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风独自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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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风独自凉- 第2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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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佩蓉打开丝绳,抖落了一颗红豆,和一个方胜。
  方胜!她惊讶得说不出话来了,这方胜的形式,和钿盒中的一样,已足使她震惊,而最令她惊讶的是:竟由婉君传递!婉君,这小小的少妇,具有的是怎样的襟怀和胆识!
  颤抖着纤指,打开方胜,她一下成了木雕泥塑的偶像。拂云急了,顾不得规矩,拾起落在床边的花笺,只见是一阕词:
  #昭君怨
  深禁好春谁惜,薄暮瑶阶竚立,别院管弦声,不分明。
  又是梨花欲谢,绣被春寒今夜,寂寂锁朱门,梦承恩!
  拂云不能甚解,只意会到,必是刺心的话,否则,不会使一向庄矜自持的姑娘,变成这样。
  佩蓉一时真觉得肝肠寸断,这一阕“宫词”意味太浓的词,竟疑她有盼望皇上“临幸”之心!“梦承恩”!容若难道不知道,除了他之外,再没有人能使古井生波,寒灰再热?
  而就另一方面想,容若的惊恐疑惧,又何曾不是源于他一片深情?她固然贞心如铁,皇上:……
  那一双神采奕奕,透着威严的眸子中,她未尝不感觉到其中燃烧的炽热。尤其近来,皇上对考察六公主的功课,格外的热心了,频频驾降储秀宫,用时而温柔,时而炽热的眸光,向她投注。她以不苟言笑的端凝去冷却那份炽热,以垂目低眉的庄矜去固拒那份温柔。
  皇上是失望的,显然并未退却,她有时也害怕,她不怕皇上震怒;若真一怒赐令自尽,她也可以从容赴死,她怕的是皇上那无人能违抗的皇皇诏旨。她不敢想,那时,她将何以自处。
  “梦承恩”?她梦的,不是“承恩”,是容若那拥着她,在她耳边轻叹低吟的新词:
  曲栏干畔重相见,匀泪偎人颤,凄凉别后两应同,最是不胜清怨月明中……
  百折千回中,她只想一件事:如何向容若表白这一片心迹?
  当容若再轮值时,拂云忽然到来,手中捧一着一个镶金白玉盘,盘中累累,是鲜红晶莹的樱桃。
  不理会容若乍然见到她的诧异激动,她冷冷地道:
  “容大奶奶前来探望,匆忙间未及回礼,谢大家命我送这一碟鲜果来,聊表寸心。”
  说完,便翩然而去。
  望着那一碟樱桃,鲜红而浑圆,容若咀嚼着拂云的话,“聊表寸心”,寸心……
  他感极而泣,领悟了其中深意;这鲜红浑圆,盛放在玉碟中的樱桃,代表的是佩蓉玉臂上的宫砂!她在向他重申当日旧盟,她仍固守着这一份旧盟!
