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许是父亲的这一声亲家起了作用,这说明了父亲已认下了这桩婚事。张家的人都长长地吁了一口气。那时躲在房里的我开始佩服我的父亲了,我的父亲真是一个杰出的外交家呀,可惜他老人家没有读过多少书,也没有机会让他登上外交家的舞台。我的父亲就这样一辈子把他的外交才华给埋没了。父亲很快就想出了办法来了。父亲小声地说,要不这样你们看成不成,我们两家呢,先把这婚给订下来,我先把礼钱给你们,你们说个数,说多少我都不还价。然后呢,两个孩子的婚事咱们先放一放。等我的中秋考上大学了,再让他们结婚。亲家母你先不要急,你听我说,我的儿子成绩很好,上大学是一定能上的,他上了大学就是城里人了,这样你也有了一个城里的女婿,你姑娘也嫁了一个城里人了,这不是很好的事情吗?将来我的儿子和你们家姑娘就住进大城市了,我的儿子是要考清华大学的,将来说不定还留在北京工作呢,你们家的姑娘就嫁到北京了,到时我们两家的老人想到北京去玩了,就住在他们家,多好的事情啊。
张水芹的娘也被我父亲描绘的美妙前景所打动了,她半天没有说话。张水芹的父亲说,可是到时你们要是反悔了呢?
父亲说,这个你放心,我们可以立个字据。
张水芹的父亲于是问张水芹的娘怎么办。张水芹的娘说,你说的好是好,只怕我们没这个福气,实话说了吧,水芹都有五个月了,你说怎么办。
这时张水芹说话了。张水芹说,我不要嫁一个大学生,我也不要嫁到北京去。我喜欢王中秋,他是穷光蛋也好,是种田的也好,我都喜欢。我就是要和王中秋结婚。
父亲被张水芹将了一军。父亲说这样吧,今天呢,中秋也没有回来,后天就是星期天,我去把中秋叫回来,这事我们还要听中秋怎么说呢。
张水芹一家人终于答应了父亲的提议,于是父亲把他们一家人送出了家门,在黑暗中送出了老远。
婚礼(1)
我哥哥的流氓事件终于败露了,气急败坏的父亲心事重重地去县城抓回了我的哥哥王中秋。哥哥看见父亲时,还在进行他拙劣的表演和伪装。可是我的父亲上去就是一巴掌掴在了哥哥的脸上。父亲说你这个流氓,你干的好事。哥哥什么都明白了。父亲对哥哥说人家提出要结婚,问哥哥打算怎么办。哥哥铁青着脸说他肯定是不会结婚的,哥哥说他想继续读书。
父亲冷笑了一声说,读书,你的书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你这个流氓,你好的不学,尽学了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你再读下去也是浪费我的钱。
哥哥说他真的想读书。
可是,父亲说,张水芹的家里人找到我们家来了,张水芹的肚子里怀上了孩子,都四五个月了,你说怎么办?
哥哥像霜打过的茄子,他跟在父亲的身后回了家。父亲让他好好想一想该怎么办,可是哥哥一直想到家还是没有想出该怎么办。哥哥只好反过来问父亲他该怎么办。父亲说,怎么办,现在看来你只有结婚了。可是哥哥说他还小,他才十六岁呢。十六岁就结婚是违反政策的,是要罚款的。父亲于是把他的主意对哥哥说了,说先给他和张水芹订婚,立下字据,将来不得反悔。父亲对哥哥说,张水芹的父母基本上是同意他的办法的,现在就是张水芹不同意。父亲让哥哥去单独见见张水芹,也许哥哥能做通张水芹的工作。
哥哥一听说让他去见张水芹,就直往后缩,哥哥说打死他也不去。
父亲说没用的东西,你这会儿害怕了,你当时糟蹋人家姑娘时怎么不害怕?
