耿精忠的奏章也来了,依我看,其中有虚有实;尚可喜年高多病,他那个儿子又不成材,倒是真心。吴三桂、耿精忠,恐怕意在试探,未必真心。”
余国柱阿谀道:
“明大人高见!三藩俱拥重兵,恃以傲上,吴、耿二人,分明以退为进,总是欺圣上年少,恃强胁恩。”
“如今成了两难之局,不撤,就得加恩,倒教他们更张狂了,撤,大概免不了一场兵灾,黎民百姓,可要遭殃了。”
明珠分析局势,佛伦问:
“明日廷议,必有一场争辩,倒不知明大人主张撤,还是不撤?”
明珠笑了:
“我主张撤或不撤,并不要紧;要紧的是皇上如何主张?廷议,不会有结果,最后定局,还得看皇上。这就像押宝,谁押到了皇上心里,谁赢。”
他年未四十,城府却极深,更深谙权谋之术,因此,才得由侍卫而内务府郎中、总管,五年授弘文殿学士、七年授刑部尚书,八年,任左都御史,如今,更当了兵部尚书。他徐徐接道:
“皇上年纪虽轻,却具雄守大略,不是怕事的,不会肯受这挟制,这藩,是撤定了,仗,也是打定了。我已经跟户部的米思翰、刑部的莫洛两位尚书约好了,主张撤藩。乱,一定要乱的,乱什么时候平定,那我不知道,总不会出十年八载,我知道的是,押中宝,就是我明珠飞黄腾达之始!”
绣屏深锁凤箫寒(3)
余国柱、佛伦见机,连忙道贺,明珠道:
“一气同枝,能分彼此么?对了,国柱,你不是要置产么?这个先拿去使吧!”
他走到案前;一进来,他早见到了那包“东西”,知道是锡珠送来的,便没理论。如今想起,正好给余国柱置产用,便顺手取过,不意,下而还压着一封密密封缄的封套。把东西交给了余国柱,余国柱堆笑道谢,明珠摆摆手,拆开密柬。不觉变了颜色。
“怎么了?”
明珠强抑怒火,道:
“没什么,家务事。”
二人察颜观色,籍词告退。见他们出去了,明珠才一掌击在书案上,喊:
“安三!”
他心腹的总管安三,应声而至。
“叫锡珠来!”
锡珠惶怵来到,才弄清了这件事,“东西”原该锡珠经手,大概来人是初次入府,只问“三爷”,被不知情的家人,误为“少爷”,便引向了“花间草堂”。
“你看看!养大了他,教训起我来了!”
锡珠拾起柬帖一看,方知容若写了一首“五古”在帖上:
乘险叹王阳,叱驭来王尊,委身置歧路,忠孝难并论。
有客赍黄金,误投关西门,凛然四知言,清白贻子孙!
四知者,天知、地知、你知、我知,是后汉书中,杨震斥拒贿赂所说的话,容若引以谏父,却导致明珠雷霆之怒。
锡珠不敢多说,只陪笑:
“这是容若兄弟年轻,不知庶务,不知轻重,二叔跟他生什么气呢。”
安三却在一边煽火:
“容哥儿原不是这个样儿的,总是受了什么人挑唆,这样下去,父子离心,可不好。”
明珠怒火又被挑起,喝道:
“捆了那奴才来问!”
锡珠忙跪下拦住:
“二叔!容若不久就要下场应试,要打、要骂一个容若不难,如今沾亲带故的人家,谁不望着容兄弟,指着他中个进士,给咱们纳兰家光耀门楣?这一打、一骂,他还有心下场吗?下了场,落第回来,岂不给索额图那伙人看笑话。二叔,我也不敢替容兄弟求情,二叔只看着纳兰家列租列宗吧!”
索额图是明珠朝中对头,这一激,倒奏效了。饶了儿子,却忘不了安三的话,问:
“安三!你说,是谁挑唆容若的?”
