饩惨沟脑律
小菊竟也漂亮。
鸢孩在灶房门口站了许久,回转身子,又进了那三间老瓦屋。灯光中躺在床上的老人,依然是安详而又宁静。鸢孩望着露在被外的老人的花发,看见了冬寒时节遍地枯白的一面山坡,那山坡上偶尔还有一只活着的蚂蚱在一蹦一跳,叫出一声两声灰色的声音,待鸢孩正要伸手去捉那只过冬蚂蚱时,有一只从墙上长征着的蜘蛛爬在了老人额上,鸢孩觉到了自己眼痒,眨了一下,看见老人把那蜘蛛从额上扫了下去,把盖在脸上的被子朝脖子下面拉拉,说:
“我看你喜上了小菊。”
鸢孩盯着老人不言。
老人说:“小菊有个续娘。”
鸢孩说:“小菊说过。”
老人说:“她爹对她不好。”
鸢孩说:“她也说过。”
老人说:“看出来你想和她结婚。”
鸢孩说:“这事眼下不能让连里知道”
老人说:“你要对她好。”
鸢孩说:“当然我要对她好。”
说话间,菊端了半锅花生走了进来,一世界都成了热暖甘甜、浓烈油香的气息。鸢孩开始在老人身边吃起花生,壳儿丢了一地,如老松树下的遍地松壳。小菊则把花生壳规规正正捏在手里,够了一把,轻轻放在自己的脚边,那脚边就堆成了有山坡又有山峰、还有林木竖着的小山,彼此都少有言语,一对兄妹似的。偶尔小菊剥出一颗大个儿的花生,还把那粒仁儿捏去红薄内皮,递到鸢孩面前,鸢孩不接,只把嘴大圆张开,小菊就 把那花生喂进他的嘴里。老人看到这番情景,放心地闭了眼去,把被头儿又拉回脸上,让鸢孩和小菊肆无忌惮地由了他们自己。而鸢孩小菊,也就肆无忌惮起来。
鸢孩说:“我开始抄《纪律条令》了。”
小菊说:“抄着抄着你就不敢和我结婚了。”
鸢孩说:“明天连长来检查工作。”
小菊说:“他知道我爷死了,就该赶我走了。”
鸢孩说:“不让他知道。”
小菊说:“总得知道。”
鸢孩说:“你别在院里和桌上放你爷的牌位照片。”
小菊说:“不孝。”
鸢孩说:“啥儿孝呀,人死就是灯灭。”
如此说着,天就亮了,早雾就从门缝挤进了屋里,银白丝线样网在鸢
孩和小菊脸上,都一脸潮润润的红笑。
三
国庆佳节到了。
值这样一个四季中的深秋,国庆佳节在四号禁区就天上天下地红着。抬头望天,徐缓升起的太阳,极其准时地每天比沟外世界晚半个小时出来,悬挂在后山的那棵枯木柏树上,光色不消说红得温和。前后左右的山上,本来在春夏一片碧绿,满目松柏,多不过是夹杂一些栗树,红木树,罗锅树,果青树。曾住过人家的旧村落和河边、路边,树疏叶稀的山面上,也还会有一片家常核桃、枣树等果木。可到了这深秋之时,树叶相继去了,松柏也显得绿不从心,泛出一层苍白,仔细地瞧,换季的松针柏叶,在它们的身上实实也是枯干得十分可以。而当春夏两季完全被树木和荆蓬儿遮掩了的果青树,这时节叶子却比别树迟落一两个月,红得灿灿烂烂,热闹得如火如荼。鸢孩依例去沟口迎接连长的到来,七八里山路过后,挂在崖头的公路上便摇晃来了一辆个体的汽车。接到连长,连长给他捎了一捆上个月的旧报,没信。但因为国庆,连队杀了一头大猪,连长给鸢孩捎了一挂猪的下水,鸢孩提着报纸和猪下水同连长相伴着往这四号禁区的红海里徜徉,连长说好风景呵。