  当婉君在“珊瑚阁”读到容若的新词时,明白了容若脸上重现笑容的来由,那是一阕加了小题的“临江仙”,题目是“谢饷樱桃”:
  绿叶成阴春尽也,守宫偏护星星。留将颜色慰多情,分明千点泪,贮作玉壶冰。
  独卧文园方病渴,强拈红豆酬卿。感卿珍重报流莺,惜花须自爱,休只为花疼。
   。。

高梧湿月冷无声(7)
容若的心情,不多时,又陷入了苦恼。正当荷花盛开的夏月,宫中耳语,盛传皇上有意册立一位地位仅次中宫皇后的皇贵妃,而对象是“储秀宫”的“那位”。
  皇上频频驾临储秀宫,早已不是新闻了,容若随侍前往的次数,也不止三五回。
  皇上殷殷垂询六公主的学习情形,赏赉不断,无非博取美人欢心。容若耳闻目睹,对皇上用心岂能不知?只是有苦难言,随驾莅储秀宫,对他真如苦刑。而,在不值宿,又闻知皇上驾至储秀宫时,更因不知景况,而心如刺搅。偶然能避开别人目光,四目交投,也只能自她眸光中,读着她的幽怨,和深情款款。这成为他苦恼中的唯一安慰。
  皇帝,也陷入感情的苦恼中。佩蓉进宫三年,他却因为西南军务紧急,终日忧勤。偶尔召六公主垂询一下课业,也不过表示关心,不使娇蛮的六公主感觉受冷落而已,从未想过“公主师”是何等模样。虽也耳闻公主师才色双绝,后宫本是佳丽地,又岂会因此而关心?直到前一年,太皇太后圣寿节,宫中演戏庆寿,六公主拉了佩蓉随侍观剧,才邂逅相逢了这位“女塾师”。
  连每每自矜不为后宫美色动心,勤政修德的皇帝也惊艳了,脱口而出“六宫粉黛无颜色”,岂料伊人不但不因此惊喜,反而正色驳斥。那就不仅姿容绝世了,才华、德行、胆识,都令人为之动容。
  而在后来有心的观察中,更被她那如雪中梅花,冰姿傲骨两无伦的清贵气宇,淡雅丰神所吸引。
  如果佩蓉也如后宫妃嫔、宫女,对他一味迎奉邀宠,也许他还不致于念念不忘,偏偏佩蓉生就淡泊心性,又兼诗书培育,清旷高洁,虽贵为天下主,也难得礼节之外的青睐。在佩蓉是一心已有所属,天下男子,任他是谁,也视若无睹。在皇帝,却是愈不可得,愈不甘心,而且,不肯以“圣旨”达到目的;他要的,已不仅是这个“人”,更是那颗近乎冰封雪锁的心。他相信,精诚所至,金石为开,伊人芳心,总有回暖的一天,而在“两情相悦”下,行礼册封,这才能使他真正感觉称心如意。
  “纳兰侍卫!朕并非一味好色之君,谢大家实在才貌双绝,容德兼备,足以正朕之德,谏睽之失。怎奈一片冰心,不为所动。”
  多情的皇帝,长吟着“诗经”“关睢”:
  “……参差荇莱,左右流之,窈窕淑女,寤寐求之。
  求之不得,寤寐思服,悠哉悠哉,辗转反侧……”
  容若面对者对他信任、爱重,却又造成他和佩蓉鸳梦成空的皇上,已不知如何安顿自己的心情,偏偏这不知情的皇上,因着他和佩蓉中表至亲,坦诚无隐的剖示着对佩蓉的倾慕,甚至向他求计:
  “莫非朕有甚失德之处,为谢大家所鄙……纳兰侍卫,唐代太宗以魏征为镜,朕恐有失德之处,而不自知,若有所见,不妨明言。”
  “皇上英武圣明……”
  容若躬身,感叹万端,只怨造化弄人,一致于此!他敬爱皇上的英明,同情皇上的痴情,可是,皇上痴情恋慕的,偏偏是佩蓉……他的佩蓉!
  宫闱之间,本是猜疑最多的地方,佩蓉纤弱敏锐的心,感到了极大的压力和痛苦,自从皇上频频光降储秀宫,她便失去了原先超然的地位,甚至成了莫名或羡、或嫉的对象。
  她本来只愿心止如水的生活下去,然而,无端风雨骤来……她强自撑持,却明显的消瘦了、憔悴了,几乎弱不胜衣,却更动人爱怜。
  憔悴的,不仅是她,容若更是情思辗转,忐忑难安,尤其,宫监传出后宫已有长风起于蘋末的迹象,他忧心忡忡,只能发为词章,写他的忧惧,写他和皇上间,那难以言宣的微妙关系。
  在陪侍皇上鸳莅储秀宫时,他藉着目语传达,在瓶花间,留下了他的方胜。
  佩蓉在皇上起驾后,立即取得了方胜,是词,不止一阕,密密麻麻的蝇头小楷:
  #满宫花
  盼天涯,芳讯绝,莫是故情全歇?朦胧寒月影微黄,情更薄于寒月。
  

高梧湿月冷无声(8)
麝烟销,兰烬灭,多少怨眉愁睫,芙蓉莲子待分明,莫向暗中磨折。
  #减字木兰花
  花丛冷眼,自惜寻春来较晚,知道今生,知道今生那见卿?
