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君天一跺脚,“呛”的一声,已经抽出小半截的长剑不甘心地推入鞘中。
夏辰龙已陷入梦魇之中。他看到碧姐姐被倭寇杀了,一会儿又看到老爹被众人围攻,再转个念头,又看到李如松牵着莹莹的手,指着自己说:他是大恶人、大魔头的儿子,不许你再与他来往……种种不好的事,在梦里纷至沓来,他仿佛身陷于四面楚歌之中,众人对他千夫所指。
“啊”地大呼一声,惊醒过来。甫一起身,便觉额上冷汗直滴,竟不觉间打显了整个前胸衣襟。想起梦中种种,顿觉阵阵后怕。他擦干额上冷汗,举目四顾。但见自己卧于床榻之上,身处斗室之中。
此时想必是夜已深沉,斗室内一灯如豆,灯影昏黄,将书案前一个瘦弱的影子投在照床榻之前,却正是宋应星。凝神倾听,屋外北风吹啸,天寒地冻。那伏在书案前的宋应星想必也觉手冷,此时放下笔来,往手心呵了两口热气驱寒。
宋应星一转头,发觉夏辰龙已自醒来,当下便站起身来,走到榻前,笑道:“夏兄总算是醒了!”夏辰龙眼见宋应星笑容明朗,眼中透出一股真诚之意,顿觉心头一亮,报之一笑。他问道:“这是什么地方?我老爹呢?”
宋应星黯然道:“令尊已经走了,临走之时,他托咐在下好生照看夏兄。”夏辰龙顿觉鼻头一酸,泫然欲泣。宋应星忙安慰道:“夏兄勿要担心。目下我大明与倭军决战在即,四下道路皆已封锁,想必令尊也不会离开这顺安城的。况且夏兄在此静养,令尊又岂会忍心抛下夏兄。”夏辰龙心头稍安,掀被下床。
宋应星忙走到案前,挑了挑灯芯。屋内昏黄的光随之陡然一亮,正照亮了案头的一叠写满小楷的书稿。夏辰龙赞道:“宋大哥果然是读书之人,夜半三更了还在用功。”宋应星赧然一笑,将案头四散的手稿整理起来。却是厚厚一叠,约有百余页。
夏辰龙心下好奇,道:“宋大哥写的是什么,我可以看看么?”宋应星一怔,随即将稿纸一递,道:“不过是些研究前人技术的心得笔记,让夏兄见笑了!”夏辰龙接过书稿,从头翻起,却见第一页上写着端端正正的四个楷字——《天工开物》。
夏辰龙学问不深,也就是幼时随满水屯里的老先生学过一些,对这“天工开物”四字之意颇感疑惑,但即便往下翻了下去。
“天覆地载,物数号万,而事亦因之,曲成而不遗。岂人力也哉?”接下来的一段,却是这《天工开物》的开卷明义之语,“事物而既万矣,必待口授目成而后识之,其与几何?万事万物之中,其无益生人与有益者,各载其半……”
宋应星在一旁笑道:“都写了好几年了,越写在下越发觉得自己才疏学浅,因而一直未能成全稿,惭愧惭愧 !”夏辰龙摇头道:“宋大哥,我看你这书写得很好呀!不过……我没读过什么书,大哥这书我却看不大懂的。呵呵。”他说这话之时,少年稚气自然而然地流露在脸上。
宋应星一怔,随即释然笑道:“哈哈哈!在下在家乡之时,这书稿也曾被一些朋友看过,他们无非都大大抬举在下一番,实在谬赞。夏兄弟年少天真,倒是坦白!”夏辰龙面上一红,又往下翻了一页,接下来的内容,他也都半懂不懂。但见这书稿之中,细分为乃粒、乃服、彰施……等共计一十八卷。但除了开头“乃粒”、“乃服”两卷外,其他内容均只有寥寥数语,尚有大段空白,想是留待来日再补的。
