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鹤飞的时候,脖子是伸着的,鹭飞起来的时候脖子缩着。有野鸡,扑棱棱边飞边“咯咯咯”地叫。我母亲曾用扁担砍死过一只野鸡,那是1976年我最幸福的一天,我喝上了香喷喷的野鸡汤,甚至在三十多年后的今天,我只要一闭上眼,便能闻到那种清香,能触摸到三十多年前的气息。冬天,苇子黄了,开了白花花的芦花,像一只只竖起的猫子尾,毛茸茸的,风一吹,散开了,千朵万朵,漫天飞舞,像下雪,真的像下雪。下过一场雪,冬天就到了,刀子风一天到晚呼呼地刮,将大路刮得白花花的。那时的冬天风真大呀,雪也大,比现在冷多了。大人们便早出晚归去砍苇子,苇子砍倒了,便可以站在堤上望见长江了。长江的对岸也是苇子,我有几个姑姑住在江那边的监利县,我随母亲去过江那边,坐的是小木船,一个梢工使桨,一个看风张帆。木船摇摇晃晃地过去了。什么时候开始,长江里再也见不着帆船了。我觉得帆船很美,我怀念它。江边是沙滩,沙细得像盐,赤脚走在上面很舒服。
烟村(2)
我们那里的水很多,现在,烟村的地理,有了另一个说法,叫湿地。我曾在一个名叫《湿地》的短篇小说中描写过湿地,现摘录于此,以作怀念:
许多的湿地已消失,就像这湿地上的鸟,飞走了,去别的地方安家生息,它们找到了更好的家;就像这烟村的人,打破守着烟村过日子的传统,像蓬松的蒲公英种子,风一吹,就散开了,飞到天南地北,扎下根,安下家,就再也不回来了。但总有一些恋根的人,飞得再远,做下再大的事业,终归是会回来的。不回来的,总有不回来的理由;回来的,也终有回来的道理。烟村人都理解。远走他乡,在城里扎了根,烟村人认为这些人了不起,有本事,是子孙们学习的模范;回到家的,烟村人尊敬他们,认为这些人恋根,有情有义,心像故乡的湖水一样宽广,情像这湿地上的花一样动人。
这湿地,你倘或要去寻找,本也是十分方便的,在长江流域的楚州段,你若是见到了一个接着一个的湖,一条接着一条的渠;你见到了水,那么多的水,明晃晃,清幽幽;见到那么多的绿,绿都是堆在水上的;棒槌草,芦蒿,苇子,三角草,水葫芦,莲,菱,高高低低,层次之丰富,种类之多样,是长江流域少有的,不用问,这是到烟村湿地了。要是早些年,你问烟村人湿地在哪儿,大约是没有人会告诉你的,并非烟村人奸猾,他们根本不知道湿地为何物。他们称湿地为洲,搭锚洲、天星洲、天鹅洲、内洲、外洲……湿地这说法,是后来才传入的。当然啦,这在湿地上讨生计的人,也并非就像《桃花源记》中描写的那样忠厚。这里的人,受了水的滋养,男人俊美,女儿漂亮,这是不必说的,人却都顶顶聪明,生活总有着自己的智慧。打鱼、种地,于烟村人来说,也是艰辛无比的事情,这看似美丽的湖,风情万般的湿地,吞噬起农人的生命来,只是在一瞬间的事情。因此上,农人对湿地的情感是复杂的,爱里夹杂着恨,恨里又夹杂着爱。倘或你只是过路的客人,或是植物学的爱好者、动物学的专家,或者是画家、摄影家,或者是驴友一族,你到这湿地,为的是看风景,享受自然,你看到的,自然是一派风景如画。你无法深入到烟村人的灵魂,你也不会知道,这湿地,有时也会在一瞬间终止你所有的梦想,把痛苦与思恋留给活着的亲人。而你那消逝的生命,或者只是被这里的农人谈论上三五天;或许,你会成为一个传说,在农人口口相传中,经由岁月修改,变得凄美动人——这是烟村人的经典。
做完以上的摘录,我突然明白了,我将要写的这些事情,我收录在《哥,你好》里的这些文字,其实是关于成长和记忆的,这是我们七十年代人的集体记忆,它是私人的,又是公众的。这些篇章里,我将要写到逃离,写到困境,写到徘徊,写到少年的痛与青春期的惶惑,而当我写下这些时,却已年过三十。
退学(1)
1987年5月5日,对于我来说是个难忘的日子。那一天,班主任秦老师把我叫到办公室,笑眯眯地拍着我的肩,说:王红兵呀王红兵,知道找你有什么事吗?
我低着头,脚尖在地上轻轻地擦着一块瓜子皮。
秦老师叹了口气,说:我看你读书是没指望了,你何必在学校浪费你爹妈的钱呢,不如回到家里帮你爹妈做点事,就是去捉点泥鳅摸点虾,也比在学校读书强!
