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阎连科经典作品集:四号禁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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阎连科经典作品集:四号禁区- 第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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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郁林其上身穿的是白布军用衬衣,那是当兵时候存下的粗洋布,肩头漏出两块肉,凉凉飕飕如同两块冰。他双手交叉捂着肩头的两块肉,看看老婆锁上抽屉的锁,又看看老婆木着的脸。月光已经移至被子上,古槐的薄影也在被子上,影在被上哆嗦着动。他对老婆说,我不瞒你,那钱我寄到老家了。老婆说干什么用,他说母亲年纪大了,该准备棺材了。我弟兄三个,该三一三剩一摊这棺材钱,可我觉得两个哥哥都是农民,我不忍看着给母亲做棺材,也像买国库券样一人一份儿,我一个人把这钱全部拿了,只让哥们在家备木料,请匠人。
  老婆说:“你是孝子啊。”
  他说:“我不如两个哥。”
  老婆说:“你娘好福气,有你这么一个儿。”
  他说:“我读高中时,我娘卖柴火供我读的书。”
  老婆说:“我爸妈没养我,我是喝风长大的。”
  他说:“你家需要,咱可以月月给你家里钱。”
  老婆说:“不用了,我想离婚。”
  他说:“离婚……凭啥就离婚?”
  老婆说:“凭你对我有二心,你心里没有我。”
  他说,我以后可以不给家里寄钱,权当我娘没养我这个儿,离婚我不同意,死了我也不同意。老婆始终盯着他的那张脸,就像盯着一页书。他说他死也不同意离婚时,嘴角有些歪,眼角有了泪,目光哀哀怨怨望着老婆的脸。老婆看着他,鼻子哼一下,说早知今日,你何必当初。说见你的同事问一问,看有哪个做妻子的像我一样,不光每月让你往家寄钱,你出差不在家,我还替你往家寄,每年过春节,不是给你娘买鞋,就是买袜子,不想人还明明暗暗往家偷。我爸我妈替我们养女儿,要过咱们一分没?没要一分还每月贴给女儿几十块,我真没想到你郁林其这样没良心。

和平战(4)
老婆好一夜说下许多话,直说到月亮从室的上空丢落去,口渴了,喝下郁林其倒的水,才最后宣告道:
  “以后你每月还按时往家寄钱吧,我吴萍不做不讲理的人。”
  “寄多少?”
  “二十。多寄一分就离婚。”
  四
  吴萍是市政府办公室的打字员。除了守大门的老头和收发室的收发,那个大院就数她位卑。然走在街上,一百个女人中间,她的工作要数最好的。这天,她中午十二点下班,十二点半准时到家,走进院里,把自行车锁到别人的屋檐下,闪进屋内,便看见饭桌上摆了一桌菜,两双筷子,郁林其坐在对面,双手擎着自己的下巴。
  脱掉身上的粉红风衣,用衣架撑着,挂至床头,吴萍瞟了一眼郁林其。
  “市政府开始分房了。”
  “有你的?”
  “我算老几,轮到看大门的也轮不到我。”
  郁林其说吃饭吧,吴萍便坐在他对面。他以为她会为他不到星期六便回到家里,且张张扬扬一桌菜说些啥儿,问句因为啥儿,可她气也不吭,坐下拿起筷子就吃了。郁林其感到胸口又来了一阵疼,他看着老婆的脸,把筷子放在嘴里死咬着,恨不能把老婆像咬筷子一般咬一段。
  吴萍和郁林其结婚,有一种上当的感觉,那时候她在市政府初做打字员,神气活现,决然不能如一般工人一样找对象,七挑八拣,到了二十五岁,以为找当地驻军干部,一是部队房子松,二是部队干部上得快,便没有计较郁林其家是农村的。待慌慌张张结了婚,才明白郁林其每月要给老家固定寄去三十元,且不到副营不能随军,不能随军,那房子闲置你也不能住。于是,吴萍猛然感到结婚匆忙了,上当了,一动就是那句话:我这辈子倒了血霉,找你这么个当兵的。现在她又来了,吃了几口菜,抬起头瞟瞟郁林其,说你结婚时不是许我诺言说,四年干到副营,女儿入托前搬到师部大院吗?
  郁林其回眼瞅瞅房子,一大间,十四平方米,床、桌、立柜、电视机、电冰箱、衣服架、大板箱、女儿的三轮小车、布娃娃、从老家捎来请城里人吃新鲜的红薯,七七八八,全在这一间屋里。只老婆那件风衣,还点出一星红亮。看一眼这些,郁林其仿佛又嚼了遍六年的夫妻生活,他回过头来,望了一阵子老婆,轻轻说了句:
  “我确实对不起你,萍。”
  老婆瞧着他。
  “不是对不起,是你害了我。”
  接下他又默一会。
  “咱俩离了吧。”
  老婆死死盯着他。
  “你说啥?”