鸢孩说连长你多住几天。
连长叹了一口气,说忙哩。
他们一前一后,把沟里红色的秋气蹬得有声有响。鸢孩看见红色的气息在连长毛料的军裤管上薄薄的粉淡一层,如蜜蜂采蜜时,从花卉上蹬弹在空中飘荡不止的粉薄薄的花气。一边走着,一边向连长汇报了阵地的工作,诸如阵地洞中温度的测试、潮湿度的控制,定期洁净处理,物件的保存。最后,鸢孩说: txt小说上传分享
四号禁区(4)
“温度计坏了一根。”
“下次来我给你捎来。”
听着工作汇报,连长爬到一面山上折了一枝果青树的红叶,放鼻子下嗅了又嗅,说老婆来队了,回去捎几枝插进瓶里,这就到了四号禁区木栏的前面,看见小菊坐在门口石头上朝这儿张望。连长朝小菊瞄了一眼。
“这妞儿长得倒还水灵。”
鸢孩说:“我和她素不来往。”
连长立住,盯着鸢孩的脸。
她家用我们阵地的照明电,鸢孩愤愤言道,还是我们替她家装的电线,没有一个月交过电费。
连长走着,说要注意军民关系,等她爷一死,按规定她就得搬离开禁区。鸢孩说她爷八十三了,上山扛柴火竟还能扛猪腰样一捆。连长说山里空气新鲜,人都长寿,这村里有人活到一百零三岁才无疾而终。这样一言一语,进了禁区,踩在鸢孩和小菊终日踏出的草间路上,连长眼盯着路边林枝上挂着、拴着,该直时则直,当绕的则绕的黑胶皮电话线路,满意地到了阵地。连长歇了一阵,喝了水,看了枪支及过冬铺盖,最后看了床下的一个纸箱,连长问:
“抄到哪了?”
“《纪律条令》。”
有一个消息,连长说,不知登在什么报上,反正在报上看到过,说湖北还是哪儿,有一个人十年磨一剑,把《红楼梦》篆刻了一遍卖给香港一
个商人,赚了一百多万人民币。
鸢孩眼睛亮了一下,耳朵里轰然一个炸鸣。
鸢孩问:“能卖那么多钱?”
连长说:“这年月无奇不有。”
鸢孩说:“篆刻是报纸上登的图章上那号字吧?”
连长说:“走,到阵地里看看。”
从哨楼屋里出来,连长先检查了通向阵地的水道、线路、铁轨和伪装了的天线,然后是严格地入库登记、检查。当然,来者是连长,鸢孩没有让连长掏出口袋里的打火机和钢笔。因为是连长,连长自己把打火机、钢笔、小本儿等一切应该与不该的,全都留在了库口的登记桌上,还自己在
超级绝密登记本上填了入库时间、人数、原因、并签上了大名。完了之后,连长看了看洞内放在一个三角木架上的一桶超标号特用防锈抗腐油,用脚踢了一摇三晃的架子,说危险。鸢孩说我不动就没人动它。这样彼一句,此一句,他们就沿着曲弯有致,严密科学的洞道往阵地纵深走去。
每次有人来,鸢孩都是自然的向导。每次走在这阵地洞内,鸢孩都先自把自己庄重起来,把自己脉管里的流液弄得翻江倒海。他一边朝里走着,一边用手抚摸着钢筋水泥的洞壁。青色水泥壁上挂着的洞气凝结的水珠,润滑着他的手指,一股冰凉冷硬的感觉,从他的指尖,热烈地流遍了全身。每走一道弯儿,跨过一道沉重的钢门,鸢孩用手在洞壁哪儿一按,一道黄刺刺的光亮就把秘不可言的山洞照得温和柔顺。