在这之前我就听说了,在参加中考之前要进行一次筛考。所谓筛考,就是把学习成绩差的、没有希望考上中专或者高中的学生,像筛掉米里的糠一样筛除,因为这些“糠”会影响学校的整体形象。班主任秦老师曾经在班会上说:“不能让一颗老鼠屎搞坏了一锅粥。何况,我们班上有十三颗老鼠屎!”秦老师这样说时,目光炯炯,在全班同学的脸上扫了一遍。那些自以为是“老鼠屎”的学生们就都低下了头。我当然也低下了头。别说在班上找出十三颗老鼠屎,就算从班上找出三颗老鼠屎,我也会很荣幸地当选。
就这样,我光荣地从中学退学了。回家之后,父亲就开始用劳动对我进行惩罚,父亲每天都让我做农活。收割完秋庄稼,就是农闲了,父亲实在找不出什么事让我干了,就只好放任自流听之任之了。
那年冬天的大部分时光,我是在刘小手的小手理发店里度过的。和我一起泡在理发店里的还有西狗、四毛和赵大伟。
西狗小学毕业后退学了,在家里种了几年地。他不喜欢种地,他的父母让他去学瓦匠,可是西狗不喜欢当瓦匠,他说当瓦匠没有出息。他爹妈吼他,说干什么有出息,嗯,你说干什么有出息?他不说话,昂着头,一副不把父母放在眼里的样子。西狗的梦想是当歌星。他可以算得上是烟村最早的追星族了。
西狗喜欢泡在刘小手的理发店里,是因为刘小手的理发店里有一台录音机,还有很多磁带。西狗到刘小手的理发店,把录音机的声音放得老大,那些流行歌曲,成了我们青春期共同的记忆。
西狗还会跳霹雳舞,他的身子很灵活,他会做擦玻璃、拉绳子、水波浪……各种各样的动作,他像是没有长骨头一样舞动着。毫无疑问,他是烟村最出色的歌者和舞者。我之所以喜欢泡在刘小手的理发店里,正是因为西狗在那里。
西狗是一块磁铁,吸引了一批我这样无事可做的小青年,四毛也是其中之一。
四毛其实是个老实人,他一点都不具备反叛精神,因此他在村里的年轻人中没有地位。他很羡慕我们这些坏小子,可是一开始我们都瞧不起他,不愿同他玩。西狗并不小看四毛。西狗天生有当老大的素质,他处处关照着四毛。渐渐地,四毛就成了西狗的跟班。哪里有西狗,哪里就会有四毛。我们也都对四毛友好了起来。
0 0四毛总是没有什么话,他只是默默地跟着西狗,大家在一起又唱又跳时,他也不说话,只是静静地坐在一边。四毛的父母反对他跟西狗混。不知为什么,大人们都瞧不起西狗,他们说西狗是个“烂柑子”,不成器。有一次,四毛的父亲到刘小手的理发店找四毛,他命令四毛回家。四毛不想回家,四毛说回到家里一点意思都没有。四毛说出了我的心里话,我和他一样,觉得家里一点意思都没有。四毛的父亲骂四毛,说你这个小狗日的,还翻了天,快点给老子死回去。可是老实的四毛居然把他父亲的话当成了耳边风。四毛的父亲气愤了,上前揪着四毛的耳朵就往外拉,四毛居然一把将他父亲的手打开。四毛低声地说他不回去。四毛的父亲说,不回?不回老子打死你。说着就给四毛一耳光。那时的大人们都很爱打人,四毛的父亲尤其凶。四毛挨了一耳光,捂着脸,说,你打死我吧,打死也不回去。四毛的父亲又扬起了巴掌朝四毛刮了过去。可是这一次,他的手被人死死地钳住了。 电子书 分享网站
退学(2)
这个人是西狗!
四毛的父亲气得脸发黑。四毛的父亲说,西狗你个狗日的少管闲事。
西狗说,伯伯,四毛长大了,四毛都十七岁了,他有自己的尊严,您不该这样打他。
这是我第一次听说尊严这个词。尊严!这个词从只读过小学的西狗嘴里说了出来,让我更加对西狗佩服得五体投地,我当时几乎热泪盈眶。西狗说出了我的心里话。可是四毛的父亲才不管什么尊严不尊严,四毛的父亲说,老子教育儿子关你卵事,你少管闲事,死一边去,别人怕你西狗老子可不怕。
西狗冷笑着说,四毛是我的兄弟,这闲事我管定了。
西狗说着手上一用力,就把四毛的父亲放倒了。四毛的父亲爬起来就朝西狗冲,西狗一闪身,脚下一绊,四毛的父亲又扑倒在地,啃了一嘴灰。西狗摆了个花架子,朝四毛的父亲招着手,说来吧来吧再来呀。四毛的父亲又爬了起来,这一次他没有扑向西狗,而是给在一边想上来扶他又没敢上来的四毛就是一脚,骂道,你这个白眼狼,看人欺侮你老子也不帮忙。
我说,您这叫得道多助失道寡助。
大伙就都笑了起来。
四毛的父亲在我们的哄笑声中气得跑回了家。四毛的父亲在回去之前警告四毛,说你要不回去,看老子怎么收拾你。四毛仓皇地看着西狗,希望西狗帮他拿个主意。西狗说,你回去吧。四毛就往回走,走了不到五十米又转了回来。四毛说,我不回去。于是我们都为他鼓起了掌。那一晚,四毛没有回家,他和我,还有西狗,我们都住在了刘小手的理发店里。
那天晚上,西狗对刘小手说,你这小手理发店听起来太土了,要改一个名字。
刘小手说,改什么名字好?