  他说:
  “离了吧。”
  她说:
  “你再说一遍。”
  他就说:
  “离婚吧,我同意。”
  老婆不吃了,把筷子放到桌上,上上下下打量郁林其。屋子里静极。院里别的人家,又说又笑,在相互尝着谁家的菜好。水龙头的流水声,从门缝争争抢抢挤进来,湿淋淋涌了一屋子,把屋里的静寂赶去了。待那水龙头息了水,屋里重又静下来,吴萍也用手把下巴端起来。
  “这次离婚可是你说的。”
  “是我说的。”
  “东西咋分?”
  “你说。”
  “女儿归我。”
  “可以。
  “我要养女儿,存款也归我。”
  “可以。”
  “我不看电视可以,女儿不能没有电视看。”
  “电视也给你。”
  “电冰箱你搬走。”
  “我老家是农村,要冰箱没用。”
  “那你要些啥?”
  “啥也不要。”
  “林其,你是随便说说,还是当真的?”
  “我今天是专门回来给你说这些。”
  吴萍脸上冷了一层笑,说:“郁林其,你别想吓着我,别以为我吴萍大你两岁,离了你就找不到男人了。你到大街上瞧瞧,过十个男人有九个比你强,过十个女人有九个不如我吴萍。无论是长相,还是工作,还是气质,十个女人中九个不如我。你以为你一个警卫连长就了不得了吗?说白吧,你警卫连就是和我们市政府把大门的老头一模样。不知道了说你郁林其是警卫连长,知道了,说你郁林其是那师部大院侍奉人的软骨头。站岗放哨,扫地擦窗,哪一样不是伺候人的活?那师部三大机关,哪个机关干部管不了你郁林其?你见哪个机关干部不点头?你见哪个领导不哈腰?还教育你们连队的兵,见了军官都敬礼,到首长家里,少说话,多做事。以为我吴萍不知道,你们连做公务员的兵,有几个不给首长家种菜?有几个不给人家洗衣服?这些兵哪一个不是你郁林其教育出来的?你以为你是堂堂男子汉,男子汉你就弄一个营长当一当,不还是干了五年的警卫连长嘛,不是和我们市政府把门的值班班长一样嘛。想跟我离婚,离了吧,我求之不得呢。你郁林其到底有什么了不起?一日不离,你转业可以进市里,可以变成城市的人;一日离了,你转业就回到你们山窝里。说吧,到底离还是不离?”
  郁林其和她相识七年,结婚六年,今儿第一次发现老婆有这等好口才,说半晌不停一个顿。老婆刚说时,是坐在凳子上,末了站起来,指指画画,且绕过饭桌,逼到了郁林其近前。郁林其跟着站起来,朝后退一步,倚在桌子上。待老婆说完了,他说我说过,我今天是专门回来给你说说离婚的。
  吴萍不吭了,仿佛话尽了。她脸上硬着一层冰白,两个嘴唇并成一条直线,往死处瞅了郁林其一会,突然转过身子,从床头取了风衣。郁林其的军帽在床上,挨着她的风衣下摆,她拿起他的军帽,扔到床的另一头,说嫌我吴萍小市民,我吴萍还嫌你郁林其小农民。然后,她穿上风衣,急急切切系着扣子,最后拿起一条防风沙的纱布,竖在郁林其面前:“最后问你一句,离还是不离?”
  郁林其说:
  “离。”
  吴萍说:
  “你什么东西也不要?” txt小说上传分享

和平战(5)
郁林其说:
  “不要。”
  吴萍昂着胸脯出去了,再没言语,再没扭头。出门下台阶时,郁林其看见她的风衣和九班副的对象跳下城墙时一样飘起来,一样如一只蝴蝶。郁林其拿目光追过去,可她已拐过了厨房的墙角。从别人的檐下,传来了开锁的声响。她推着自行车出去了。
  五
  为马文的负伤和指导员的妻子随军,郁林其被记大过一次,并由正连降为副连,是在他和李妮子见过了面,并且和妻子办完离婚手续以后。那天的午时,吴萍推着自行车出去,他就锁门,乘7路公共汽车回到了师部。
  司令部直工科长在连队门口候着他。
  没检查出什么病吧?直工科长问他,他说,老毛病,得长期吃胃得乐。科长说没大病咱们今夜开个支部扩大会。扩大会扩大到工作组。会是由工作组成员、保卫科的正营职少校干事主持的。中校直工科长在会上说,陆军第一百五十五医院明确讲马文是重伤,少说得在医院住半年,查不出马文的枪里为啥多一颗子弹,工作组也不能耗死在警卫连,打算给连队主官报请适当处分,并调整连队班子后,撤回到师机关。
  调整班子就是安排一个连干转业。中校科长这样说明,看了指导员一眼,指导员立马明白,组织上要让他转业了。事情明摆在直工科长的眼睛里:指导员一九七七年的兵,军龄十四年,正连已经干了七年,三年前曾让他转业回乡,他到干部科长家掉了眼泪,才又勉强留至今天;而郁林其是一九八○年的兵,又有院校文凭,且军事素质又好,早就吵嚷要调到司令部做副营职参谋,不消说是不会让他转业的。
  那一夜,天将下雨,满世界流动粘稠的暗黑。工作组的人刚走不久,连队的四个哨点,哨兵也刚刚换哨。郁林其去查哨,走到机关办公大楼的下面,指导员从楼下的黑里闪将出来。
  郁林其说谁?把按在胃上的手拿下捏成了石头拳。指导员说老郁,是我,我等你半天了。然后二人就蹲在楼角的一团风景松下,各点了一根烟。指导员问郁林其,说你我伙计五年,你说我指导员这人咋样儿?