在那黄柔柔的灯光里,鸢孩望着那些各就其位的吊车、索道、钢床、电缆、仪表和无处不在的温度计、湿度计、还有分排两边洞中的机油、柴油、汽油、特用油,如此等等。这些钢铁,方的、圆的、无规无则的,它们横着、坐着、卧着、立着,分列洞内,星罗棋布,有秩有序,又沉默不语,宛若一个随时等待轰鸣的钢铁车间。鸢孩每一次走进洞,每一次置身在这机械的森林之中,迎着钢铁之林所特有的冰寒的凉气和防锈漆的腥气,机油、柴油、汽油、特种油并列分封时的混合气息,一并朝着他们扑过来,差一点要把鸢孩冲到洞顶,如一粒挨着一粒、悬挂在洞顶的水珠样悬挂在那儿。鸢孩停了一下步子,稳了稳脚跟,他觉摸到连长在他身后趔趄了一下身子,鼻子皱了一下。连长曾当过这儿的阵守排长,对这儿的一切秘不可言的寒铁冰钢,都能立刻适应,且检查工作时一目了然。他拿手在发电机组的两端各敲了三下,说还不错,随时可以发电。然后,从发电机组库中走出去,一程洞道之后,朝着那洞的最深处走去了。这是一条缓缓下坡的地下马路,路两边钳挂了无可计数、粗细不一、一律涂了深灰色的军用抗腐漆的钢铁管道,如绷直的一道道绳索排列在洞壁上。马路的长短,自头至尾要走一段时间。走完了这一段路,也许就到了地球的正心。鸢孩守洞以来,还从未走完过这段路程,事实上是未走过这条地下通道。每一任守卫阵地的官兵,向下任移交阵守时,都要移交说,没有命令不许朝那儿多走半步。鸢孩没去过,鸢孩的班长也没去过,连长做阵守排长时也未曾去过。不知道谁曾去过。连长三番地说,没有世界大战,谁也不会朝那儿走过去。谁都不知道那儿究竟安置了什么,但不消说,那儿是一个巨大的生命的奥秘。然就在那十里地下的正顶山上,则是这四号封锁区最美的景致。每一个来过这儿的首长,都要到那儿伫立半晌。那儿是一挂瀑布,从一个绝岸上飞流下来,如一面永远飘着的白条儿长旗。从旗帜沿边散开的细珠碎玉般的水粒,濛濛雨丝样终日飘洒在四季中的春夏秋里。若撞上了午时的日光,那日光千方百计地朝着瀑布每天照耀十余分钟,那时候瀑布则溢光流彩,飞溅起来的水珠,紫的、绿的、银白、金黄、黑橙、粉红、正蓝、浅赤、薄青,一粒水珠一个颜色,世界转眼间纷呈起来眼花缭乱。可惜不是常年驻守,便极难碰到这绝世的景观。鸢孩坚持不懈,一连朝那儿去了二十七次,第二十七次撞到那个景观时,激动得欲唤欲叫,直至嘶碎了嗓子,也无人听到。就在那绝世景观的地下,搁置了钢铁的森林和庞大的黑色秘密。跟着连长朝那儿走去时,鸢孩隐隐听到了瀑布在头顶不歇的白色的喘息,听到细水珠相撞跌落的青紫色的欢愉。他看见了瀑布下水潭边上游动的白条儿细鱼,在青绿绿的水藻下钻来钻去。瀑布两边山崖上长满了四季三绿的荆蓬杂树,有鸟窝就建筑在那荆蓬的缝里。再往远处,是终年无人的半原始森林,春夏两时,红花烂漫,林边和树下,浓烈的香味噎得人嗝儿嗝儿。若捱至冬天,则一片萧色,唯崖壁上数尺长的冰条,如乡间的扁担样有弯有直,密匝匝挂在崖上天上,茫茫地白寒了一个世界。看到那冬日的冰条时,鸢孩打了一个禁不住的寒颤。
四号禁区(5)
他说:“连长,你去哪?”