夏辰龙粗略翻过,目光蓦地停留在第十卷“锤煅”的部分。他虽然学问粗浅,但自幼偷学老爹打铁,于这“锤煅”一节,还是能看得几分明白的。那上面写道:“凡铁兵,薄者为刀剑,背厚而面薄者为斧斤。刀剑绝美者以百炼钢包裹其外,其中仍用无钢铁为骨。若非钢表铁里,则劲力所施,即成折断。其次寻常刀斧,止嵌钢于其面。即重价宝刀,可斩钉截凡铁者,经数千遭磨砺,则钢尽而铁现也……”
他细细品读这一卷,但觉书中所言极是,字字精辟,句句珠玑。宋应星奇道:“咦,夏兄弟也懂锤煅之术?”夏辰龙道:“我从小和老爹住在满水屯,我老爹便是屯子里的铁匠哩。我见到老爹每每将一块顽铁打造成形,便倍觉有趣,常趁老爹下田劳作时,偷偷溜到煅冶房敲敲打打……”他说着说着,蓦地又想起昔日种种,不觉潸然泪下。
宋应星是明眼人,一见便知他又起了思父之情,当下温言安慰,并转移话题道:“妙极妙极。我大哥约我此番前来,便也是想着我替他煅造上佳兵刃,以抗倭贼之日本刀。夏兄弟既是同道中人,明日也不妨和在下一起实地参详,也正好重操旧业呢!”
夏辰龙顿时来了兴趣,忧伤之情亦随之渐散。两人是夜同榻抵足而眠,相谈甚欢,情义益发精进。
接下来的几天中,明营这边已经开始大肆厉兵秣马,众将士均知马上要攻打平壤城,彻底驱逐倭寇,个个精神百倍、士气高张。
宋应星将自己《天工开物》中所记述的制作火药、火炮的要法授与军中工匠,众工匠得了宋帅之令,依宋应星之法日夜赶制,以备战需。而宋应星则专心于研究对抗倭刀的技术。
须知其时天下铁器之利,无出于倭刀者。自嘉靖朝以来,沿海倭寇猖獗,大明将士的佩刀佩剑,往往在交战之时,一个照面便被倭刀所削断。明军们见识过有斩金切玉之利的倭刀之威后,举国上下一直没有想出正面对抗倭刀的办法。如今援朝之战,倭刀之厄如不能解,对明军而言,无疑增加了打胜战的难度。
这几日以来,宋应星在煅冶房内指挥工匠反复锤炼,但每每打出一把好刀来,只要拿起和倭刀一对斫,无不寸寸断裂。夏辰龙也大感懊丧。宋应星叹道:“如果能有一把碰倭刀而不折的兵刃,拿来煅烧研究,或许能找到一丝法门!到哪里才能找到如此神兵啊?”在一旁帮忙的工匠接过话头叹道:“宋先生,小的自行伍以来,跟着军爷们打过无次数战。也遭遇过无数次倭寇。可真如先生所言,小的还真从未见过哪次战场中,有倭刀被我大明将士的佩刀斫断的。唉,倭人地处东夷,物产异于我大明,许是倭人锻刀之时,加入我华夏前所未有的材质呢?”
夏辰龙瞧着炉中的熊熊火焰,蓦地“啊”了一声,道:“宋大哥,我有了!”宋应星讶然道:“有什么了?”夏辰龙一把抓住宋应星的肩头,热切地道:“我老爹有四把剑,我亲眼见过的,能够斩断倭刀。”宋应星侧着头想了想,恍然大悟道:“怪不得,当日在平壤城中,那倭将如此看重你爹的那几把剑!”夏辰龙点头道:“是啊。那结城秀康为了取得失落在长白山的国皇剑,甚至不惜冒险去救我出来,原就是为了取得这几柄剑。”顿了一顿,又颓然低下头道:“不过目下这几把剑全落在结城秀康之手……想要取回,恐怕是千难万难了!”
宋应星拍了拍他的肩,蓦觉夏辰龙全身一震,抬起头来,惊恐地道:“不好!老爹他……他极有可能又去平壤了!”他知道老爹对这几把剑看得极重,断不甘心剑就此落在旁人之手,这两天又不见老爹人影,这么推想来,老爹极有可能去平壤城索剑了!
