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退隐归山。以后,你接了活路,自己干,不用照顾师傅这张老脸。”
罗一川很是惶惑,连忙趋步上前,把纸烟递给师傅,帮着点燃,一脸真诚地说:“师傅,我永远是您徒弟。只要我接到活路,工钱就有师傅一份。”
张师傅笑了笑:“你有这份心就够了,我没出力咋个能要工钱?川娃子啊,好好干吧。”说完,便背起双手,迎着西沉的太阳默默走向远处。夕阳下,张师傅腰背已驼,步履蹒跚。一只狗紧跟在张师傅身后,牵着罗一川茫然的目光。直到张师傅的背影在一个拐弯处完全消失,罗一川才把眼睛收了回来。
罗一川的名气越来越大,连外乡一些人家置办红白喜事或者修房盖屋,凡有讲究的木工活儿,宁肯走上三四十里山路,也要请罗师傅前去“帮忙”。年轻的罗师傅享受着这份尊崇,享受着乡邻们目光中或浓或淡的肯定和讨好,个子渐高,腰腿渐壮,声带渐粗,胡茬渐硬,眼看就从细嫩小娃儿长成了英俊小伙子。四邻八乡的姑娘们面对罗一川时,眼神越来越不自然,越来越不坦然,下意识地就揉进了羞涩,揉进了忸怩,揉进了亮光,也揉进了神往。
这时候,罗一川考上高中的同学都已毕业,普遍返回社会主义新农村的广阔天地,拿起锄头一招一式地学起了战天斗地建设美好家园的“热门专业”。罗一川的父母似乎忘记了他们当年强烈反对罗一川学木匠那档子事情,每逢有人一边给罗老太爷递叶子烟,一边关切地询问“你们家罗师傅最近忙得很哈”时,罗老太爷总会显出一脸无奈和不屑:“他也没得办法啊,找他的人太多了。一天到晚不落屋,也不晓得在忙些啥子狗屁活路!”这么说时,罗老太爷就显出一种谦逊和低调。其实,那胸腔里往往正怒放着一朵朵心花。
在一家家雇主的热情款待中,罗一川学会了喝酒,也学会了抽烟。不过,他从不沾需裹了抽且极炝人的叶子烟。他只抽一毛六分钱一包的“月月红”。白色的纸烟后面长出一截暗黄色的过滤嘴,那过滤嘴在嘴边晃着,身份、地位和档次便都不言而喻地显露了出来。
罗一川不仅自己抽“月月红”,还时不时地给师傅送去一条,捎带着再送些茶叶、挂面、白糖、花生之类东西,有时候甚至是一块让人眼馋的宝肋肉、坐墩肉或者一壶高粱酒。师傅每次都叮嘱罗一川:“你看你,来就来嘛,还弄得这么客气干啥子?下次来不要拿东西了哈!”罗一川恭敬地应承道:“好好,下次不拿了。”可真到了下次,他照样两手不空地往师傅家跑。有时候,师傅酒喝到兴头上,会当着罗一川的面,对自己的人生和罗一川作些讲评。他一边擦拭沾了酒菜的嘴唇和胡须,一边频发感慨:“我这辈子啊,带了十几个徒弟,你川娃子是最后一个,也是技术最好、最有出息、最明理懂事的一个。川娃子好好整,以后肯定会弄出名堂来的。”罗一川格外听话地点着头:“嗯。师傅,我晓得,不会给你老人家丢面子的。”那一脸孝顺儿子般的神情,显得相当中看,相当富有好小伙子的味道,也相当惹人喜欢。
第二章2 人生转折
这一天,罗一川又拎着一条“月月红”、一块坐墩肉和一壶高粱酒去拜见师傅。师傅家正巧来了客人。在师傅的安排下,师娘急慌慌地要去街上打酒割肉。罗一川这一来,甚好,他孝敬给师傅的烟酒和猪肉就足以待客了。
客人来自成都,是师傅妹妹的女儿。罗一川做木工活走遍四邻八乡,也算是见过世面的人,至少属于柳树乡的“操哥”级人物。可他乍一见那女娃儿,仍然在心里咯噔了一下,像是有谁往那地方投进去一块巨石似的,涟漪们一波波四散开来,迅速把罗一川素来良好的自我感觉整个儿淹没了。那女娃儿个子高挑,皮肤白皙,腰肢轻扭便是风情无限,长发飘飘更显妩媚万分。罗一川在心里把这成都女娃儿同他悄悄喜欢过的乡下女娃儿反复作了比较——很显然,曾经在他心中盛开得鲜艳无比的“红苕花“们顿时黯然失色,而且失色得相当厉害。
罗一川很快知道了师傅外甥女的姓名,那是个一听起来就让人产生无限遐想的名字——欧阳诗雨。听听,欧阳,还诗雨,多么美妙的名字呵!相比之下,以前灌满罗一川耳朵的什么花、什么芳、什么翠、什么丽,简直就不是名字,而是一株株野草,漫山遍野长得到处都是的野草。而人家欧阳诗雨,则是一朵荷花,梅花,不,纯粹就是兰花,一朵远离了世俗纷扰、清雅高洁的兰花!