连长站住了步子,立了片刻,回身说:
“我他妈总想走进去看看。”
鸢孩说:“敢吗?又打不开那门。”
连长说:“就看看那门。”
鸢孩说:“犯不上的连长。”
连长拍了拍鸢孩的脑壳,转身折了回来,脸上浮着薄淡的笑意。到一排仪表面前,鸢孩说这儿的温度计也坏了一根,连长看了,说无所谓的,鸢孩心里便响了一个剧烈的轰鸣,脸上也僵了一层凝白。
这时候,传来了一声声黄黄的吼叫,连长微怔一下,鸢孩飞射着跑出洞口,看见小菊朝他哨楼下的窗台上放了一碗白亮亮的鸡蛋,又忙忙匆匆朝禁区外面走去。鸢孩擦了一把脸上的汗珠,有一只乌色的麻雀从他眼前飞滑而过,渐成一粒黑点,融在了午时明灿的天空。鸢孩抬起头来,潮闷的洞气从他身上渐渐地退去,洞外鲜润的大自然的林气,粉红淡淡地朝他袭来,他舒展了一下胳膊。
四
发生了一件事情,原不曾预想的。
连长在禁区吃了午饭。鸢孩做的北方捞面,还有两个素菜和一盘兔肉,一盘猪大肠,彼此喝了一杯半杯。菜是连长亲手动的刀火,将吃时连长让鸢孩去将八十三的老人请来,这是惯例,颇含有传统意味。
鸢孩没说老人死了,鸢孩说请他干啥。
连长说:“军民关系。”
鸢孩说:“这些日子,他都到东山阳坡下晒明年的天麻种子。”
连长说:“那把小菊请来。”
鸢孩说:“她一身女人味儿。”
连长笑笑,一脸大人嘲讽孩子初谙人世儿女之情的亲近,便和鸢孩一并喝了吃了。吃饭间连长给了鸢孩许多教导,都是白云流水的道理。最后说,除了守护阵地之外,一定不能有大小事故。年终到了,连队的荣誉高于一切。
鸢孩:“出来进去就我一人,想有事故都难。”
连长:“我看那小菊出落成了,越寂寞越得防着。”
鸢孩便红脸不言。送走了连长,鸢孩决心不和小菊来往,专心于抄写《三大条例》。并翻遍了连长捎来的一捆报纸,也没找到连长说的把红楼篆刻一遍,卖给香港一百多万的新闻消息。于是,有几分泄气地坐在灯光下,把弄了一会儿枪支,想了一遍阵地洞内通往地心的神秘和自己同小菊的交往。直至无可想了,才提笔倒墨,铺纸翻书,准备续抄条例,想自己一丝不苟地书法下去,不说如人家篆刻红楼,一夜间成了富翁,但只要抄了,也终归是一件军内的稀有事情,登报表扬该不是问题。他在对折成八开的报纸上写了“本条令”三字,认真端详,忽然发现自己写的是钢笔大字,却不是日常说的书法。这一发现,使鸢孩对自己有了很厚的失望。拉出床下的几箱手抄的黑字,从第一章《总则》,到第十二章《附则》,整整抄满了两个纸箱,然这些字迹,全都凌凌乱乱,深秋黑风吹起的枯枝败叶一般,竟然挑不出一个是所谓的书法墨迹。鸢孩把毛笔愤而掷在桌上,在那纸堆里蹬着走了一遍,听到抄过的报纸在脚下山崩样响成一片。委实熬不了时光,只好又去找了小菊。
一夜一天。埋了八十三的老人。小菊家里少了一口棺材,房后的一片麦地里,多出一堆新土。这时候,鸢孩才算果真想到四号禁区是只有他和小菊,就连那躺在床上死去的老人,也已从禁区入土为安。黄亮的日光从头顶偏斜下来,乌色鸟在树上飞起重又落下。房坡上的家雀,依然如故地在日色中叽喳成一条河流。老人新坟上黄土的腥甜气息,在那一片麦田里,铺排成红红的气浪,朝着山野扩散。鸢孩和小菊,扶着两张用过的铁锹,两株小树样孤零零立在坟头。
小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