  天然绝代,不信相思浑不解,若解相思,定与韩凭共一枝。
  佩蓉流着泪,也噙着笑……
  词是尖锐的,甚至是残忍的,但,佩蓉没有激动,没有怨恨;她知道,容若是在怎样的心情下,写出这样的句子,他忧惧:“芙蓉莲子待分明,休向暗中磨折”;他悲愤:“若解相思,定与韩凭共一枝”。
  她确知了一点:在容若心中,她始终是他的妻子,不是吗?
  “若解相思,定与韩凭共一枝”,她想起那古老凄艳的故事:
  战国,宋大夫韩凭,妻何氏,绝色,为宋康王所慕,乃下韩凭入狱。韩凭在狱中接到何氏传书,言从死之志,于是韩凭自杀。其妻暗腐衣服,与康王登高台,趁康王不备,纵身投下,康王抓住她的衣服,衣裂人坠,留遗书于带,求合葬。康王恼怒,故意将二人分隔而葬,遥遥相望。也许是精诚感动天地吧,一夜之间,梓木生于二坟,根交于下,枝连于上,有二鸟如鸳鸯,凄于枝上,交颈比翼,且暮悲鸣……
  “在天愿为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
  她,是他的妻子!她想起那年七夕……那一天,他表白衷素,她芳心暗许……
  何必花烛?何必洞房?只要他和她两颗心认定了那密约深盟。
  “容若!你怕什么,担心什么?”
  “芙蓉莲子待分明”?容若怕“露冷莲房坠粉红”吗?她卷起袖子,那白皙玉臂上,宫砂殷然如血。
  不必再担心什么了,她将保留着芙蓉般的纯净,归向……寂灭。
  就着烛火、她焚去了所有方胜;她不必留,那些字句,已镂在她心头……
  太皇太后为后宫的传言,也深为困扰,她认为与其这样情况暧昧不明,引得揣测不安,不如干脆册封,纳入后宫,或让佩蓉出宫,断绝臆测。她无法了解,一向果决的皇帝,何以如此拿不起,放不下。便温和暗示:
  “明年春天,六格格得招额驸了;谢姑娘这‘公主师’没个名分,便不能留在宫里。皇帝要有什么打算,可得早日决定!”
  康熙有了决定;在明春,六格格大婚前,不管佩蓉态度如何,都要册封了!
  此事还在酝酿,储秀宫中传出谢大家病倒的消息。而且,有愈加沉重之势。
  “红颜薄命!”
  同样的四个字,有的出以惋惜,有的出以感叹,也有的,幸灾乐祸。
  佩蓉自知今生与容若已无团圆之望;皇上册立之志已坚,即便退一万步,她出了宫,为了避免皇上猜赚;为容若招灾惹祸,她也不可能嫁到纳兰家了,唯有古佛青灯,了此一生。一念至此,了无生意,本来纤弱的身体,何堪负荷排山倒海而来的断伤?不旬日间,便已病骨支离。
  心病本已难医,何况她生趣已失,见粒而呕,药石难进。
  康熙心痛如捣。到佩蓉病至垂危时,偏偏太皇太后为恐皇帝太过伤心失仪,以不合礼制为由,禁止皇帝再往储秀宫。咫尺之隔,便如千山万水。
  容若虽然身在大内,后宫却是除非扈从,也难越雷池一步的。康熙自己陷身情波苦海中,对容若忧苦之情,归之于手足情深,君臣相对咨嗟;康熙一腔苦楚,还可以向容若渲泻,容若自己,心如刀割,却有苦难言,只有愁颜相对。
  初更了,半弦寒月,挂在檐角。伴着手执书卷,却显然心神不属的皇帝;想必,皇上一颗心,也和自己一样,都飞到储秀宫,伊人病榻前了吧?
