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若,模样儿倒还是咱们容若,该尽的本分,该守的礼一丝不爽,可是……”
觉罗夫人叹息。
就是太一丝不爽了吧?过去的容若,哪是这个样?
容若没了“心”,心,教佩蓉带走了,整个性灵,似乎就抽离了,他仍会笑,仍会说话,仍努力于经书,他身上散着一片冷凝,连明珠也为之心颤的冷凝。
为了补偿吧,明珠在后园照着过去容若所提的愿望,在什刹海上,建了一座“渌水亭”,筑了一处田家风味的别院,题名“桑榆墅”;更鸠工为容若盖了一座书房,专供他为雕版刻经的事务用,题名“通志堂”。
容若依礼恭谨称谢,敛手退出。望着他一丝不乱、行规步矩的身影,明珠依稀看见一道鸿沟,横在他和容若之间。他有了挫败感,甚至,有了悔意,但,他也知道,一切都来不及了……
肠断斑骓去不还,绣屏深锁凤箫寒,一春幽梦有无间。
逗雨疏花浓淡改,关心芳字浅深难,不成风月转摧残!
抚着那支凤箫,容若望着自己题写的新词,在灯影中,化成了一尊雕像……
。。
今夜玉清眠不眠?(1)
佩蓉到宫中,受到了相当的优容和礼遇。六公主和生母太妃杨佳氏住西六宫的咸福宫,为了方便,便把与咸福宫邻近的储秀宫后殿,拨出来,为佩蓉居处和“学堂”。
这位“女塾师”的到来,为静如止水的宫院,掀起了微涟,人人好奇,究竟是怎样三头六臂的人物,竟值得如此郑重请进宫来为塾师。
乍见佩蓉,不免失笑;这样的黄毛丫头,竟也能为公主师?不多时,便见出佩蓉的不凡了,她温雅安详的举止;高华清逸的丰神,恬淡而不冷漠,可亲而不可狎的态度,诗书,懂的人不多,女红,那宫中堪称高手如云,但见到了佩蓉的活计,便不能不叹服,雅俗之分,犹如云泥。
佩蓉主要的“弟子”,是六公主和自愿伴读的玉格格,不多时,便把六公主收服了,在佩蓉调教下,收敛了娇蛮任性的故态,喜得太皇太后亲下懿旨奖掖,并把近支亲贵家的几位格格,部召来拜师。
除了“上课”外,各宫妃嫔,有的喜她温静,有的羡她才艺,而且,她地位超然,牵不到宫闱是非,便争相结纳,倒也颇不寂寞。
只有到夜阑人静,独对者一灯荧然,她才自“女塾师”的身份中解脱,成为有血有泪的人间女儿。
俯著那小小的钿盒,她的神魂,又飞回到了珊瑚阁,重温与容若共处的两年间的悲、喜、欢笑、眼泪……
偶然,她也能在玉格格谈话中,听到有关容若的消息。她说不出自己对容若的消息,是盼,还是怕;当玉格格提起“纳兰家”甚或直指“容若”时,她便遏不住心中震动,几乎不知何以自处,该切切关心,该淡淡一笑,还是……
玉格格,毕竟天真烂漫,那夷解得这千回百折的柔肠,只顾自己说话:
“纳兰家,从蓉姊姊入了宫,就不对劲,尤其容若!”
她一震,几乎脱口问:“容若怎样?”但,她不敢问,怕玉格格听出她的“心”;她那不敢示人,尤其不敢向倾慕容若的玉格格坦示的心。
好在,玉格格是打开的话匣子就收不拢,道:
“不知怎样,那么阴阳怪气的!奇怪的是,那府里的人,都像怕些什么,谁也不敢招惹他!”
“哦?”
“对了,蓉姊姊,你的珊瑚阁,如今给他占了;从他病好,就经常住珊瑚阁,花间草堂,反而少待。他说,你那儿书多,做学问方便。”
“他病?……”
佩蓉喃喃低语,玉格格诧异:
“你不知道?为了这一病,虽上了榜,却没参加殿试,可耽误了进士功名。不过,人家说,他也太少年得志了,耽误一下也好。”
佩蓉点点头,似喜似悲:
“病了,也好。”
有什么更具体的方式比这一病,更能剖白一片心呢?她在准备离纳兰府的那几天,终于能揭去了一切羞怯,矜持,和容若以素心相见。
当着容若,她在臂上点下了一点“守宫”;她没说什么,但容若会明白的;若是苍天怜恤,她会带着这点宫砂为“使君妇”,如若不然……她决心和这一点殷然宫砂,同入黄土!
不必信誓旦旦,容若的钿盒,她的宫砂,无声的提出了保证:她的心是他的,身子,也为他而保留……
五天!她不知道,这一去,是生离,还是死别了,她要把这五天当一生来过!
