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妮子冷冷笑一声,说你以为我信你真有病?你是有病了怕拖累别人那号人?你有几斤几两良心我知道,真有病你就不会跑到双龙巷吃那辣凉皮。今儿我来,也就问你一句话。她说问他一句话,却话到嘴边打住了,脸上猛然虚出一层弱弱的红,在灯光里些微地缭花他的眼。
他说:“问啥?”
她说:“你说是不是那女人对你不太好?”
他说:“不是。”
她说:“你说实话林其哥。”
他说:“她真的对我蛮好的。”
她说:“对你娘孝顺吗?”
他说:“孝顺,她电大毕业,通情达理。”
她说:“你和她结婚不后悔?”
他说:“没什么后悔的。”
她说:“你不和我结婚,也一星半点不后悔?”
他说:“连队里忙,我压根没想过。”
听他这么一说,李妮子默了一阵,忽然捏着嗓子哭起来,软软地坐在凳子上,说我住在西郊一家民房里,婆婆家来电报,说公公住院了,让我们一家立马赶回去。说火车票都打好了,听说你离了婚,我打发男人、孩娃先走了,说要留下清几笔账,以为是那女人对你不好人才离婚的,以为是你心里有我你才离婚的,没想到你郁林其确真是心里没有我。可我李妮子八年来却没有忘过你郁林其,没想到你郁林其压根没有我!她说没有我,前些日子你到双龙巷找我干什么?你在百货大楼门口看我半天干什么?我真是瞎了眼,当初真该到部队告到你们领导那里去,让你提不了干,当不了官,也别想和那城里女人结婚。说到后来,她自己不哭了,擦了一把泪,也擦掉了自己的可怜,把一层冷硬铁在脸上,仇仇地道,以为我不知道?那女人叫吴萍,是市政府的打字员,在连队你有通讯员,通讯员给你打水洗脸,回到家你给那女人打水洗脸,还得把饭端到人家面前。我知道不是你和人家离婚,是人家要和你离,你不得不离。你瞧不起我李妮子,人家还瞧不起你郁林其。遭离婚了,有报应了,都是活该!活该!
天已经彻底昏下,窗上如蒙了黑布。炊事班夜训的兵,已经在后面冲澡。李妮子的话,郁林其听了很受活。从双龙巷回来时,他以为她对他只有恨,没想到这些年如他所想,她果真一直想着他。这使他觉到,他在吴萍那儿丢的,似乎在李妮子这儿得到了弥补。他倚在桌上,静静的望着李妮子,说你在这坐一会妮子,我得去招待所送个人。
你不用撵我,李妮子从凳上弹起来,说以后你跪下求我都不会再来看你了。然后她风样旋过身子,刮到了门外。郁林其很想留她再坐一会儿,等他送完马文的哥哥,回来再说一些话,好好地说道,气和心平,可是她已经离他走远了。他后悔他没有说我郁林其从来没有忘过你,我为你一辈子良心不安,甚至虚伪一句,我是忘不了你妮子才和吴萍离婚的。可是已经晚了,他从屋里出来,李妮子已经到了大操场的边上。她的自行车扎在大操场。她竟会了骑车,原先她是不会的。她上车子时,也和城里上班下班的女人一样,右腿轻轻一偏,便从斜梁上坐了上去,蹬着车子骑走了。他想,她今夜大概就会上火车回老家了。想到她要离开这古城,他心里的苍凉,浓得似一团雨云。他望着她,一直望到她把车子骑出大操场,骑进入夜的暮黑里。
苍凉着,他往招待所去,去送马文的哥哥。
在路上,他碰见马文的班长,气喘吁吁跑回来,对他说直工科长和指导员不让他去送,怕马文的哥哥,因没办好弟弟的残废军人证,要向他说些难听话。郁林其犹豫一下,还是去了。把马文的哥哥送上吉普车,送出军营,送至火车站,又送到卧铺车厢。见面的时候,郁林其对马文的哥哥说:我对不起小马,对不起你们全家。马文的哥哥没有说话。一路无话。直到卧铺车厢,他才说,郁连长,我来住了一个月,觉得你应该算个好人。
郁林其脸上苦出一层淡笑,说小马的残废证由我来办吧,我有战友在后勤卫生科,你回去给小马张罗一个对象,他一辈子就有着落了。
马文的哥哥握了握郁林其的手,月台上的电铃叮铃了。 。。
和平战(16)
十五
李妮子仍在等着郁林其。这是郁林其没有想到的,且没想到,她给他拉开了那么一幕戏。
新任连长已经到位,郁林其是警卫连第二副连长。他对直工科长说我想回老家住些日子,科长说你回吧,批你半月假。火车站在西郊,买好预售票出来,立在空旷的广场中心,灯光、月光和在他脸上。他的心像脸一样苍白,也一样洁素。天很高,淡淡青色。夜风徐徐,从广场东的一条胡同吹来。连队已没有他的事做,从他身上余出许多时间。上午,那个同中国小省一样大的中东国家的国防部长,率二十余人的军事访华团,住进了改修过的师部小招。这几天的日子,他除了教训警卫排身材全在一米七五以上的十余个哨兵,如何站如松,走如风以外,就是带领连队,把小招全部铺了地毯。别的,安排谁站大门哨、谁站小招哨,一旦有外宾问话,哨兵如何答,等等这些,都属绝对机密,除了新任连长和指导员,他无从知了。
郁林其忽然觉到,他在这个世上,该做的事情,全部做完了,挖空心思都找不出一件来。时间是夜间八点来钟,广场上除了行人,便是推车走来卖小吃的商人。要往日,这个时候,李妮子也该推着她的凉皮车子上市了。可眼下,她也许在三天之前,就回到了伏牛山下的那方村落。郁林其在心里设想,若对她说你是为了你妮子才和吴萍分手的,那样她会如何呢?
