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怕是没有任何一个称作机关的地方能类比了。三十年代盖起来的平房,屋瓦上荒草萋萋,白蚁咬断了房梁,一边坍塌下来,另一边支撑着照样办公;四处漏风的房内没有暖气,煤数着块儿定量分配,严酷的冬季火炉子半天将屋内也烤不暖,人们捂得严严实实才能处理公务。你的《平凡的世界》就是在这样一间小屋里写出来的,你嫌生炉子费事,耽误时间,干脆连火也不生。改变这一切是需要钱的,作协不会挣钱,而我们的国家经济正在爬坡,自然也不会轻易将钱花在这种不会创造经济效益的地方。你就长期在这么一个院子里工作、生活。这是一个处处弥散着冷森森阴风的环境,或用有人调侃的话讲,是拍摄《聊斋》的理想外景地,灾魔病魅自然会来游荡。仅这一两年,就有张诏清,杜鹏程、余念不该那么匆忙地走了。老杜赫赫一位中外驰名的作家,几次住院作协竟无钱清账,弄到医院扬言要扣病人作为人质的份上。如今你又随了他们而去。还有与病魔正在搏斗的人,年龄并不大的作家,而且是在与癌症搏斗。多么令人心寒的事实!杜鹏程逝世后,你曾在今年第一期《延河》上发了篇悼文,谈到作家劳动的艰辛,你说,每次看到老杜重病缠身的样子,“就不由想到了自己的未来。我感到你现在的状况就是我未来的写照。”你的口气如此悲凉,感情如此沉重,莫非有了什么预感?这悼词不幸竟真成了谶语!什么时候,为人类创造出巨大精神财富的作家,能与他们的创造真正等值?如果这样,我们的哀痛和恨憾就会少多了。
你在42岁的时候告别了这个世界。生命提供给你显示才华的时间很短,但你已做出了为人叹服的成就。你的《惊心动魄的一幕》、《人生》、《平凡的世界》等等,是你留给这个世界任何东西都不能取代的财富。你以你的奉献装点了中国当代文学的百花园,这个花园里开放着你的花朵,这花朵是不会衰败的。你以你的智慧丰富了读者的心灵,使他们深刻体验了由你的刘巧珍、德顺爷、孙少安、孙少平、贺秀莲、田晓霞们带给情感的激动和理性的思索。你有遗憾,遗憾是巨大的;你也有慰藉,而慰藉是远久的。你的艺术创造连同你将永存人们心中。
白描:写给远去的路遥(4)
此刻,在远离你的京城,我分明又听到了你的脚步声,那熊一样沉稳有力的脚步声。你不过是去远行。我们大家都会为你的远行祈祷祝福。
1992年11月20日夜于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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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天芳:财富——献给路遥(1)
没有人会相信作家缺钱,更没有人会相信路遥这样的明星级作家缺钱。他的猝然病逝沉重地打击了读者、朋友和同辈人,阴霾久久地笼罩着人们的心,哀伤和惋惜之情以不同的方式从不同人的身上流泻出来。一位很久未见的青年朋友登门拜访,感叹唏嘘地对我说:“作家太可怜了,辛辛苦苦地写呀写,一辈子手里能有几个钱?像路遥这样的也不过二三十万吧?”
二三十万?我愣愣地望他一眼,沉沉地摇着头。这个数字对死者说来,恐怕是个天文数字。
他吃惊地频频追问:“没有?怎么会没有?他一本本出书,一次次获奖,还没有这点钱?眼下好赖跑点买卖,谁手里没有几十万?更别说那些走红的歌星、影星!”
我无以作答,更加沉沉地摆摆头,一凭他满脸的困惑质疑,却倏地想起平日路遥有几次跟我有关钱的谈话。
大约是春节期间吧,他来我家闲聊。路遥一向是谈话高手。他视野宽阔,兴趣广泛,思维十分活跃。特别在他投入时,时时会有精采的议论和智慧的火花迸发出来。从来不会让你感到乏味。这一点无论过去我们同在延安生活,还是后来一起在作协大院朝夕相处,都给我留下深刻的印象。他的谈话往往大至国际风云的变幻,小到田间地头的趣闻,至于飞碟的神秘出现,外星人的似有若无,更是他津津乐道的话题。但是那一天我们的谈话却怎么也摆脱不掉金钱这个俗物。
不管作家们如何钟情于改革,如何欢呼它、颂扬它,但当它的脚步日渐逼近真正到来之际,灵魂工程师首先感到的还是它对自己的挑战。报纸上见天见日披露的住房改革、教育改革、公费医疗制度改革、退休养老改革等等,一样一件都在说明社会主义大锅饭是吃不成了,要你自己掏腰包。而这一切对所有人则一律平等,它不因为你是作家,你曾为它讲过一大箩筐的好话,你就可以少给一个铜板。作为刚刚步入中年的路遥,上有高堂健在,下有未成年的子女,他可能比谁都更加敏锐地意识到生存的挑战和未来的负担。那天他带着明显的焦虑又不失他惯常的幽默对我说:“把他的,咱们从小就知道喊依靠组织依靠党,党好像灵醒了,眼看着依靠不成哩!”
