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亏着他欠忠厚,倒成全了盼盼一段苦节,给了个堂堂正正‘以死明志’的理由;盼盼活着,比死艰难,比死苦。”
容若不由点头赞叹,却又觉得话题太悲苦了,便笑:
“七夕,怎谈起盼盼来了?该谈‘七月七日长生殿,夜半无人私语时’才对。”
佩蓉嗔道:
“你胡说些什么?”
望着她微颦的秀眉,含羞带嗔的神态,容若抑不住心底的情愫了;自佩蓉入府,一年多来,他的欣慕之情,与日俱增,原来只觉这妹妹可疼、可爱,如今,苋恐一日相失。又恨自己一段柔情,觅没有个可诉之机。而佩蓉,又总是幽娴贞静,古井无波的神情,使他不敢造次,也不敢有任何言语上的冒犯,只当她是一尊神,只要许他心底温存,眼下供养,便满足了。
直到今日听她吹箫,听她吟“寂寞无人见”,才惊喜,佩蓉原也是有感情、会寂寞的人间女儿,加上这一嗔间,秋波微注中的慌乱,更令他又怜又爱,不由忘情:
“妹妹!‘在天愿为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原比一年一度牛女相逢,更可忻羡呀!可叹明皇、杨妃,不合生在帝王家,才有‘宛转蛾眉马前死’的惨局!”
他大胆伸手揽住佩蓉香肩,佩蓉微微一颤,低头无语,却没有闪避推拒。他心中狂喜,更握住她的柔荑素手,低唤:
“妹妹!蓉儿!……”
且喜,自己虽出身贵胄,毕竟还是人间儿女,只要有佩蓉这样一位红颜知己为伴,他可以连眼前这一点繁华都抛却的!只要有一座茅屋以蔽风雨,几架书画可供讽诵,只要有佩蓉……他捕捉了一句形容,心中默念:
“只羡鸳鸯不羡仙!”
他望着星空,牛女,又何能比得上他心中的这一份甜美、满足。佩蓉静静在他有力的臂弯中,偎在他胸前,没有说话,没有挣扎,静夜中,只觉得两颗心,以同一频率跳动着……
泥莲刚倩藕丝萦(8)
一滴竹梢凝露,滴到他的手前上,他一惊,猛然转身,却听嗤拉一声,打破了这温柔甜美的沉然。
抬起袖子,只见袖摆下,绽开了一个两寸长的口子。佩蓉趁机闪了开去,以一阵低嗽,掩饰着羞涩之情。
方才……方才竟……听容若”哎呀”了一声,急欲岔开那份幽微的尴尬,问:
“怎么了?”
“新袍子绽线了。”
她不敢看那张脸,只提起袖口,看了一下,说:
“大概拂云她们晾什么东西,钉了个钉子牵绳子。给你缝两针吧。”
“不要紧,明儿叫翠筠补也一样!”
“你……怎么说……”
他听出她羞惧人知的心情,忙陪笑:
“那就麻烦妹妹。”
列屋内,她取出针线,褪下他一只袖子,反过而来,就着桌上灯光,密密的缝着,那垂竹敛眸的温柔,他不禁看呆了,如果,如果她是他的妻子……
他十八岁了,父亲十九岁生下他。
母亲曾笑,该打听着给他提亲了。那时,他并不曾在意。如今,他切望母亲再提,他可以暗示,他要蓉妹妹!连锡三嫂子都取笑过,他和蓉儿像天生一对儿……
他不由浮起微笑,那灯光,一时幻化成了洞房中烨烨红烛。
佩蓉缝好最后一针,用细细银牙,咬断了余线,把那只袖子翻回来,然然递给他,他然然接过,穿好。佩蓉道:
“天晚了,你去吧!”
他站起身,佩蓉送到回廊下。
“妹妹!”
他仿佛有千言万语想说,他想向佩蓉告罪,恕他一时忘情;想告诉佩蓉,他一片真情,想……似乎都多余了,佩蓉似乎全懂,说出来,反落了言诠了。于是,他只抓住一句无关紧要的话:
“起风了,小心招了凉。”
佩蓉果然招了凉,缠绵病到了深秋,始渐痊愈。
容若每日探望,成了定例。有时也会见到各府邸的格格、姑娘们。满人家少年、少女,亢爽明朗,也不甚着意回避。玉格格,是他原就相熟的,是各府中出名的刁蛮郡主,甚受太皇太后宠爱,又和当今皇上唯一未嫁的幼妹六公主交好,照宫中太监的说法,连皇上也让她三分。一见容若,总缠着比武,常令容若头疼万分;输了受她取笑,赢,她是个格格,又不能真打,碰也碰不得,如何比法?直到佩蓉来了,才不知如何收伏了玉格格,居然见了容若,也不纠缠比武了,也能安静说说话了。
“容若,明年该大比了,你可下场去?”
容若不解她何以如此问,答道:
“总得试试;虽然说咱们满人不在乎这个出身,既中了举,碰碰运气吧!”
