蜈蚣更加得意地说:“我刚才还以为你是条子,弄了半天是并肩子。告诉你吧,土鳖,你学着点,以后走江湖用得着。就是下手也分好多种,用镊子夹的叫长钳子;用刀片划的叫飞刀,还叫小李飞刀……”
我在外面听得震惊不已,窃贼行业里,原来还有这么多的讲究。按照蜈蚣说话的内容推断,条子就应是卧底、密探之类的意思;并肩子的意思就是朋友,武侠小说中经常能够看到这个称呼,“并肩子,上啊。”。土鳖则就是笨蛋,一个骂人的词语。
我听到蜈蚣在里面大骂我,因为我就是他口中的带着孙子明上道的哥哥,他骂我不懂一点江湖规则,还想在江湖上混,早晚会被乱刃分尸。蜈蚣还劝孙子明跟着他干,他早晚会成为老大,会干出一番轰轰烈烈的大事业。
救助站的小毛贼(4)
他说:“你想在道上混,没有个帮手,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
蜈蚣还说,他只是偶然失手,不过不要紧,很快就出去了,老大知道他在这里,会接他出去的。他这几天不用上班,全当在这里养精神。
蜈蚣的话语老气横秋,完全不像一个少年的口气,我想,这个少年可能很早就进入了盗窃团伙行窃。在他的心中,从来就没有什么道义和良善,我听见他在向孙子明吹嘘自己的过去,说他都偷窃过些什么东西,偷窃过些什么人,上至七八十岁的老人,下至穿着校服的学生,而偷窃最多的,则是一些衣着时尚的女子。他说,每次他看到失主垂头丧气,嚎啕大哭,他就感到很好笑。
这个少年心中已经泯灭了仅有的良知和友善。
那天下午快要下班的时候,少年救助站的接待室里来了一个40岁左右的男人,长着一双圆溜溜的老鼠眼睛,他是来接蜈蚣的,自称是蜈蚣的父亲。
救助站的工作人员悄悄上楼告诉了我,我隔了十几分钟后,也装着是来接人的,走进了接待室。
老鼠眼睛的男人态度很谦卑,他一看到我就先发烟,弯着腰,毕恭毕敬。他总是低垂着眼睛,不敢与我的眼睛对视。然而,我看到他薄薄眼皮下的眼珠像弹子球一样滴溜溜乱转,活灵活现。和所有小偷一样,他皮肤黧黑,身形消瘦。
我想和他攀谈,可是他话语很少,只是含含糊糊地嗯嗯着,囫囵吞枣地答应着,不知道他在说些什么。他的眼睛不时地瞟向我的口袋,我知道这是他的职业习惯,装着没有在意。
蜈蚣和孙子明走下楼的时候,我和这个老鼠眼睛的男人都迎了上去。然后,我们四个人一起走向救助站的大门口,蜈蚣和孙子明一直在唧唧呱呱地说着话,好像有些难分难舍。我装着没有留意他们的谈话,而老鼠眼睛则疑惑地看看他们俩,又疑惑地看看我。
走出救助站很远,走到了岔路口,蜈蚣和孙子明就要分开了。孙子明问蜈蚣:“以后怎么找你啊,你有没有手机?”
蜈蚣说:“我没有。”他求助似地看了看那个他口中的“老爸”,然后将“老爸”拉到一边,神色鬼祟地说了几分钟。
接着,蜈蚣将一张写着手机号码的纸片告诉了孙子明,他说按照这个号码就能找到他。
我看着老鼠眼睛和蜈蚣拦住了一辆出租车,绝尘而去,展开纸片,却发现这个号码少了一个数字。
老鼠眼睛显然是有意为之,他是一只老奸巨猾的狐狸。
几天后,孙子明离开了这座他行乞四年的城市,跟着迟刀回到了北方家乡。多年以后,他已经成为了当地享有盛名的破烂王,据说,他依靠一辆三轮车走街串巷收废纸破布起家,现在已经在镇子上盖了一座二层楼房。
孙子明临走前,我和他详细谈起了蜈蚣,让他回忆蜈蚣说过的每一句话。我想从蜈蚣不经意的谈话中,找到一点蛛丝马迹的线索,尤其是他们的活动区域。然而,蜈蚣没有向孙子明说起过他们经常出没的地方,事实上,不识字的蜈蚣即使看到路牌,也不知道上面写着什么。他口中的偷窃地点只是高楼、河边、大桥、超市、公交车等等没有鲜明特点的标志物。
孙子明离开后,我与盗窃团伙之间仅有的一条线索中断了。他们组织严密,像跳蚤一样敏感异常,他们拒绝陌生人,任何一张生面孔都是难以打进去的。
。。
我被抓了(1)
就在我准备放弃的时候,有一天突然遇到了蜈蚣。
那天是冬季一个少有的阳光明媚的日子,我刚刚走上公交车,无意中一回头,看到了一个少年从桥头走过来,弓着腰,低着头,肤色黝黑,两只眼睛左右逡巡,那正是蜈蚣。
我跳下公交车,一条腿着地,另一条腿却被公交车门夹住了,鞋子也被夹掉了。我转身拍打着车门,车门打开,我在几名女子肆无忌惮的嗤笑声中捡起鞋子,顾不上系鞋带,就狼狈地追向蜈蚣。
那时候我一点也不知道盗窃团伙的规矩,他们最避讳的是让人抓住手臂。我追上了蜈蚣,从后面一把抓住了他的手臂,他使劲地向后甩,没有甩开,连头也没有回,就向前跑。他这一切完全都是下意识的动作。
我被他向前拉动了几步,拉得一阵趔趄,差点摔倒。我喊道:“是我,怎么了?不认识了?”