宋应星一愣,却见夏辰龙突然身形一动,鬼魅般地蹿出门外,撒腿狂奔而去。宋应星瞠目结舌,暗想:“怎么夏兄弟突然竟有如此神通?”随即又顿足懊丧不已,他一介书生,怎追得上发足狂奔的夏辰龙?
夏辰龙不顾一切地出了顺安城,向着平壤方向疾奔而去。心中越来越不安,越来越怕老爹真的是独身返回平壤。此时的平壤城,不啻于虎穴龙潭。老爹虽然武功高强,但这么独身闯去夺剑,只怕是凶多吉少。而碧姐姐也说过,那结城秀康是个相当可怕的敌人,曾经一招之下,重伤连同白头参仙在内的参仙宗众人。连碧姐姐自己都承认未必是他的对手。
想到这里,突然就有湿热的泪水顺着脸庞滴落。此时正是白日向晚时分,天地俱寂,大雪飘飞,四野积雪盈尺。厚厚的雪地上,夏辰龙一路狂奔而过,只留下两行孤寂的脚印,远远延伸。
他边跑边又想道:“碧姐姐本已失陷在平壤城,生死不知;假如老爹也失陷其中的话。那么,他身边两个最亲最近的人,也都即将要离他而去了。倘若他们有什么不测,那么以后,此生此世,我就永远地失去了他们。这世界上,还有谁像老爹一样疼我呢?还有谁像碧姐姐一样怜我爱我呢?”
热泪滚滚,流淌而下。
第八章 烽火连城了旧怨
平壤城是朝鲜李氏王朝的西京。此城依牡丹峰而建,西临大同江,背山面水,尽露王城之气象。幽黑的夜色中,平壤城便如一只卧伏的猛虎。高高的城堞上,有倭兵在来回巡行。平壤城池南北成长形,东南西三方各有两扇城门紧闭。北面的牡丹峰上,建有瞭望哨岗。整个城池可谓铁桶一般,布防极严。
夏辰龙这是头一遭单独行动,自是不免有些心悸。他伏在城北牡丹峰的阴影下,收慑心神,寻思入城的方法。
便在这时,突听得身边不远处传来叽哩呱啦的倭话。他心中一惊,随即忙告诉自己:一定要镇定。深吸了几口气后,狂跳的心慢慢平静下来,他挪动着身子,将自己藏在一块大石阴影后。话语声越来越近,两名倭兵出现在视线内,边走边说。他却是一句也听不懂。
他正想蹿上前去,一拳一个结果了事,蓦地想道:“那天晚上我究竟是怎么一下就打死的那两人来着?”他苦苦回忆着当日出拳运劲的法门。经历这多事,到这刻他已经深知自己体内真气足以独步天下,要练成什么绝世武功当不费吹灰之力,但苦的就是没有什么武功可学。碧兰丹虽教过他一些基本行气运功的法门,但那只是最浅显的。此刻的夏辰龙,正如一个人面对着金山银山,却无手足可用来取之。
正懊恼间,那两名倭兵已交谈着从自己身边走过,并没有发现自己。夏辰龙大感庆幸,却见那两人径直往山上走了去。夏辰龙生怕他两突然返回,依旧躲在大石后,一动不动。过得些时,只见山上又下来两名倭兵,打着呵欠,向手中呵气取暖。夏辰龙突然省悟过来,想必这两名士兵正是那牡丹台上的哨兵,方才上去的两个却是换岗的。
他正想着,两名倭兵也已从自己身边走过,依旧是没有发现自己。可是他却有些急了,不知道到底该怎么办,冲出去杀了他们吗?自己有这个把握吗?万一一拳没打死,他们大叫一声,必定会引来同伙,到时候自己怎么办?还有,就算杀了他们,也未必能进得了城啊?他急得如同热锅上的蚂蚁,焦灼迟疑,却又迟迟不能下决断。