她会说你以为我真信吗?
横竖她已走了。
一切都了断了。
可是,也许她没走。
她也果真没走,她在痴痴地等着郁林其。
李妮子住的村子,距车站也就两站路。郁林其骑上给饲养员买菜的自行车,不足十分钟,便就骑到了。村头上有闲聚的饲区人,他们指点他说,来古城做小生意的外地人,都租房住在村后。他推着车子走出村落,村后竟是一排排新起的砖房,房前有路灯,有马路,有闲散人群。他问卖凉皮的李妮子,那闲人都知道李妮子住在胡同口的二号院。他朝二号院走过去,推开院门,竟看见李妮子端端正正坐在院中央。一面的灯光,照出她半张脸的浅黄,一面的月光,照出她半张脸的淡白。看见她独自坐在那里,他冷丁儿觉到,自己不该来。他是以为她走了他才来找她,知道她没有,他便不会来找了。
听见门响,妮子惊了一下,以至见进来的是郁林其,妮子稍微一怔,便立起身僵僵的呆着,说:
“我就知道你会来。”
郁林其说:“我以为你已经走了呢。”
她又说:“我压根儿不信你不会来找我。”
郁林其又有一种被人猜中的失落,还为那被人猜中些微地感动。他把车子扎在门口,走进院里。李妮子说屋里坐吧,郁林其看看空空的院落,有上房,有厢房,却只有厢房一屋灯光,院里静极,墙下有片片杂草,有蛐蛐的鸣叫。在月光中,那叫声如一条汩昉昉的河。十余年生活在兵营和都市,郁林其都有些忘了农家院落的情调,如今这月光、杂草、叫声,使他忽然感到一身的幽静,如正夏赤条条躺在泉水里。他说这院里没住别的人?李妮子瞟瞟他的脸,说房东一家住在村前新盖的楼房里,这房是专门租赁的。郁林其说就住你一家?李妮子说还有一家,做药材生意,赔垮了,刚搬走。再不消说,李妮子是告诉他,眼下这院里仅她一个人。郁林其局促一下,说就在这院里坐坐吧。
她又从屋里搬出一个凳子坐在他对面,仍是原来那句话:
“我就知道你会来找我。”
他说:“你公公有病,你该早些回去的。”
她说:“林其哥,你说句死话,你想不想和我结婚,你想和我结婚,我立马回去就离婚。”
他突然愣住,怀疑着面前那张脸。
他说:“妮子,你疯了?!我刚坐下你就说这些?”
她在他面前动一下身,说你不想和我结婚你来找我干什么?我知道是你老婆嫌你才和你离婚的。还是*年前的老话,你和我结婚,我愿做牛做马伺候你一辈子,—辈子连一条手巾都不让你洗。别的男人享受的,我妮子一样不让你少,让你样样都享受。她说我见过你女人,除了穿得好,识几个字,是城市的人,别的哪儿也没有我妮子好,瘦得像是一根柴,腿也短,头发蓬蓬散散不及我的一半多。她说有个星期天,你们一家三口去公园,我从双龙巷口跟到公园里,看见她压根儿不想和你并肩走,扯着你女儿,不是走前就是靠后,你孤零零压根也不像和人家一家人。以为我就看不出来?她说以为我就打听不到?人家压根儿就没喜爱过你,人家是因为年龄大了才嫁了你。你和人家过了六年,受不了啦才同意离婚的。我知道,我全都看出了林其哥……
月亮升至了村顶。是一月中间的时候,它银银一盘,晃在几丝的云下。蛐蛐的叫声,因了妮子的说话,忽然静默悄息。妮子说完了,它也缄默不叫。一地月光,泼水一样明亮。妮子说时,盯着郁林其的脸,说完了,仍是盯着他的脸。风习习卷动,在院落吹出吱吱的声音。门外有走动的脚步。妮子过去将门关了,并上了闩。郁林其站起来,说我一会得回去查哨,用不着闩门。妮子说走了我不会拦你,我只是让你知道,你丢了我妮子,也没有捞到啥儿好人,我只是想知道,你丢开那女人,心里到底想没想过我妮子!