蜈蚣这才回过头来,他恶狠狠地瞪着我:“你妈的,抓老子手干什么?”
我放开了他的手臂,讨好似地望着他:“怎么?不认识了?我是大哥啊。”
蜈蚣恼怒地说:“你是鸡巴,你是谁的大哥?”
我正和蜈蚣说话的时候,身后围上来了三个男子,他们都身形消瘦,呲牙咧嘴,满口脏话,一看就知道绝非善类。有一个男子拎住我的领口,扬起拳头,准备打我。此前,我不知道他们是从哪里冒出来的;此后,我才知道,盗窃团伙都是集团出动,每一个小偷的后面都有望风的人,保护的人,转移赃物的人……他们分工明确,即使你抓住了小偷,也无可奈何,你的财物早就被转移走了,而你的人身安全还会受到威胁。
我连连摆着手臂,对着要打我的男子说:“大哥,自己人,自己人。”
男子放下了拳头,可是脸上还是余怒未消,他对着围观的人说:“这么大一个男人,干嘛要欺负人家小孩子。”他装着他是见义勇为,装着他不认识蜈蚣。
我指着蜈蚣说:“我们是朋友,朋友,不相信你就问一问小兄弟。”
蜈蚣又用饿狼一般的眼睛看了看我,他冷漠地别过头去,看着要打我的男子说:“我认识他的小弟。”
男子终于释然了,他放开了我的领口。另一名男子驱赶着围观的人群说:“看什么?有什么好看的。”围观的人群没有看到预想的场面,只好失望地离去了。
我连忙从口袋里掏出香烟,给他们每人发了一根,然后点头哈腰地给他们点着了。他们一个个神气活现地,像一群骄傲的公鸡。
我向他们解说认识蜈蚣的过程,我说起了我的“小弟”孙子明曾和蜈蚣一起住在救助站的同一个房间里,然后再说我和老鼠眼睛的“不期而遇”,我竭力向他们表白着我是他们的朋友,以消除他们对我的戒备。
一名男子问:“你的小弟呢?”
我说:“他前天晚上爬上五楼阳台,掉了下来,死了。”
他们脸上没有任何惊异的神情,长期在刀口上讨生活,让他们心冷如铁。一名男子问:“那你现在是单干?”
我点点头说:“是的,现在只能单干。你们要人吗?”
他冷冷地说:“不要。”
然后,他们就转身离开。他们行走的时候都很分散,每个人之间相距十几米,后面的人只盯着前面的人,他们逶迤拖出几十米远,路边的每一个人都不知道,他们是一伙的,是一伙窃贼。
我不愿放弃这个来之不易的机会,紧紧地跟着最后面的那个人,苦口婆心地请求他们收留我,那名男子一言不发,只是低着头向前走,脚步匆匆,从他的脚步能够判断出走在最前面的蜈蚣一定走得很快。我跟了十几米远,突然从旁边闪出了一名男子,拦住了我的去路,他扬起右手,我看到他的食指和中指间夹着一个亮光闪闪的东西,我知道那是胡刀片或者手术刀片,异常锋利,他们遇到危险的时候,手指在人的身上轻轻一抹,就会留下一道伤疤。。 最好的txt下载网
我被抓了(2)
我向旁边一躲,刀片抹空了,我惊骇地看着面前这个男子,他怎么一出手就用上了刀片?怎么就如此凶残?
他留着寸头,衣着和容貌都没有任何特异之处。后来我发现,窃贼们的容貌都有一个共同特点,那就是没有特点,没有特点,才让人过目忘记,才不会给人留下任何印记。
他拦住了我,表情凶狠地看着我:“跟着干什么?快滚!”
我没有离开,我留意着他的一举一动,担心他再次举起夹着刀片的手臂,可是,他的手臂插进裤兜里,一条腿支撑着全身的重量,另一条腿斜伸出去,不住地抖动着,趾高气扬,脸上是老猫戏弄老鼠的得意神情。
我想,他刚才可能是在吓唬我,或者是在考验我。
我摸出一根烟,递给他,他歪着头让我放在他的嘴角;我掏出打火机,他又歪着头让我替他点燃。他至始至终都是一副颐指气使的模样。
我说:“大哥,不是兄弟要缠你们,是兄弟落单了,实在没办法。”
他向两边看了看,看到乘公交车的人和下了公交车的人从我们身边走过去,络绎不绝,他勾了勾下巴,径直向前走去,我跟在了他的后面。
我不知道他要带我去往哪里,还有些什么人在哪个隐秘的地方等待着我。然而,事已至此,我已别无选择,只好硬着头皮跟着他。
他走到了街角,停下了脚步,左右看看,没有人,就悄声问我:“会不会暗器?”