我笑道:“党早该灵醒了,这么沉重的包袱谁能背下去?再背下去更不得了!”
不知是因为我的附和,还是他思路的跳跃,他一下从沙发上坐起,不安地说:“不行,咱们得赚点钱,要不,哪一天就像独联体那些文化人一样,全都成了最穷的人!”
“你怎么谈虎色变?还不至于一下没饭吃。不管怎么变化,你总可以拿出积蓄先抵挡一阵子吧?”我说。
“积蓄?哪来的积蓄?就那么几个稿费,早都花完了……”
我当时的惊讶和疑惑绝不亚于前边提到的那位青年。谁都知道他刚刚出版了洋洋百万字的长篇《平凡的世界》,即便稿酬再低,怎么就花得一个不剩?
他唯恐我不信他的话,掰起指头一一算给我听。哪笔钱添置了什么东西,哪笔钱寄给了乡下,哪笔钱又还了朋友的债……不等他数落完,我已了然于心:不是他有意装穷,有意隐瞒经济情报,实在是收入有限,支出无穷。钱需要一把把地花,文章却得一个个字地写。他仿佛有一个永远填不满的坑。远在陕北山村的两个家,四个生身父母和养父母,还有众多的兄弟姊妹,都需要他一一帮扶和赡养。何况故乡那个平凡世界里的农民们,早就像神话一样谣传他,一笔稿费就买了一辆高级小卧车,每日里屁股后边冒烟地出入大宾馆。既然如此,远亲近邻,七姑八舅,哪个乡下人遇到难处,能不向他伸手?在城里他还有他的小家,他又极不善精打细算、计划经济。每每心血来潮,跑到服装市场,买一件冒名牌的牛仔服,花掉一百多,一条普通的水洗布裤,被人索去七八十。他让我看他的新衣服,怎么样?贵不贵?我常常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应该砍价一半。他总恨恨道:“他妈的,又上了一回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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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天芳:财富——献给路遥(2)
一日他从街上回来,背了一背包食品饮料之类,迈着噗噗沓沓的脚步,一路走到编辑部晓雷的办公室,说他的女儿远远要去春游,他刚才给孩子买吃的东西,什么都好买,只有她要的三明治买不到,跑了好些路,回来时总算在我们附近的阿房宫宾馆找到了。他边说边从背包里拿出那块三明治,指着那精致的塑料盒问我们:“猜猜,这两块三明治花了我多少钱?60块!”
我怎么也不相信我的耳朵,大宾馆的东西即便再贵,两块肥皂大小、夹着几片黄瓜、西红柿和薄薄一层肉片的三明治,就值那么多?它该不是金子做的吧?
“我也不信我的耳朵,”路遥解释说,“可我问了服务员两遍,没错,一块30元,两块60元。我愣住了,可是面对那么漂亮的服务员小姐,既已叫人家拿出来了,怎么好意思转身逃走?硬着头皮也得买下,妈的,算咱们倒霉!”
听他对自己心态和窘状真实毕露的叙说,我和晓雷再也忍俊不禁地失声大笑起来。他急忙朝我摆摆手: “不敢笑,千万别叫老刘听见了……”
老刘是编辑部的老编辑,就坐在一墙之隔的办公室。他一生克勤克俭,兢兢业业,用年轻人的话说,满脸的“旧社会”,一身的“苦大仇深”。路遥的意思是,要让老刘知道他花60元给孩子买三明治,一定气得不堪忍受,不批他个忘本才怪呢。
“金钱不是万能的,没有钱是万万不能的。”他不止一次调侃着这句流行语。关于如何赚钱以适应社会的变化,他脑子里的设想像小说构思一样,一串一串的。时而是开家大餐馆,时而是搞个运输队,时而又想在黄土高原办个牧场……务虚少说也务了两三年,但无论他还是我,还是我们大院的其他人,总不见有谁迈出去一步。一次我对他说: “也不记得是中国是外国,反正某位大人物说过,你若想要干成什么事,假如在72小时之内不见行动的话,那注定不会成功。”他嘿嘿地一笑,叹口气说:“看来,咱们还得吃写作这碗饭。”
其时,他正在忙于总结他的创作谈,取名《早晨从中午开始》。北京一位诗人朋友,曾在一次聚会中,快言快语地对他说:“这题目不好,怪不吉利的。早晨从中午开始,那不是离太阳落山的时间就短了……”他的话不幸言中了后来的事,言中得叫人惊心。但当时路遥一定未加在意,他对自己的写作充满信心,这部6万多字的写作心得,注入他的激情和心血,写得严肃、顺手和得意。早有一家编辑部向他约好稿,并答应付以高稿酬争先发表。他不无欣慰地说,要再得到大宗稿费的话,一定不敢随便乱花,先给孩子存笔钱,给她日后上大学用。