他望着她,说:
“想过。”
她走过来,说:
“你叫不叫我离婚?”
他闭了一会嘴,说:
“不叫的。”
她猛然觉到一种冰凉的绝望,刚才滔滔说话的气儿,不知荡然到了哪儿。月光里,她的脸苍白成天的颜色。她说林其哥,我为你去死过,为了你才嫁一个大我十岁的人,你难道就真的这样嫌弃我?她问他的时候,声音细细哀哀,有几丝哭音。问完了,就眼巴巴地盯着他,盯着他的嘴。妮子,他说,我真的有病了,活不了几天啦,要能活我不会和她分手的,我不会那么便宜了她。 电子书 分享网站
和平战(17)
妮子仍是盯着他的脸,先是不语,后又信信疑疑说,你有病了,和我结婚我也离,一辈子能和你过一天日子,我李妮子也算不白来人世走一遭。他说你真疯了吧妮子,我说过能活着,我就不会不要那个家,不会和她分手的,就是活不了几天我才离婚的,活不了几天我能结婚吗?
她僵呆呆地站立着,说:
“你不像有病的人,有病的人不是你这样。”
他说:“我该走了,我还要回去查铺查哨的。”
她又默默立一阵,仰脸看了他,慢慢转过身,进了亮灯的厢房屋。她像进屋拿东西,郁林其就站在院里等着她。蛐蛐又有了鸣叫,风也含了一层层凉意。大门外的脚步声,由远至近,又由近至远,很像秋天飘落的黄叶,慢慢地也就消失了,只剩下郊区荒凉的宁静。妮子进屋很有了一阵。郁林其等得有些不安。他干干地咳了一声。咳声走出很远。月光明明亮亮,洒满了厢房的房坡。他听见她在房屋叫,叫他林其哥,他说做什么事,我要走了。她说你进来帮我一下忙。他进屋了。屋里灯光明亮,摆一地盆盆罐罐,都是做凉皮的家什,路也要从那盆罐中间找着走。这厢房是套间,外屋杂设,里屋是床桌,隔墙边有条窄门框,门框上无门,也没挂窗帘。郁林其绕着盆罐夹出的脚地,到那隔墙的门口,顿时怔住了,惊出一身热燥,收死脚步,不进不退地呆着。
屋子里很温暖,有乡村农家的气味,还有做凉皮的怪味。墙是砖墙,泥了白灰,却被烟熏成焦黄。里屋床的周围,新贴了报纸,齐整又干净,映出床铺的暖意。床上的被褥,是新的床单和被罩,一蓝一红,青青翠翠。妮子*了衣服,*裸地坐在床上,下身用红被子遮了,上半身白洁洁地亮着。她盯着呆在门口的郁林其,焦焦急急说,过来吧林其哥,我给你,全都给你!说着,她两眼火燎燎地盯着郁林其。郁林其也盯着她,目光僵直生硬,脸上凝着缺血的白色,木木的不动。她是一脸赤红。宽大的床单,平整整地铺出水蓝的亮光,团乱的红被、红彤彤地拥着她雪色的上身,而脸上又泛出一层赤红,整个儿那样,极像一朵盛开的野花。郁林其先一眼见她,血一涌而上,散至全身,及至听她叫他哥时,就感到些微的头晕。她像一团火,烧了他的全身,嘴唇也骤然间干裂起来。你来吧,她见他僵着不动,急不可耐地说,这院里不会来人,你来吧,一辈子我不能和你成婚,有这么一夜,我死不后悔。你来吧林其哥。你过来吧林其哥!她叫他林其哥时,满腔的期望,哀哀求求的可怜。郁林其立在那儿,被她的可怜,唤出了一身的哆嗦。他似乎就要晕在她的面前。结婚六年,吴萍向来没有这样向他火过,也没有这样*条条,*过。她从来都是穿着睡衣,冰冰的一条。他不记得吴萍什么时间脱过睡衣。他直直地盯着妮子的上身。他的目光从她圆润的肩上滑过去,不经意间,却看见床里的墙上,挂了一镜框照片,其中最大的一张,嵌在最中,是妮子和她的男人。他们夫妻面前,并排站了他们的三个女儿。郁林其看不清她男人和孩子的长相,只看到五口人,聚成一堆,团出了一个家的样子,一个家的热呵。他咬了咬嘴唇,把目光从她肩上拿开,搁到床头的木板箱上去,轻轻慢慢说:
“妮子,你把衣裳穿起来。”
他没有听见有穿衣裳的声音,屋里静在闷里。外面的风声从门口走来。
“你把衣裳穿起来,我要走了。”
有了动静。床的扭响,割人的心肺。他以为她要穿衣裳。她却突然哭起来,大声说林其哥,我求求你,我求你在这住一夜。为了你,我在这苦等了三天三夜,专为你我在墙上糊了报纸,怕你嫌脏,我三天洗三次澡,还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