哥哥说不是我糟蹋她,是她先对我好的。
父亲说不管谁先对谁好,反正现在事情出来了,你要是不同张水芹谈好,那就只有结婚这一条路了。
哥哥于是让我陪着他一起去找张水芹。到了张水芹的家,我去把张水芹找了出来。她和哥哥就一起走到了湖边上,而我只能远远地跟着他们。哥哥和张水芹在湖边上谈了没有多久,张水芹就往回走了。看着张水芹一脸的不高兴,我就知道哥哥的事情没有谈成。果然哥哥耷拉着脑袋一言不发地走过来了。
回到家,哥哥对父亲说,他们爱怎么样就怎么样,反正他是不结婚的,他要继续读书。父亲似乎对哥哥的做法并不赞成,他也不想哥哥因此而退学,但是父亲又拿不出更好的办法来了。晚上我跟哥哥一起睡,我小心地问哥哥,你不喜欢张水芹吗?哥哥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我说你点点头又摇摇头是什么意思,你难道还在想着何丽娟吗?可是何丽娟现在都不知道调到哪里去了,你喜欢她还有什么用呢?哥哥说,弟,你还小,你什么都不懂。
哥哥就像丧家之犬,第二天一清早收拾了东西又逃回了学校。父亲气得饭也吃不下了,坐在家里生闷气。可是生闷气也解决不了问题。晚上,张水芹的娘和张伯伯又来了,这一次他们来势汹汹,他们还没等父亲露出讨好的笑脸,就把话硬生生地搁在了那里。
张水芹的娘说,你的儿子呢?躲起来了吧,跑得了和尚跑得了庙吗?躲得过初一躲得过十五吗?我今天把话搁这儿了,你儿子三天之内不答应和我们家姑娘结婚,一切后果由他负责,你们别怪我做事不留后路。
他们来了说完这两句话就走了。他们走得呼呼生风,我的父亲跟在后面喊他们,我的父亲说孩子们的事,慢慢劝总能劝好的,你们不要这么急呀,你们刚来就走干什么呢?你们总要给中秋一点时间吧,你们……
婚礼(2)
可是张水芹的母亲已走得很远了。他的父亲回头看了一下我的父亲,想说什么,又哎了一声,没有说出口,转身去追张水芹的母亲去了。
哥哥三天之内并没有能给张家一个满意的答复。父亲也想不出什么办法来了,想托人去张家说好话,可是这样的事,怎么说得出口呢?父亲于是找来了我的叔叔们一起商量对策,可是他们商量来商量去也商量不出一个办法。三天一晃就过去了。张水芹的娘去了哥哥读书的学校,她把我的哥哥给告了。哥哥继续读书的后路被斩断了。这下子不是哥哥想不想读书的问题了,而是学校让不让哥哥读书的问题了。而学校的态度是极其明确的,他们不能让哥哥这样的害群之马留在学校里面,他们说这是什么地方呀,这是县一中,县一中怎么能让一个流氓在学校里读书呢?
哥哥被学校以流氓的罪名开除了。哥哥回到家里的时候,似乎一下瘦了很多。
父亲召集叔叔婶婶们一起开了一个家庭会议,讨论的当然是哥哥的问题。他们在会议上首先严厉批评了我的哥哥,然后父亲拍板决定了哥哥的婚事。父亲的决定得到了叔叔婶婶们的支持,他们说要结婚就要早点办,年前把婚结了。至于我的哥哥心里怎么想的,到了这个地步就并不重要了。
就在他们开会的时候,孙立文出现在了我们的家门口。
孙立文说,你们一家人都在啊。
看见孙立文,就知道哥哥要完蛋了。我早就知道,哥哥迟早会被孙立文抓起来的。果然孙立文掏出了手铐,孙立文说,中秋,你跟我走吧。
我没有想到,哥哥居然在那一刻显得那么的坦然。哥哥伸出了双手大声地说,来吧来吧来铐吧。
叔叔婶婶们一下子就挡在了哥哥的面前,他们赔着笑脸对孙立文说着好话,希望孙立文放过我的哥哥一马。他们真是天真,孙立文怎么可能放过哥哥呢?哥哥犯下的可是流氓罪。你看王大头只是打了一次群架就要坐三年牢,何况我的哥哥这样的流氓呢。果然孙立文又说,你们说什么也没有用,张家把你们家中秋告了,说中秋强奸了水芹。孙立文说,你们也知道的,现在土流子那么多,到处在打土流子,你们中秋在这样的时候顶风作案犯这样的大罪,现在谁也帮不了他。
强奸!?父亲说,你们一定弄错了,我们家中秋没有强奸他们家水芹,他们两个是谈恋爱的呢,他们两个都要结婚了,你看我们一家人就在商量着怎么样给他们办婚事呢。他怎么可能犯强奸罪呢?
孙立文说,中秋有没有犯强奸罪,不是你们说了算,也不是我说了算;我只是负责把中秋带到乡政府去。不过说心里话,中秋这孩子,我是看着长大的,我很也喜欢他的,要说其他人干那样的事我还会相信,要说中秋会干那样的事,我真不相信。可是现在的问题是人家姑娘家的人把他告了,我只有把中秋带走了。
父亲几乎是绝望了。父亲也顾不上什么面子不面子了,说,那就没有别的办法了,我们家中秋就只有坐牢了?
孙立文说,坐牢?要只是坐牢也还好了……
父亲的泪一下子就下来了。父亲拉着孙立文的手,扑地就给孙立文跪下了。
孙立文说,办法也还是有的。现在案子还只是报在乡里,要是到了镇里县里那就没有办法了。现在唯一的办法那就要看人家姑娘家里的态度。民不告官不究。 txt小说上传分享
婚礼(3)
父亲对孙立文说,看在我们同村人的份上,你先等一等,反正我们家中秋也跑不了,你给我两个小时的时间,我去一趟张家。
孙立文答应了父亲的请求。于是父亲和小叔叔一起骑上自行车就去了槎港村。后来我听说,我的父亲一到张家,扑通一声就给张水芹的娘和她的爹跪下了。父亲老泪纵横求他们高抬贵手放过他的儿子,父亲说只要他们放过中秋,他们提什么要求都答应。可是张水芹的娘却说,你们这是怎么啦,你跟我下跪有什么用呢?是你们给脸不要脸,是你们家中秋把我家姑娘给害了,又把我们逼得没有路走了,哪怕还有一条路,我也不会这样做的。父亲说是的是的,都是我们不懂事,现在我们知道错了,只求你们放过我家中秋一马。你们要是不放过中秋,中秋就没有命了。难道你们忍心看着中秋吃枪子吗?