容若中了顺天乡试,成了满洲人家瞩目的对象。父亲明珠早一年迁兵部尚书,隐有飞黄腾达之势,一些阿谀之辈,早把他父子吹捧得上了天。明珠颇为自得,容若却厌烦得很。但,他总想,与其迟早被逼入仕途,不如图个正途出身,如佩蓉所望:入翰林院。
“我以为你会走武举的路子,以后做大将军!”
玉格格似乎颇为遗憾;没人知道她的心事;她自己好武,在亲贵子弟中,唯有容若,是她看得上的,不免一缕情丝,暗暗萦绕;所以收敛刁蛮的原因,也是佩蓉教导女子应以柔顺为本,才能克刚。不料容若说:
“我不想做大将军,我……”
他不能说不喜习武,满人子弟,习武是本分,尤其他是天生律己甚严的人,既习,便求好,外人只见他武艺超群,何尝了解他的喜恶。
玉格格虽爽朗热情,毕竟是个女孩子,说不出心里的话;太皇太后见她好武,曾经说过,将来要在武进士中,挑个“有出息的”给她指婚……
“不想做大将军随你;过一阵子,可得陪我去打猎!”
玉格格扬起眉,兴致勃勃。容若道:
“皇上不是要秋狝了吗?格格正好跟着大显身手呀!”
“嗐!那有什么趣儿?把兽个赶了来让你射,那种猎法,瞎猫都能逮上一队的耗子。尤其欺负我们女孩儿,大的兽、猛的兽,全教阿哥、贝勒、贝子们打,只有鹿啦、兔啦,没趣儿的,才成群的留给我们!气得六格格今年也不去了。我一个人,更没趣儿!”
泥莲刚倩藕丝萦(9)
佩蓉倚枕拥衾,抿着嘴儿笑。容若道:
“格格要打猎,差遣人还不容易?我本事不济,可不敢保这趟镖。”
“谁要你保?我只要你陪我!”
“格格……嗐!”
听他一“嗐”,玉格格立时喜孜孜,嘴上却不饶人:
“多少人想这美差呢!偏你,还‘嗐’!”
佩蓉笑着调侃:
“大哥哥,下一句,可就是‘狂量之狂也且’了。”
容若不由失笑,玉格格问:
“蓉姊姊,是句什么话,这么好笑?”
“替你出气,骂他不知好歹呢!”
代佩蓉把玉格格送出府去,再折回珊瑚阁,只见佩蓉端着一钟茶,然然地,不知想些什么。
“妹妹!”
佩蓉一惊颤,手中的茶,泼了一桌,白了他一眼:
“看!都是你,这么冷不防的唬人!”
边用绢子押泼到扣上的茶水,边喊拂云。拂云忙收拾了,佩蓉自去剪灯罩中的蜡花儿,把个容若晾在一边,只好陪笑:
“好妹妹!我不是故意!”
“谁说你故意来了?”
拂云知他们有话要谈,暗内容若一笑,转身而去。
“不换件衣裳么?湿了一片。”
佩蓉不语,退回榻畔,倚枕而坐。容若见她穿着一件月白衣裳,镶滚着细工精绣的宽边,一条绦子,束着纤腰,真如约素。头上只簪着一只紫玉钗;原就不丰润的脸庞,又清减了三分,越发楚楚可怜。
“这么看着人家做什么?”
不禁容若灼灼目光,佩蓉不由飞红了脸娇嗔。
“想到一阕词!”
“谁的?念给我听听。”
“我还是写吧!”
就着书桌,找到一幅花笺;花笺,是佩蓉闲时亲绘的,淡彩,画上梅、兰、竹、菊等,十分别致,容若选了一幅兰笺,提笔写:”调寄浣溪沙”
略一沉吟,用他那笔褚河南书法,写道:
十八年来堕世间,吹花嚼蕊弄冰弦,多情情寄阿谁边?
紫玉钗斜监影背,红棉粉冷枕函偏,相看好处却无言。
放下笔,仔细重看一遍,郑重折成小小方胜,却自怀中掏出一个螺钿香盒,盒中,原存着几粒心形红豆,素来是他极心爱的一件物事。将方胜郑重放入,盖好,才转身,递给佩蓉。
佩蓉满目狐疑,接过,按下机簧,取出方胜,便见到莹然红豆,心中又喜又惧,抬头看容若,容若早背过身去,大有不安之态。她意会到,这竟是私相传递了,一时竟不知何以自处。半晌,才展开方胜,一阅,不由满脸红晕,待恼,无从恼起,到底这是人家一片心。待喜,又喜从何来?虽然谊属中表,毕竟未曾经过高堂明订婚姻之约,后来毕竟是何终局,何能预料?而且,自容若中举以来,依锡三奶奶的说法:“有年龄合适的女孩儿的人家,全打咱们容官的主意呢!”