  太医,都表示力难回天了,在点滴宫漏中,佩蓉的生命,是否也正流逝?
  “玉格格到!”
  忽然,御书房外的太监回报。不待皇帝传旨,玉格格已闯了进来,顾不得见驾,迳对容若道:
  “跟我走!”
  皇帝长身而起,容若脸色骤然惨白;几乎同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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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梧湿月冷无声(9)
“玉格格……”
  话未说完,王格格泪流满面,先对着容若,道:
  “蓉姊姊,她……”
  一顿,一双泪眼转向皇帝:
  “皇上!容若是她的亲人,这最后……连个送终的亲人都没有么?”
  皇帝无力地跌回御座,挥手:
  “快去……”
  储秀宫中,鸦没鹊静,宫女、太监,还有闻讯而来的妃嫔,都在外间,有的拭泪,有的叹息,六格格也到了,哭得泪人儿一般。
  玉格格领着神情木然的容若,一言不发,走进内室,摒退了室中宫女,道:
  “你们兄妹一场,有什么话,说吧。”
  说罢,当门而立;分明话是说给外厢的人听的,人,是为了守护容若和佩蓉这一对薄命情侣。
  佩蓉瘦得已不盈一握,眸子依然清澈如水,却失去了往日神采,褪色的唇,透着惨白,颤动着,唤出低微的一声:
  “容若!”
  容若在床边跪下,泪如断线:
  “蓉儿!”
  一丝浅浅的笑!浮到佩蓉嘴角:
  “今世无缘……待来生……再结……”
  伸出枯瘦的手臂,轻抚着泣不可仰的容若:
  “守宫犹护星星……为你……死而无憾……你……为纳兰家,要……珍重……”
  “蓉儿……”
  容若握住她的手;那曾柔滑如玉的素手,如今,却枯瘦如柴。
  “善待婉君……玉格格……”
  “玉格格!”
  容若哽咽低喊,玉格格快步来到床前,流泪喊:
  “蓉姊姊……”
  佩蓉吃力地喘着,脸上却带著平静的微笑:
  “谢谢你……”
  乌云,吞没了寒月,梧桐叶上,飘落秋雨萧萧。
  储秀宫中,悲声大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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共君此夜须沉醉(1)
“物是人非……纳兰侍卫,你还因谊属至亲,能与她临终面诀,朕贵为天子……唉!”
  皇帝重临储秀宫,已是佩蓉人世旬日之后了。玉格格代奏了谢大家临终遗愿:归葬江南。皇帝苦于佩蓉在宫中没有名位,不能尽哀,本拟追封为贵妃,却为通达的太皇太后所阻:
  “像谢姑娘这样的品貌,本非凡间所应有,只怕是神仙小谪,下凡历劫来的,合该不染凡尘,玉洁来,冰清去,就是帝王家,也留她不住。追封贵妃,只怕也违她本心,反招猜嫌。皇帝爱惜她,就成全她一世清白贞烈吧!”
  亲颁懿旨,赐祭赐葬,责成纳兰家派人护送灵柩,归葬亡母墓侧。
  一几一案间,依稀玉人倩影犹自翩然,昔容笑貌更萦心系念,而玉貌朱颜,已归黄泉……君臣两人,怀着同样的凄怆,凭吊低回,容若心情,尤其复杂。
  他在佩蓉初逝之时,几乎痛不欲生,恨不能相从于地下。婉君百般慰藉,终难解他眉上愁结。他终日枯坐珊瑚阁,就泪研墨,却写不成篇。
  当玉格格蓦然站在他面前时,他为之一惊;更惊讶的,是玉格格身边端立垂目的,是一灰衣女尼。
  “拂云……”
  女尼合十稽首,庄容道:
  “拂云随主而去,贫尼了因。”
  自宽大僧袍袖中,取出一件物事,交到容若手中:
  “谢大家临终嘱咐,盒归原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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