她为他吹箫鼓琴;她陪他浅斟低酌,她伴他吟风步月,她与他摘花斗草……
她要把这一生的美,在这短短时日中,化成绝艳,镂到他的心头。
然后,她可以活着,像燕子楼中的盼盼,不着痕迹的活着;埋葬了心,无喜无悲,无嗔无怨的活下去。
唯有“容若”两个字,能触动她心底那根弦。
“蓉姊姊!瞧!三嫂子给你捎东西来了!”
玉格格兴冲冲的,身后跟着个小太监,捧着一个包袱。
包袱中,有吃食,有衣物,还有一部《花间集》。
她心中一动;锡三奶奶不识字,怎会给她捎《花间集》?她不动声色,赏了小太监,只和玉格格闲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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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夜玉清眠不眠?(2)
直待夜阑人静,她才敢翻那部书。
是一部《花间集》,只多了一本薄册,朱丝阑的字行中,是她最熟悉的褚河南书法。工工整整,抄的是词;以她之博学,却从未读过的词,没有署名……不用署名……
她一阕一阕的读着:
#浣溪沙
五字诗中目乍成,尽教残福折书生,手授裙带那时情。
别后心期如梦杳,年来憔悴与愁并,夕阳依旧小窗明。
雨歇梧桐泪乍收,遣怀翻自忆重头,摘花销恨旧风流。
帘影碧桃人已去,屧痕苍藓径空留,两眉何处月如钩。
#红窗月
燕归花谢,早因循过了清明,是一般心事,两样愁情,犹记回廊影里誓生生。
金钗钿盒当时赠,历历春星,道休孤密约,鉴取深盟,语罢一丝清露湿银屏。
“休孤密约,鉴取深盟……”
她然然地咀嚼着,两行清泪,潸然而下;怎知,密约、深盟,全成虚话?
词中,流露着容若心境的起伏,写他重圆的希望:
#减字木兰花
烛花摇影,冷透疏衾刚欲醒,待不思量,不许孤眠不断肠。
茫茫碧落,天上人间情一诺,银汉难通,稳耐风波愿始从。
晚妆欲罢,更把纤眉临镜画,准待分明,和雨和烟两不胜。莫教星替,守取团圆终必遂。此夜红楼,天上人间一样愁。
写着他的思忆:
#菩萨蛮
晶帘一片伤心白,云鬟香雾成遥隔,无语问添衣,桐阴月已西。
西风鸣络纬,不许愁人睡,只是去年秋,如何泪欲流。
写着他的惆怅:
#蝶恋花
眼底风光留不住,和暖和香,又上雕鞍去,欲倩烟丝遮别路,垂杨那是相思树?
惆怅玉颜成间阻,何事东风,不做繁华主?断带依然留乞句,斑骓一系无寻处。……
她读着,一阕又一阕,最后的一页,是一阕“采桑子”:
彤霞久绝飞琼字,人在谁边,人在谁边,今夜玉清眠不眠?
香销被冷残灯灭,静数秋天,静数秋天,又误心期到下弦。”
自词稿中抬起头,桌上的残烛,蜡泪盈寸,窗外,晨星寥落,天,快亮了。
“今夜玉清眠不眠?”
她幽幽地念着这个沉沉压在心上的句子,把词稿郑重收好,站起身,只觉眼前一阵昏黑,颓然倒下……
容若照着往例,到徐健庵先生家里听讲经书,并报告“通志堂经解”的进度;这一新开雕的版本,已决定以此命名了。
才进门,就觉得气氛大不如常,一位同年见到他,拉到一边,悄声道:
“容若,来得正好。你听说了没有?徐座主出事了。”
“什么?”
他大惊,变了颜色。
“是给事中杨雍建上的奏章,为的是壬子乡试,副榜遗取汉军卷子,劾了个疏误。皇上下令严办,徐座主无以自解,决定南归了。”
“我怎么一点都不知道?”
他深自悔愧,一心牵挂佩蓉,竟不知出了这等大事。
“也是这两天的事。徐座主不想惊动大家,也不想白费心去奔走,已决定把京里的事料理完就动身……”
正说话间,只见徐健庵出厅来了,神色倒也平静,容若不由佩服;所谓读书养气,就是如此吧?
徐健庵以寻常的语气话别:
“你们大约也都知道了,这个案子,疏误,是事实,杨大人所劾,并非枉曲,你们不可因此芥蒂。只是,怕要耽误各位功课了,于心不安。”
顿了一下,问容若:
“‘通志堂经解’进度怎样?”
容若敛手答:
“都照着预订的进度完成;大概三年内,可以完工。”
“校勘特别留意!能把这部书刻成,嘉惠后学,功德不小。我这一走,这副担子,就交给你了。”
又转向其他门生:
。。
今夜玉清眠不眠?(3)
“虽是容若首倡此识,并捐赀开雕,也靠大家同心襄助。我走后,也别因此就散了,常在一起切磋才好。”
周旋闲话了一回,此时,惋叹、慰藉,都似乎失了意义,容若便不再开口,任同年去话别。
人渐散去,天色亦向晚了,他才趋前。徐健庵执着他的手,这才露出真情;容若原是他最爱重的弟子。叹道:
“师弟一场!他们要送,我拦住了,你,不同。后天,有几位江南的朋友,给我送行,都是江南一时俊彦,我给你们引见一下,以后,也好来往。”
他顿了一下:
“这几位,都有才有学,对你日后学业,一定有所助益。只是,落拓名士,不拘礼法,人人一副‘青白眼’,如何相交,就看你了。”
“不知道是那几位?”