安三吞吞吐吐:
“奴才可不敢说,总觉着,这两年,大爷性情变了,以往穿也考究,吃也考究,像个咱们这样人家出来的哥儿。待人,也在礼上。如今……”
明珠也想起儿子的转变,连到徐健庵府邸拜师也只穿着一袭青袍。以前的华丽衣着,很少再见他穿。谈吐间,也不似以前锋芒,甚至,常露出向往隐逸,不乐仕途的语气来。
他感觉这种风调似曾相识……蓦然想到,像他的妹夫,像谢寒羽!
容若没见过谢寒羽,但……
他想起,谢寒羽的女儿谢梦芙。
“一定是她!”
只有她,才具有这样人的影响力!
他断断续续想起他所见及所闻有关蓉妞儿的种种。她的高华,她的秀雅,她的才调,她的厌弃膏粱……这些,他都曾赞美过。但,他绝不希望他的儿子像谢寒羽!一个绝意仕途,不求功名,终日诗酒风流的名士!
他的儿子应该像他!雄心壮图,做人上之人,不论是权、是势、是名、是利!
可是……
他发现,他敌不过他小小的对手,敌不过那弱不胜衣,纤秀的小甥女,他能掌握容若的人,而她,掌握着容若的心!
只要佩蓉在,容若就不是他的儿子!除非……
他不动声色,反严加密嘱:
“这件事罢了,不许再提。”
见锡珠、安三退下,他阴鸷的笑了。
他想到的是另一件事。前两天,皇上才提起的“烦恼”:
“六格格,一直跟着阿哥们上书房,小时候是好玩,如今大了,总不方便。叫她不念书,断不肯依,朕只这一个妹妹还在宫里,总不好太拂了她的心。上学,也容易,偏她爱汉文,太皇太后又有懿旨,汉女不许进宫;除了汉女,那儿找精通汉文的旗人女子来做女塾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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绣屏深锁凤箫寒(4)
“皇上,六格格的女塾师有了。”
他安详的报告。康熙一喜:
“是怎么样的人?”
“汉军,父亲做过道台。”
“汉军,这倒使得,总是在‘旗’的。多大年纪?”
“十六岁!”
康熙笑斥:
“你糊涂!又不是选秀女,十六岁,能做垫师?”
“奴才不敢驳回;这女子虽然十六岁,从小在江南长大,江左三凤凰、江南三布衣:还有丙午年的南元顾梁汾,都曾亲自传授。”
“那,该是有些根抵的,只不知品貌如何?”
康熙一顿,解释:
“你知道六格格的脾气,女孩儿家,爱美。”
“奴才知道。堪称才貌双全。”
“你见过?”
“不敢欺瞒皇上;是奴才甥女,因奴才妹子亡故,在奴才家中教养。”
“哦?”
康熙想了一下:
“除了汉文,不知还会些什么?六格格也该学些女孩儿闺范才好,从小眼阿哥们一起长大,都要忘了自己是女孩儿了。”
“奴才甥女音律书画都通,女红也颇得人赞赏;她的画,还曾蒙皇上宸览。”
“有这事?几时?那儿?”
“玉格格穿的折枝梅花裙子,就出于奴才甥女之手。”
康熙想起来了,曾在太皇太后的寿康宫中,夸过玉格格的梅花新裙。
“很好,如此,朕就放心了。只是,还得请懿旨,聘女塾师也是大事,不可草率。”
迎着才参加春试回来的容若,佩蓉笑问:
“考场得意?”
容若笑着递给她一卷纸:
“这是稿子,请‘女翰林’过目,可得中否?”
佩蓉先看题目,只见是:所谓天平一节;樊迟问知一章,尽其心者一节。
笑着搁在一边:
“难不倒你!回头再细细拜读。”
几日不见,乍见,交代了场面话,却又相对无言了。
拂云早沏了茶送来:
“容大爷用茶。”
容若接过,轻啜一口,赞道:
“什么茶,好香。”
佩蓉抿嘴一笑:
“这茶叫‘龙凤团’,可难得呢!总算你还吃出香来;北边人吃茶,偏爱香片,那知道真正好茶,就在茶本身的香,南边,劣茶才加花儿制香片呢!”
又问:
“可见过舅舅、舅母?”