张水芹的娘其实也并不想真把我哥哥弄去坐牢,她只是想用这样的办法逼我哥答应和张水芹结婚。张水芹的娘听父亲这样说,也害怕了起来,她一下子就不知道该怎么办是好了。这时我的小叔叔说,现在只有你们能救中秋了,现在孙立文还等在我们家里呢,除非你们现在不告了。
张水芹这时从屋里跑了出来,张水芹说,那你们还站在这里干吗呀?
张水芹一句话提醒了他们,于是他们又都风风火火地赶到了我的家,又对孙立文说了很多的好话。孙立文似乎也长长地吁了一口气,他于是自作主张放过了我哥哥这个大流氓。后来我们家一直对孙立文家很感激,过年过节,哥哥都会拎上一些东西去给孙立文家。父亲对哥哥说,你还不快谢谢立文叔。哥哥还是很不在乎的样子,他也没有听从父亲的指挥说一声谢谢立文叔。父亲说这孩子,都让我给惯得不像样子了。
父亲猛然想起我的哥哥和张水芹还没有请媒人呢,于是父亲就说,他立文叔,还有一件事要麻烦你呢。
孙立文说什么事你说。
父亲说,你看孩子们不懂事,结婚这么大的事,也没有一个媒人呢,天上无雷不下雨,地下无媒不成婚,想请您做中秋和水芹的红媒先生。
孙立文笑着说,这个红媒我就保了。孙立文摸着我哥哥的头说,你不会有意见吧。哥哥低着头一言不发。孙立文又看着水芹说,我看你们俩是才子佳人,怪合适的一对呢。
1983年冬月十八,大雪。
我哥哥大喜的日子,洞房早就被粉刷一新了。门口贴上了通红的对子。家里来了很多的亲戚。我的少年哥哥从这一天起,就真正告别了年少无知的日子了,他要结婚了。可是我却有点高兴不起来,在哥哥结婚的那一天,很多的人都在抢着喜糖,我却躲在无人的地方偷偷地流泪。
在我们那里,结婚的那天,女方家是要陪十姐妹的,男方家则陪十弟兄。哥哥找来了他初中时的同学和在村里玩得好的同伴给他陪十弟兄。哥哥的脸上看不出喜悦,也看不出忧伤,我的少年哥哥很平静。不过他那天打扮得格外的花里胡哨。他在那天上午去镇上做了一个头,但他并没有听父亲的理一个短发,而是把他那一头直溜溜的头发烫成了一个爆炸式,仿佛在头上堆了一头的刨花。他还买了一件大方格子的西服,西服外面还罩了一件米灰色的风衣,风衣下面穿了一条崭新的方格子喇叭裤。那可是一条真正的喇叭裤,那条喇叭裤比我见过的所有人穿过的喇叭裤都要漂亮,我可以毫不夸张地说,那条喇叭裤的裤脚最少有一尺半。哥哥的脚上还穿了一双闪亮的皮鞋,皮鞋的跟上还钉上了铁掌,走起路来嘎吱嘎吱响。哥哥和他们十弟兄们喝酒,我是哥哥的亲兄弟,当然也在座陪十弟兄。那天哥哥喝了很多酒,他给亲戚们敬酒,他给媒人孙立文敬酒,他居然还给我敬了酒。哥哥拍着我的肩膀说,弟,哥敬你一杯酒,你要好好读书,争取考上大学,离开这个村子。你千万不要学哥这样没出息。我的眼泪一下子就下来了。可是我的哥哥却说,你这是怎么了,弟,你怎么这么没出息?今天是哥大喜的日子,你要高兴一点,不许哭,听见没有,你不许哭。可是我看见哥的眼圈红了,千真万确。这是我唯一一次看见哥哥想流泪,但他还是没有让眼泪流下来。
很多的人在闹洞房。哥的洞房里摆满了崭新的家具,到处贴着大红的喜字,房顶上挂着一闪一闪的彩灯。柜子里一台双卡录音机里放着震耳的音乐。这时有人提议要跳迪斯科,于是洞房里很快就腾出了中间的空地,客人们都靠边站,小孩子们挤在大人的腿缝里,房门口也挤满了人。我的嫂子水芹,穿了一身大红的衣服,一脸幸福地坐在床边上。我哥的几个小兄弟走进了房子中间,他们开始随着音乐有节奏地扭动屁股,我的哥哥这时也加入了进去,哥哥那一天光彩照人,他的青春之花在那一天盛开到了顶点。哥哥一加入进去,其他人就都显得暗淡无光了。哥哥扭了一会儿,将风衣脱了下来,拿在手上,他的瘦小的屁股被喇叭裤紧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