虽说是笑谈,看今日玉格格那一番情态……
容若情有独钟,是七夕之夜,已露端倪。虽未真个海誓山盟,总算两心相照。自那日之后,形迹之间,人前越发拘泥庄矜,偶然独处,一凝眸,一携手间,何尝不情愫秋款,只未明言。
如今,这钿盒、红豆、词笺……若为人所知,竟就是私订终身的赃证!自己一个清清白白的女孩儿……
可是,人生知己难逢,若藉词发作,自可掩一时之羞,对容若而言,这般断丧,情何以堪?况且,自己何尝不是一片素心已然抛掷。
若真能得遂平生之愿,花好月圆,自是人间第一美事,只怕……
一念至此,疑惧复生,不禁抽抽噎噎,泪流满面。
容若心中忐忑,几乎无法预知或面对“后果”,佩蓉会一怒拂袖?会羞恼生嗔?会
久久不闻动静,越发焦灼,又不敢回头;自己也不知因羞、因愧,还是因那一份表白后,又甜又苦的爱。
忽闻佩蓉啜泣,大惊,连忙回头,只见佩蓉如一枝带雨海棠,神色间倒并无嗔怒之意,先放了一半心,低唤软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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泥莲刚倩藕丝萦(10)
“妹妹!我只为着我一片心!”
佩蓉然然点头,拭去泪痕,良久,才开口:
“我明白……,你去吧……”
容若怏怏而返。自此,二人都不再提此事,两颗心,像契合了,又像……隔着一层什么,反疏隔了。
绣屏深锁凤箫寒(1)
年过了,节过了,看着收拾了动用家伙,一切都步上常轨,锡三奶奶才算喘了一口大气,可以歇歇了。
灯下,夫妻二人闲谈合计,锡珠先笑:
“奶奶辛苦!一个年忙下来,好添几副头面了。”
“啐!你以为我稀罕这个?要不是你没本事,只好靠着二叔,浑水摸鱼的……”
锡珠一皱眉:
“又来了!就论我在外,你在里,多少功劳苦劳,得些酬报,难道不是该的,何苦说难听话?”
“酬报!”
锡三奶奶冷笑:
“月例银子守是酬报呢!这些个,是能见天?能见日?一天打叠着笑睑,哄着上面,罩着下面,你当是玩儿?说起来,主子不像主子,奴才不像奴才,再怎么精打细算,到头来还是人家的!”
“所以,这会子才积攒哪!要说浑水摸鱼,也得水浑哪!这府里……”
锡三奶奶忙低喝:
“你作死!这么大嗓门,给人听呀。”
锡珠压低了声音:
“二叔圣眷日隆,来走门路的人多少!他吃肉,咱们不弄些汤水喝?外面一个余国柱,在朝里帮着张罗;告诉你,道台以下的缺,二叔都有本事弄到掌心里,待价而估!打个比方吧,在朝里,皇上和二叔,就像家里二叔和我,他怎么玩,我怎么学!”
锡三奶奶不由啐道:
“真是上梁不正下梁歪!”
“告诉你,做官也罢,做奴才也罢,不过是见风驶舵,驶得好,名利双收,驶得不好,家破人亡的还有呢!”
“大年头,可也有个忌讳!”
锡珠也住了口。随手拈了一个榛子,说:
“想想看,今年还有些什么大事。早些准备着,倒是真的。”
“有什么?不过是照着往年过。哦,容若要春试,说不定这纳兰府就要出进士老爷了!”
“这倒也真亏他!去年中了举,两位考官,都夸得不得了,尤其那位徐健庵徐大人,对二叔下包票,今年一定连捷!容若多大了?”
“十九。瞧你这记性!”
“那可是少年科第,闹个好,还大登科、小登科一起来呢!”
锡三奶奶端起茶来,喝了一口:
“可也是时候了。从他小了举,我就给聒噪死了,仿佛天下男人只剩下容官一个,明问的、暗敲的,多少人想来喝这碗冬瓜汤!告诉你,依我瞧着,连玉格格那位刁蛮郡主,都巴不得太皇太后把她指给咱们容兄弟呢!”
“那敢情好!”
“好?那位格格是好伺候的?何况……”
锡三奶奶慢条斯理的又啜了口茶,才说:
“肥水不落外人田呐!”
“嗯?谁?”
“你真是忙瞎了眼!家里搁着一个如花似玉现成的容大奶奶,会看不见?”
锡珠一怔,“哦”了一声,恍然大悟:
“你说,蓉妹妹!”
“可不是?中表兄妹,论人品,也真是一对儿,亲上加亲,不是顺理成章的?而且,以我看,除了这位蓉妹妹,容官可谁也看不在眼里,以容官那认死扣的性子,是认定了这门亲了。”
“可也得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呀!”
“只要二叔老公母俩认可了,那儿找不到巴结差使的媒妁!”
锡珠支着头,想想:
“只怕,未必那么如意!”
“怎么?蓉妞儿还有什么褒贬不成?”
两年下来,锡三奶奶倒真心疼了这位蓉妹妹。
“不是褒贬;头一件,她那性情,就不合这府里的适,孤傲,不合群,也不管事,做姑娘,当然没什么,做这府里当家少奶奶,成么?第二,身子太单薄,不是宜男之相,到如今,二叔这一房,才得容若一个,不巴着多几个孙子?还有……”
“还有什么?”
“唉!这可碰着咱们的疼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