罗一川胡乱想着,时而为欧阳诗雨的美丽动人倍感折服,时而又为自己没能降生在城里沮丧不已,心境极是混乱。就在他正强迫自己尽量保持平和心态的当口,门外噔噔噔地走进来一位身着戎装、皮肤黝黑的军人。
军人在师傅儿子张辉的陪同下,左手提一只木桶,右手持一根钓鱼杆,显然是刚从池塘钓鱼回来。军人刚一进门,欧阳诗雨就兔子般轻盈地奔过去,看了看木桶里活蹦乱跳的鱼儿,然后一把抱住军人的胳膊,异常夸张地喊道:“哇噻,龙刚,你有点凶哦,一会儿就钓这么多鱼!”
龙刚放下木桶和鱼杆,憨厚一笑:“堰塘里鱼多,好钓。我在部队时,偶尔也和战友们到河里钓鱼,每次都收获不小。”
“你们西藏那地方还有鱼唆?安逸!那下次我来探亲,你要陪我去钓哈!”欧阳诗雨拉着龙刚的胳膊,扭着身子,勾头偏脑地对龙刚撒娇。
龙刚应承道:“没问题,没问题。我们冬天在冰面上钻个洞,随便丢根线下去,河里的鱼就要上钩。夏天冰化了,水里的鱼看得清清楚楚,甩块石头砸下去,就可以捡几条上来改善生活。”
罗一川闷在一旁,听完这番对话,算是弄明白了一些基本情况。龙刚在西藏当兵,难怪黑得像煤堆里捞出来的——罗一川初中地理学得不错,知道西藏那片高原紫外线异常强烈,好像风沙挺大,自然条件不啷个好。从军装上衣的四个兜可以看出,龙刚是一名军官,尽管又黑又瘦,但一身军装衬着,咋看咋有一种说不出的英武之气。就凭欧阳诗雨对龙刚那份亲热劲儿,勿需师傅介绍,罗一川也知道这黝黑的兵哥哥是欧阳诗雨的男朋友——就这非洲朋友似的黑人,竟能拥有欧阳诗雨这朵兰花的爱情!罗一川不禁暗生嫉妒,当然,更多的还是羡慕,继而又渗出丝丝缕缕的自卑和酸意。瞧瞧人家军官,黑得有款有型,瘦得有棱有角,左看右看都顺眼,纵看横看都舒服,欧阳诗雨不喜欢他还能喜欢哪个?难道会喜欢上我罗一川?
做你狗日的白日梦去吧!