突然,那两名倭兵齐齐低喝了一声,站住了脚步。夏辰龙心中一惊:发现我了么?心念未已,蓦见眼前突地腾起一道极清极静的剑光。剑光灭时,鲜血便漫天洒了下来,不偏不倚地溅了他一头一脸。
夏辰龙顿时只觉一股腥味冲鼻,中人欲呕。几乎忍不住跳出来,在雪地里打几个滚,好擦静身上的血浆。然而一想到自己的目的,便生生忍住。好在那血腥味多闻了一会,也便不觉怎么刺鼻了。
再注目看去,刚才那两名倭兵已被先后一剑穿心,直挺挺地倒在雪地中。一个黑衣人影出现在当地。黑衣人在把剑在死尸身上擦了擦,然后便蹲下身去,将两具死尸拖到一旁,用雪掩盖了起来。
夏辰龙躲在大石后,惊得大气都不敢出。心中暗想:“会不会是顺安城的人?”眼见这人做完这一切,便依旧提了剑,向山上摸去。经过他藏身的大石时,黑衣人顿了顿足,然而只是一瞬,便又迈开了步伐。
这人步伐极是沉稳,一步下去,便是两个深深的脚印。他走了两步,突然冷笑一声,“朋友,再不出来,在下可不管阁下是敌是友了!”他头也不回,长剑斜指,拖在地上,气势凛然。
夏辰龙心中一跳:“被发觉了!”随即又是一怔:“这声音怎恁地耳熟?”正疑惑间,突见那人身形倏退,足不沾地,仿似幽灵鬼火。夏辰龙心头一寒,那人已飘到身前。长剑斜指,恰恰点在自己喉头。
剑气侵体,逼得他一个字都说不出来。那人这时才缓缓转过头来。与夏辰龙一望之下,两人同时呆住。借着雪光的映照,夏辰龙清清楚楚地看到,站在自己面前的这人,赫然正是自己景仰、也经常挂怀的朝鲜大叔金宗焕!
金宗焕也看清了夏辰龙,脸上露出不可置信的神色。他收了剑,夏辰龙顿觉全身一轻。只听金宗焕有些不敢肯定地道:“你是夏辰龙小兄弟吗?”夏辰龙欣喜地道:“是我!金大叔!”金宗焕虎躯一震,夏辰龙一开口说话,他便确认无疑了。然而他还是有些不明白,奇道:“小兄弟,不过是区区十数日而已,你怎地一下子便长这么大了?”
夏辰龙当下便简略地告诉他自己的经历。金宗焕甚是欢喜,道:“小兄弟倒是福缘深厚啊!运气也却是前无古人!真是可喜可贺!”他欢喜地把夏辰龙从头到脚摸了一番,又道:“小兄弟,你这身功力,如今越是远远地赶超大叔啦!”
当下金宗焕便牵了夏辰龙的手,到了离牡丹峰不过十里的一处大营,原来这里乃是朝将柳如龙的军营。自明军制定下收复平壤的计划后,朝鲜方面的军队便作为辅助军也投入了备战之中。然而,朝鲜李氏向来积弱,军队战斗力低下。明军方面有些看不起朝军,只叫他们在牡丹峰周围驻军,以俟他日城破之时,朝鲜方面的兵力可以随时进城扫荡残寇。
金宗焕在宣祖王一行在义州安定下来以后,也积极地投入了战斗之中。刚好落脚在柳如龙的军营中。今天晚上他潜上牡丹峰,是由峰上窥看城中倭军情况,以便制作战略计划。谁知在下山道上,正好碰上了夏辰龙。
金宗焕知道夏辰龙的意图后,笑道:“小兄弟,幸好遇上我。要不就凭你一人,就算运气好能潜到城中,恐怕马上也会被发觉的。如今倭寇似乎也得知末日将近了,城中的布防简直是密不透风!”
夏辰龙顿时更觉担心,道:“可是我老爹在城中,也不知到底怎样了!我心中有股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