“都见过了,又大洗了一回,不然,怕不薰了你!”
说了些考场趣闻,逗得佩蓉直笑。
同往上房陪觉罗夫人用了饭,又回珊瑚阁。佩蓉见天色清朗,便在院中立住,道:
“看!这满天星斗!”
“来,咱们数数!”
“傻!那有星斗数得尽的?”
一时,半规弦月也出来了,月照屋梁,把花影筛得满地。一阵花香,徐徐飘拂,佩蓉嗅着,问:
“什么花儿?这么香?”
容若靠近佩蓉,道:
“芙蓉花。”
“胡说,这会哪来的芙蓉?”
猛省,容若所指的不是花,又羞红了脸。正无法开交,忽见一只流萤飞过,借词扑流萤,移向花丛间,不料,未扑到流萤,倒惊起一双蝴蝶。
“罪过,罪过!怎么惊破了蝴蝶春梦!”
容若取笑,佩蓉却蓦然变了颜色,一种不祥之感,如阴云遮月,掩上心头。
“太后懿旨召蓉妞儿入宫?”
这一懿旨,来传旨的,是玉格格。觉罗夫人惊疑问。
“是呀!太皇太后听皇上说,可以聘蓉姊姊入宫做六格格的女塾师。太皇太后问我,我当然把蓉姊姊怎么好,怎么能干,大夸了一番,就定局啦!”
胸无城府的玉格格,还一派天真:
“我自告奋勇给六格格伴读,太皇太后也欢喜,就派我来传旨啦!”
明珠假惺惺地道:
“这可是天大的荣耀,我们蓉妞儿怎会上动宸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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绣屏深锁凤箫寒(5)
“咦!不是你向皇上荐的吗?”
心直口快的玉格格,一语道破了内情。原来被这突如其来消息,震得摇摇欲坠的佩蓉,一下稳住了,静静问:
“玉格格,可得马上就走?”
“那倒不急,择定的是十六日;总得有几天给人收拾张罗呀!”
“那,还有五天……”
她把那清澈如水,冷凝如冰的目光,停在明珠身上,任是明珠枭雄般的人物,也不禁一凛;他本希望见到的是蓉妞痛哭、哀告,让他享受“胜利者”的滋味。而蓉妞没有哭,只用寒澈的目光,化作一把刀,扎上他那一线未泯的良知……
佩蓉走了,带着槁木死灰般的沉静。自始至终,没有在纳兰府中掉一滴泪。倒是觉罗夫人、锡三奶奶为她哭得眼都肿了。觉罗夫人背后骂明珠:
“虎毒不食子,他连自己儿子也饶不过!”
自然,锡三奶奶早把容若那首诗,招致佩蓉进宫的缘由,打听了个清楚,只叹气:
“真应了锡珠的话:这府里容不下那一尘不染的清池!”
容若经此打击,病了一个月,虽举了进士,却因此不能参加廷对,以没得皇上授的进士头衔;这得等三年后春试放榜,和下榜进士一起殿试。一误三年,明珠虽然懊恼,却也无可奈何。
病愈后的蓉若,除三、六、九往徐健庵家听徐健庵讲经,几乎足不出户。倒是一力促成了徐健庵把家藏的绝版前儒说经之书,重新雕版行世,并亲自在每一部书前撰写序文,以此稍解悲痛之情。
珊瑚阁,仍是他日日必然要走一趟的地方,人去楼空,却留下太多他永远忘不了的回忆。
一几一案,一屏一榻,仍在原处,仿佛,仍晃动着佩蓉嬝嬝婷婷的身影,她的笑,她的泪,她的娇嗔,她的幽怨……
她几乎把什么都留下了,如她所说:没有带走纳兰府中一针一线。唯一带走的,是那个螺钿香盒,中间盛的是容若的心……
那支玉屏箫,仍挂在原处,时时触动著容若伤心又甜美的回忆。只有在这儿,他能解除一下为消极反抗,所披上的甲胄,那甲胄,使所有认识他的人,都认为他变了。
“容若,模样儿倒还是咱们容若,该尽的本分,该守的礼一丝不爽,可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