饭桌上,欧阳诗雨和龙刚左一个舅舅右一个舅舅地喊着,弄得师傅心情相当舒畅,每一条皱纹间都绽放出久违的光芒,兴致盎然地陪着准外甥女婿龙刚一杯接一杯地猛灌高粱烧。谈话间,罗一川得知龙刚居然是位连长。连长啊!那么大的军官,手下带着百十来号兵哩!带了百十来号兵的连长果然气势不凡,酒量上佳。眼看师傅已经喝得舌头打圈了,他却啥事儿也没有,一会儿祝舅舅和舅母身体健康长命百岁,一会儿祝福他们儿孙满堂乐享天伦,一会儿又诚邀他们有机会到西藏去耍,全是耳朵一听就舒服得不行的蜜糖话。师傅心里像有一把熨斗轻轻抚过,既平平展展,又柔软润泽,那高粱烧便下得颇为顺溜,慢慢地,眼光就成了直线,连弯也不会转了。
罗一川暗自担心师傅年事已高,抗不住高粱酒的后劲,却又不便开口阻拦,怕扫了师傅雅兴。他知道,要使师傅少喝酒,惟一的办法就是让龙刚转移进攻方向。可是,他又缺乏同解放军连长喝酒的勇气,龙刚军装上衣那四个兜,像四门火炮一样,对罗一川的勇气和信心构成了极大威慑——万一人家不理他的茬,那多没面子啊!罗一川咋说也是本地著名木匠,万一丢了面子,没准几天之内连墨线都吊不准哩。
就在罗一川悄然进行着自我斗争和自我折磨的时候,龙刚已经适时修正了目标。他将一杯酒举到罗一川面前,半是挑战半是真诚地说:“来,兄弟。舅舅说你是他最得意的徒弟,出师了也经常回来拜望师傅。这说明你是个既上进又重情重义的男子汉,我敬你六杯!”
罗一川反应过来,心里对龙刚感激得不行。原来解放军连长根本没有瞧不起农村土木匠的意思,这不,还要敬我六杯酒呢,太给我罗一川面子了!他激动得满脸放光,赶忙端起酒杯谦虚:“孝敬师傅是应该的嘛。谢谢首长,我先干了。”说着,把六杯酒倒在一只碗里,脖子一仰,那碗就底朝天了。
龙刚兴奋地喊一声好,也学着罗一川的样子,一口气把六杯酒喝了下去,然后抹着嘴直呼痛快。
六杯高粱酒一灌,罗一川的胆量和豪气立即回到了身上。他提过酒壶,哗哗哗地把龙刚的酒碗斟满,再给自己倒上,然后双手擎碗,对龙刚道:“首长,你那么大的官,还看得起我乡巴佬。就冲这个,我也要敬你一碗。”
龙刚嗬嗬笑道:“我跟你一样,都是乡巴佬,也都是手艺人。要没当这个兵,我多半还在当骟匠,天天给那些畜牲做绝育手术。你兄弟耿直,够意思。这碗酒,我喝了!”
龙刚当过骟匠的经历,顿时缩小了罗一川同解放军连长间的情感距离,再加上那一碗多白酒垫底,罗一川初生牛犊不怕虎的猛劲儿就冲上了头顶。他趁热打铁,又跟龙刚各端了一碗高粱烧,再次表达了对解放军连长的满腔敬意。
两碗多高粱酒一进五脏庙,龙刚和罗一川兴奋着,迷醉着,眼里都有了飘浮感和朦胧感。罗一川提起酒壶,打算再表一次心意。龙刚拦住他,手和脑袋一起摇晃:“兄弟,酒这东西,少喝点是养人的,喝多了就不是人养的。尽量,别尽兴,到位就好。”他把嘴附到罗一川耳旁,满脸铁哥们儿间掏心掏肺的神情,悄声道:“我第一次来舅舅家,再喝就出洋相了。惹得女朋友不高兴,容易打光棍哈。”
罗一川抿嘴一笑:“好的,听从首长命令,那就改天再喝。”
龙刚伸手在罗一川肩头一按:“兄弟,不要叫首长。我一个小连长,享受首长称谓还早,你叫我龙哥嘛!其实,凭你的性格和体格,就是块当兵的料,咋个不去当兵呢?男子汉该到外面闯一闯,进部队锻炼锻炼,既尽了义务,又见了世面。不要窝在家里当一辈子木匠嘛!”