第三届茅盾文学奖颁布后,他从京城载誉归来,读者和朋友频频向他道贺,省上和单位也为他开庆功会。在外界一片纷纷扬扬的赞誉声中,我们都知道路遥认真干的一件事,则是把北京和省里给他的奖金,以孩子的名义存进银行。两笔奖金不多不少,恰是一万元整。这一万元,也成了他身后唯一留下的一张存单。
今年盛夏,西安刮来一阵股票热,市民为之躁动不安。我对股票知识,还是春天在深圳创作之家时,两位外省青年作家启蒙的。他们讲得头头是道,我则像个插班生那样听得吃力而糊涂,发了好些幼稚简单的提问。事隔数月,内地人的股票知识普遍进步了,进步到足以懂得原始股可以赚钱。正在这时,我们大家的朋友省电台的郭匡燮急急地捎话说,他们单位已买到某某公司的法人股,分在他名下的那部分他买不完,哪位朋友愿要赶快来买。自然路遥也拿了家里仅有的现款,第二天随大家高高兴兴地去了。中途他还去出版社找了老同学,替朋友代买一份。
他平日对排队拥挤的场面最受不了,最不耐烦,那天竟老老实实地坐下等待,只是一根根地抽着烟,缴款的手续办得缓慢而复杂。收银员怕收了假钞,凡大面值者均一一登记编号,这样足足折腾了一上午。中午他听说后边的事还多着哩,什么认购证、身份证,什么领表填表,少说也得跑儿次,一下就望而生畏,再也忍耐不住了,急忙求我替他代办下边的事。哪知这股票拿到手,已是三四个月后,其时路遥已重病缠身,卧床不起了。
李天芳:财富——献给路遥(3)
在他病倒的日子里,我恰在国外访问,先是马来西亚,后又去了美国。归来时,他海外的熟人和朋友都说:“回去后赶快去医院先看看路遥,告诉他,一定要站起来!”
回到机关,同事们都说他已熬过最可怕的日子,精神较前好转了,也能吃几两饭了,我的一颗紧缩的心才稍稍舒展,感到无比欣慰。但是当我站在病榻旁时,他的消瘦和气色着实叫我大吃一惊,尽管我有思想准备,但还是没有料到,短短几个月病魔的折磨,躺在那里的他早已不是我熟悉的那个路遥了!他从被单下伸出一只枯黄的手,苦苦一笑:“你看我瘦成什么了,真正是皮包骨头。你是不知道,差一点见不上你哩。”
我的鼻腔一阵发酸,热泪几乎夺眶而出。幸亏在旁边的晓雷赶快拿别的事岔开他,并频频示意我将泪水收回去,才没有让他那十分脆弱和伤感的句子说下去。
我趁机把国外朋友的关切和问候带给他,我说你克服过许多困难,渡过许多难关,这次一定会不负众望快快站起来的。
他嘴角动了动,想说什么又默不作声。停了半晌又问我,那边的世界怎么样?我简短答道,又精采又不精采。他长出一口气说,哪里也不是天堂,还是在自己家里好。
那是个星期天,探视他的人特别多,我不敢让他多说话,待旁人一个个都走后,赶快把带来的股票交给他,并将各种事宜一一交待清楚。他坐着一张张看过,面露喜色。我趁机给他打劲说:“你快点好起来,好了可以去炒股。当年马克思也炒过股,赚了一笔英镑呢!”我原是要将股票如数交到他手里,他看了看,却执意要我再拿回来替他保存。
离开医院时,我问他想吃什么,好做了给他送来。我知道医院的饭不一定合他胃口,大伙送来的饼干罐头之类,也引不起他的兴趣。果然他想想说:“油腻的一点也吃不下,我只想吃又酸又辣的红萝卜丝菜……”接下去叮咛我萝卜丝要切得细细的,辣椒角要那种顶辣的,醋要放得多多的——这正是他的家乡父老喝小米黑豆钱钱饭时,最喜欢的佐菜。
第二天我便依他所求如法泡制了一大瓶又酸又辣的萝卜丝菜,连同他要的几包北方口味的调料一同带给他。
几天以后,我听守护他的同志说,我带去的酸辣萝卜丝菜,路遥吃得很香;我还听说,在我离开医院之后,路遥曾几次对探视他的朋友说:“我现在是有股票的人啦,买了某某公司的股票……”他说的就是我帮他买好并替他保存着的那份股票,属于他的那部分总值为2500元。
又过了几天,一个阴冷的早晨,他竟然不辞而别,溘然长去。一连多少日子,我怎么也不肯相信这又冰又冷的事实。猛然拉开抽屉,一眼看见那硬硬的一叠替他保存的股票,他的认购书,他的身份证的复印件,他写给别人的一张借条……
不管日后人们将怎样评说路遥,也不管学者和评家将怎样研究他的人生和作品,在我看来,路遥拼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