我迟疑地点点头,我喜欢阅读武侠小说,知道一些暗器的名字和用法,什么飞镖啦银针啦血滴子啦。然而,窃贼黑话中的暗器并不是这些武侠小说中的内容,他将一片薄薄的手术刀片递给我,这个刀片就是他口中的暗器:在暗处伤人的武器。
像他一样,我也将这个又窄又薄的刀片夹在右手的食指与中指间。
后来我知道了这个男子的名字叫螳螂。
尽管我还不知道这伙窃贼的组织机构,但是螳螂应该是这个团伙里的小头目。
螳螂带着我走在大街上,他的眼睛总是习惯性地盯着来往行人的口袋和背包,眼睛里闪烁着一种火柴般的光亮。那天,我才知道了什么叫做贼光。我们快要走到一家银行门口的时候,螳螂的手机响了,他嗯嗯了几声后,就带我走到了一棵街树的旁边,眼睛紧紧地盯着银行门口。
几分钟后,从银行里走出了一个五十多岁的男子,他的手伸进裤兜里,裤兜显得鼓鼓囊囊,显然里面有货。螳螂悄悄对我说:“过去,把他撞倒。”
我慢腾腾地迎着那名老人走过去,和他相隔十几米远的时候,我看到他的身后窜出了一名青年男子,他的眼睛像被磁铁吸住了一样,一眨不眨地盯着前面的裤兜。我知道,这就是扒手。他们一定是在我撞倒老人的时候,装着学雷锋,扶起老人,趁机偷走老人裤兜里的钱。
我和老人相距越来越近,紧张地思索着,如何能够让老人躲过小偷,又不会引起他们的怀疑。和老人相距两三米的时候,我突然喊了一声“嗨”,然后侧过身,做出要撞过去的姿势。老人警觉地看着我,我撞过去,老人敏捷地闪过身,我趁势倒在地上。
老人的手始终没有离开过裤兜,他用狐疑的眼光看看我,骂了一句“精神病”,然后径直走了。
我心中充满了喜悦,外表却又要装着垂头丧气。我爬起身,跟在老人后面的那个小偷瞟了我一眼,眼光像飞刀一样锋利。他一言不发,好像不认识我一样,径直离开了。小偷的后面还跟着一个人,这个人也没事一般地离开了。
我被抓了(3)
我低垂着头,像斗败的公鸡一样灰溜溜地来到了螳螂的身边,身上沾着尘土。螳螂狠狠地踢了我一脚:“去你妈的,连个架子都不会搭,猪都比你聪明。”
我唯唯诺诺,做出一副痛心疾首承认错误的模样。我说:“大哥,这些东西都没有人教,我这人也有点笨,以后跟着你好好学。”
螳螂说:“你笨得像个榆木疙瘩,斧头都劈不开。你他妈的还是趁早滚蛋!”
我说:“求求你,大哥,我有的是力气,你总有用得着我的地方。”
螳螂鄙夷地说:“怪不得你单干,你这种蠢货谁要?”
我拿定主意,不论螳螂如何骂我,我就是不走开,跟着他,我相信我的精诚至了,他的金石也就开了。
那天,我还请螳螂吃了一顿水煮鱼。螳螂边吸溜吸溜地吐着舌头,边喝着啤酒,我在一边看得心疼。一盆水煮鱼,几十元钱,我平时都舍不得吃,而现在却让这个小偷吃得酣畅淋漓。
吃完饭后,我又跟在螳螂的后面,像个小丑一样,对他巴结逢迎,说着连我都感到恶心的马屁话。螳螂像《天龙八部》中的丁春秋一样,眯缝着眼睛,满脸都写着乐陶陶,十分受用。
我相信这伙窃贼绝对不是单独行动,就像蜈蚣在前面走着,他的后面跟着望风的人,望风的人后面又跟着保护的人……螳螂的前面或者后面也绝对有同伙,只是我不知道会是哪一个,他们的组织严丝合缝,他们的配合天衣无缝。
走到了一个商场门口,螳螂的手机又响了,他依然嗯嗯了几声,然后挂断电话,对我说:“盯住前面那个穿休闲裤的男子,给他开个口。”
我心中一惊,我知道“开个口”是什么意思,但是,我还要装着什么都不知道,我做出一副懵懂的神情问:“我不懂。”
螳螂目露凶光,他骂了我一句,然后直截了当地说:“在他身上割一刀。”
我只能跟在那个穿着休闲裤的男子身后,螳螂又跟在我的身后,我紧张地思索着对策。他们为什么要报复这个男子?很可能这个男子就是见义勇为的人,而他们现在逼迫着我向这个见义勇为的人动手术刀。
我跟出了一百多米,还迟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