罗一川满脸满眼同时绽放出钻石般的光芒:“首长,啊,不,龙哥龙哥,说心里话,第一眼见到你,我就想当兵了。可我们柳树乡征兵的机会和名额都少,哪会轮到我哟?你是首长,帮个忙嘛,把我收到你部队去。你想喝酒,我天天陪你。”
龙刚哈哈大笑,指着罗一川道:“你以为是家里唆,想喝就喝?部队天天训练,天天站岗,咋个能随时喝酒?领导没批准,私自喝酒是要受处理的!”稍倾,他又沉吟着说,“你要是真决定当兵了,就先去武装部报名,参加体检和政审。只要合格,我一定把你带走。”
龙刚这句话,让罗一川的人生倏然出现了重大转机。实际上,罗一川并非仅有当木匠的理想。青春年少,谁也不会常年累月只做同一个梦。罗一川最大的愿望是成为一名战斗机飞行员,在蓝天上自由翱翔着保卫祖国领空——这一愿望,暗含了两个理想:当兵和开飞机。然而,由于缺乏开花结果的现实条件,罗一川只能让那些美丽得近乎奢侈的梦想在土层里长期潜藏,而当木匠的理想则因为气候适宜,一直生长得相当茂盛。现在,龙刚的点化或者说龙刚的出现,完全掘开了覆盖在罗一川梦想之上的所有土坷垃、杂草和荆棘,使罗一川最美的梦想一目了然地呈现出来。这时候,阳光成了最好的催化剂,梦想们一旦出土见天,便迅速呈几何级膨胀,罗一川就是想控制,也无法控制得住。
在突然膨胀开来的梦想——现在已经成为理想的念头的驱使下,罗一川忍不住又自斟自饮了一杯高粱烧。放下酒杯后,他才知道,龙刚正是来柳树乡接兵的部队干部。这个天大的喜讯,进一步刺激了他的神经末梢,把他欢喜得像是肚子正饿得不行时,天上出乎意料地掉下来一块香喷喷的烤红薯,而且不偏不斜,正好掉进了他嘴里。
罗一川兴高彩烈地离开师傅家。一路上,他脚步发虚,身子发飘,眼前不断浮现出自己身着军装挺立在国境线上的动人画面。这些画面让罗一川的大脑始终处于兴奋状态,总觉得自己已经进入中国人民解放军三军序列,很有资格在这一方他保卫着的领土上做点事情。做点什么事情呢?既然已经是解放军了,那就做点解放军天天都做的事情吧!罗一川摇头晃脑地学着电影里解放军的样子,很威风的走了一会儿正步,甚至还折下一截树枝,自己下达“预备用枪”的口令后,模仿了一段刺杀术。当然,崎岖的山路毕竟不是部队训练场,不太适宜进行军事表演。罗一川时而队列,时而刺杀,时而又躲到一颗树后,再迅速闪身出来,对准某个只有他才看得见的目标,厉声高喝“举起手来,缴枪不杀”,很快累得上气不接下气。可罗一川又不甘心闷头走路,他需要以超乎寻常的行为举止来表现解放军战士的英勇无畏,特别是准解放军战士的豪情壮志。于是,罗一川就把军事表演改成了纵情歌唱,从“我们的明天我们的明天比呀比蜜甜”唱到“啊牡丹百花丛中最鲜艳”,从“年轻的朋友们我们来相会”唱到“洪湖水啊浪呀嘛浪打浪”。回到家的时候,罗一川似乎根本没看见父母亲诧异的眼神,两眼迷离地高吼着“在那桃花盛开的地方有我迷人的故乡”,径自回到房间,一头栽倒在床。睡梦中,罗一川嘴里还嘟嘟囔囔地哼着谁也听不明白的小曲儿。
接下来的日子,罗一川推辞了所有木工活儿,一门心思参加体检,一门心思接受政审和家访。一个月后,入伍通知书真就到了手中,接着又欢天喜地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