“哦,姜西溟、严荪友、朱竹垞……这些名字,该听过吧?”
听过!容若一时悲喜交集;这些,都是佩蓉曾受教过的。在心理上,他立时产生了强烈的倾慕。
送行宴,他没有带什么程仪,带的是四首七律。
“虽说是秀才人情纸一张,比什么都贵重!”
徐健庵把诗看完,递给严荪友:
“你看看,这可是西溟口中‘满洲统袴子弟’所能至?”
严荪友一笑,说:
“我来念吧,省得传来传去!”
便朗诵起来:
“江枫千里送浮飔,玉佩朝天此暂辞,###承杯频自覆,青林系马试教骑。
朝端事业留他日,天下文章重往时,闻道至尊还侧席,柏梁高宴待题诗,”
点头笑向徐健庵:
“不日起复,已然预言。”
姜西溟不置可否。严荪友往下念:
“玉殿西头落暗飔,回波宁作望恩辞?蛾眉自是从相妒,骏骨由来岂任骑?……”
西溟忽然嗔目:
“好!好个‘骏骨由来岂任骑”!冲着这一句,我浮一大白!”
回头指容若:
“你陪我!”
“是!敬遵台命!西溟先生,晚生先干为敬!”
容若庄容干了杯,西溟也干了,却叱道:
“别跟我闹虚套!我最厌这个,你跟健庵,有师生关系,还说个礼不可废。跟我、跟荪友,从哪论辈份?我先生,你晚生,也没错,我可比你大了一倍也不止。你要依我,咱们平辈论交,你喊我西溟,喊也荪友,我交你这个朋友。要不依我,我也不敢高攀你贵胄公子!”
荪友笑道:
“还没吃酒,就醉了!”
又转面向容若说:
“容若,我告诉你,西溟就是这样的性子,他看不起的人,喊他‘爷爷’,他还嫌污了他的耳。他看上的,是亲孙子,都能拉了平辈论交,你就依他,别管那些俗礼。”
西溟大呼:
“着呀!礼岂为吾辈设?怎么样?交是不交?”
容若一拱手:
“西溟!荪友!小弟从命!”
西溟高兴了,便高谈阔论,月旦人物,品评文章,词锋犀利,舍容若大感心折。比之日常所见,尤其父亲往来的那一般以阿谀吹捧为能事,巧言、令色、足恭集于一身的庸碌之辈,西溟不折节、不迎奉的傲骨,更令人敬爱。
一席送行酒,竟没有半点离愁别苦,直饮到夜阑才散。西溟拉着他的手,说:
“可惜,竹垞今天有事不能来,改天,我邀他去看你!”
这些落魄京师的江南文士,对这一位满洲贵胄公子,由衷的倾心结交,他们喜欢他不雕琢、不矫饰的真性情,爱他的才,也欣佩他治学的勤谨。一向目无余子,对满人有“不学无术”成见的这些名士,终于在容若身上,看出了满人不可忽视的潜力。
连一向自负词坛泰斗的朱竹垞,也惊讶于容若在填词一道上的成就。叹道:
“简直是直追后主,并驾小山!”
姜西顷欣然点头:
“家世,也和晏小山差不离了。当世论起词来,竹垞、其年算一代宗匠,其年走的是辛稼轩一路,竹垞近姜白石、张玉田。其他人,大抵也多宗南宋,容若,倒归向北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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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夜玉清眠不眠?(4)
竹垞道:
“我们在南方,竟不知北方有这样一位词家,成日家自吹自擂的,可不成了井底蛙!”
“竹垞,话也不是这么说,依我公论吧,你和其年,阅历、学力,不是容若能及的。但才情,尤其感情深挚,出于肺腑,自然流露,是容若特有,别人学也学不来的。情深而不滥,词丽而不艳,真是难得!”
严荪友自有他的见解。
容若含笑聆教,拱手道:
“这是诸公厚爱,不免偏袒。”
西溟笑道:
“便偏袒,你以为是容易的?所谓一字之褒,荣于华衮,荪友的金口,可不为等闲人开!”
竹垞吟着一阕”鹊桥仙”:
“乞巧楼空,影娥池冷,说着凄凉无算。丁宁休曝旧罗衣,忆素手为余缝绽。
莲粉飘红,菱花掩碧,瘦了当初一半,今生钿盒表予心,祝天上人间相见。”
顿一下,道:
“题的是‘七夕’,咏的分明不是牛女,可是有本事的?”
容若神色一黯,叹道:
“自然是有,只是……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