西狗说,就叫深圳理发店吧。
刘小手说,叫深圳理发店好吗?我们这里可是在烟村,我们这里的人谁也没有去过深圳。
西狗说,你他妈真蠢哟,没有去过才更有吸引力嘛。
那时,我们已开始听到过一些关于深圳的传说,那个遥远的南方城市,在我们少年的心头是如此神秘,深圳成了我们这群懵懂少年心中的梦想。在我们的意识里,深圳是一个让人热血沸腾的地方,那里遍地黄金,只要我们去到那里,就会梦想成真。在后面,我将会写到这个城市,而现在,让我们一起在记忆中打捞往事。
刘小手觉得西狗的话很有道理,于是果断地将刘小手理发店几个字用白石灰抹去,又弄了一桶红油漆,让我写上了深圳理发店几个大字。
深圳理发店也成了我们这些小青年的根据地,来这里的人成了“烂柑子”的代名词。一些父母开始严禁他们的子女到深圳理发店里玩,不许他们到深圳理发店理发。但是深圳理发店对我们这些年轻人有着无穷的吸引力。那些无聊的日子,我们的身体里好像有着无穷的破坏一切的力量,可是我们体内的这股力量无处发泄,我们故意和父母作对,聚集在深圳理发店。
我们坐在深圳理发店门口,对着过往的女孩打口哨,大声说些下流的话。连老实的四毛也学会了打口哨。
有一段时间,刘小手的生意越来越差了,刘小手意识到,生意差与我们这群人天天坐在那里有关。我们这么多人往那里一坐,吓得很多人都不敢来深圳理发店理发了。
西狗说,这有什么,不就是没有生意吗?我们来解决。
我记得,那时已是冬天了,深冬的风,在天空中胡乱尖叫,地面被冻得坚硬如铁,被风刮得泛着白光。屋里很冷。大家都没有心情听歌了。西狗带着我,还有赵大伟、四毛,我们要帮刘小手解决生意的问题。
西狗说,我们找个外村人,把他拉到这里理发,他妈的要是敢不理就给他松松皮。
这样行吗?我的心里有些没谱。
西狗说,有什么行不行的,我说行就行。
喇叭裤(1)
1983年的夏天,家乡的小镇开始流行起了喇叭裤,关于烟村是谁第一个穿喇叭裤,当时有多种说法,有人说是朱卫国,有人说是刘爱民,还有人说是棉花采购站的张胖子。不过我坚持第一种说法。
我第一次见到喇叭裤,是在哥哥王中秋的指引下。记得那天哥哥从街上回来了,回来时他一脸的失落。哥哥是去书店里看书去了,我知道哥哥其实不是去看书的,他是去看何丽娟的。从前哥哥去书店看书爱带上我,哥哥是一个胆小的人,他一个人去,害怕何丽娟看穿了他的狼子野心。可是有一天,何丽娟居然主动找哥哥说话了,何丽娟说,喂,我认识你,你叫王中秋,你的字写得很好看。
我哥哥的脸一下子就红到了脖子根,我一点也没有夸张,我的哥哥当时的表现相当糟糕,他几乎激动得不会说话了。我急得在一边说,我哥哥也认识你,我们村里的人都认识你,你的名字叫何丽娟。我差一点就说出我的哥哥偷偷画她的事了,不过当着一个女孩子的面说我的哥哥画她的裸体是一件很难以说出口的事情,我因此而将到了嘴边的话生生地吞了回去,我听见我的嗓子里咕咚一声响,好像吞进了一只大蛤蟆。
自从那一次何丽娟和哥哥说上话之后,哥哥就再也不带我一起去书店了。我想哥哥是害怕我一不留神说出他的秘密,如果何丽娟知道了哥哥偷偷画她的裸体,那哥哥就惨了。我也知道说出这样的秘密是一件很可怕的事情,说不定还会惊动孙立文,可我是有名的大嘴巴,我一激动起来就会把什么都忘记的,因此我的哥哥不带上我是英明的,我并不恨他。
哥哥往书店里跑的次数越来越多了,哥哥每次回来时,脸上的表情都不一样,有时是兴高采烈的,有时呢,像丢了魂的样子。我知道哥哥是害了相思病了,我真的不明白,我的哥哥为什么这么没有出息,居然害上了这样丢人的病。
看,我又扯远了,还是说喇叭裤。我的哥哥那天从书店里回来,显得心事重重的样子。晚上睡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我说哥,你想何丽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