  郁林其说:“人是没啥说的,一等的好人。”
  指导员说:“工作呢?”
  郁林其说:“指导员,我郁林其背后没说过你半句坏话。”
  指导员说我不是这意思郁连长,我是说我当兵十四年零四个月,牛样马样为军队拉了一个连的车,到头来老婆孩子熬到随军时候了,却要安排我转业了,我觉得这辈子活得不值,对不起我老婆孩子,对不起马文,也对不起你郁林其。
  郁林其在黑中愣了愣,拧灭烟,说指导员有话你直说,咱都是从农入伍的,凭祖祖辈辈都是种地这一点,有话你直说。指导员看着郁林其的脸,他什么也没看见,只看见眼前凝着浓浓重重一团黑,他说郁连长,恕我直说了,马文枪里的子弹是我压进去的。说那天打靶,马文上了厕所,我在马文的枪里压了一发子弹,想试试自己的枪法,可子弹刚压上,一排长把我叫走了,那子弹我就忘到枪里了。
  天黑得不行,人都仿佛煮化进了黑里。头顶的云彩,一团一团拧着滚,风也吹得急急切切。身边柴草卷动的声音,拍打在机关楼的后墙上。指导员说完了,去黑里搜寻郁林其的表情。他说:
  “老郁,你不会把这说给组织上吧?”
  郁林其笑了一声,说:
  “你看错我郁林其了。”
  指导员说:“我给你说是想求求你老郁。”
  郁林其问:“求我啥?”
  指导员说:“求你把这事揽下来。”
  郁林其问:“揽了又怎样?”
  指导员说你揽了,他们就不会让我转业了,熬到今年,老婆孩子都随了军,户口也就迁到市里了。而你老婆孩子都是市里的人,没有后顾之忧,能当官就上,上不了转业也不怕。而我呢?实话说,当兵卖命,不就是为了老婆孩子的户口吗。
  好像有雨点,楼墙上有砰砰啪啪声。风也忽然凉起来。去换哨的兵,逃命样跑在马路上。郁林其说,指导员你给我一根烟。
  指导员把烟递过去。
  “老郁,我不难为你。”
  郁林其划了火柴又灭了。
  “你没有难为我。”
  指导员递过去一个气体打火机。
  “老婆孩子随了军,我让孩子认你做干爹。”
  郁林其吸了一口烟。
  “那倒没必要。”
  指导员也点了一根烟。
  “长大他怎样孝顺我也得怎样孝顺你老郁。”
  郁林其笑了笑。他想到他的胃癌。想到他爷活到四十五岁死了,死于心绞痛,其实是胃癌,想到爹活到三十九岁死掉了,和爷得的一个病。现在轮到你了,他想,刚活到三十一。是遗传。陆军第一百五十五医院的王医生,听说他爷他爹都死在胃癌上,脸白着半晌不见话。他狠吸了几口烟,从风景松下钻出来,让雨滴噼呖啪啦在脸上打几下,说一块去查哨吧指导员。
  指导员出来拍拍屁股上的土。
  “你回吧老郁,让我查。”
  郁林其说一块去吧,马文的事情我全都揽下来,不求别的,只求我哪天死了,你孩子长大能到我坟上看一看。风很大,堵得指导员说不出话。他把身子背过来,躲着风向,雨水打湿了他的背。他说不是看一看,是你老郁救了我一家人的命,我一家人哪个忘了你的恩,一家老少打仗挨枪子,不打仗了让汽车撞死在马路上。
  他们便一道查哨去了。
  六
  李妮子是被郁林其婚前踢掉的乡下姑娘,眼下她在这市里卖粉皮。李妮子被郁林其踢掉时,喝过老鼠药,活转来嫁了一个大她十岁的男人,家里来信说是为躲避计划生育跑出来的,先到洛阳卖鱼贩菜,养不了丈夫孩娃,村里人又找到洛阳追着结扎,才到了这古城。
  和指导员一道去查哨,路上郁林其断不了想到李妮子。李妮子和他是邻村,他入伍的时候订的婚。入伍第三年,他提干回到家,在村头的树林里,李妮子拦了他的路。

和平战(6)
她说:“林其哥,你过来一下。”
  他说:“过去干啥,有话你就出来说。”
  她说:“我在这儿等你半天了。”
  他说:“咱俩的事我在信上都说了。”
  她说:“一封信就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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