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快,洪流般的人海开始四散,随着暴起的烟尘,如风样飘向东西南北。瞧着四散的人流,一股默名的忐忑和慌张暗暗得潜入你们的心房,大家不自觉地将眼睛瞄向带队的吴阿姨。这时,几辆标着“甲9”字的军卡开到了跟前,孩子们立时感觉到了亲切,知这是北京军区的车,因为步校的车就是“甲5”标头。可是在上车时却发生了问题。车上下来的一个身材高瘦戴眼镜的干部,接过吴阿姨递上的花名册,却没有立即点名,而是象看什么希罕儿物似得盯着你们看。
“哪来的?怎么这么小!”他问。
吴阿姨不愧是步校篮球队的队副,“这是军区步校的子女,一共98名。”她像带队参赛样镇定自若。
“你是谁?”戴眼镜的干部又问。
“我叫吴长英,受步校革委会的命令,来送他们报到的。”
戴眼镜的干部看了介绍信,又将花名册从前到后地仔细翻一遍,末了用手指弹着花名册说:“初、高中已经毕业的现在就能分下去。其他的吗……”他的脑袋摇晃着。
吴阿姨见他摇头就有些起急,一只脚在地上重重地一跺,说:“那不行!这是步校革委会遵照军区的指示送来的。你不全收下,我回去怎么交待!”
“那我管不着。”戴眼镜的人也急了,扇打着手里的花名册说,“这么多十三四岁的,连中学都还没毕业,根本不符合兵团组招政策!你送给我,我怎么向首长交待!”
“我是按步校的命令送来的!请问你是谁?”吴阿姨一丝不让咄咄相逼。
“我是兵团报到处的李参谋。”
“那好,我要找你们领导,兵团政治部黄主任是我们步校来的,我要找他。”
“他现在不在这!”李参谋没吃这一套。说“要么你就让符合条件的现在分下去,要么你们就都留在这儿,等请示了首长再说!”
这回轮到吴阿姨犯难了。她和同来的张风桐军医商量了一下,然后对那李参谋说:“这些步校子弟分两个学校,第八中学的都是初高中毕业生,共是76名,你先把他们分下去吧。其余的待我找到首长再说。”
“那好。”说着李参谋转身将花名册递给了另一名现役军人,“汪科长,这76名学生归你们二师,现在你点名接收。”
他们这一闹,孩子们可傻眼了。尤其是石三儿,最怕的就是和他哥哥分开,忙冲了他哥喊:“哥——,我跟你走!”
“别过来!”石老二摆动着手臂冲三弟叫,“别跟着我,让你们回去就回去!千万别犯犟——”
片刻的功夫,八中的76个人就被两辆大汽车拉走了。吴阿姨同那兵团的李参谋上了一辆汽车也走了。
老六悠悠得踅到还朝着汽车尾巴望的石三儿跟前悄起声问:
“要回去了?”
“回去才好呢,什么破地方!”石老三凶巴巴的抡起胳膊冲了老六叫。
石三儿的喊叫,一下子就把你们对这个陌生地方产生的忐忑不安及离家两天后的思念给勾起来了。的确,这地方够破!先前,摩肩接踵的人群使你们未能顾及到这里的环境,现在,人群散尽,这个处在高冈上的叫乌拉旗的小火车站,一览无余地显现在了你们面前。除了车站的两排砖房外,其余的都是些又矮又秃的土房,且羊拉屎样这一间那一坨地分散着;极想见到的那圆圆的像白馒头样的蒙古包,却穷尽了目力也没有发现。只是在远远的东边,有树丛隐着片房脊,想大概是旗镇了。西面是山,黛青色,如列火车样一溜西斜地伸向远方。山的南面是一望无际的漠地,混沌、空旷得仿佛从来就未曾有过人类的痕迹。在桃园,已是鹅黄柳绿春意盎然了,可眼前的这个地方,却依然是万物萧瑟寒气逼人。这不能不使你们这群初涉世界的孩子们产生一股恐悚的悲凉之气。
这最初的感觉并没有停留多久。先是像有只无形的手在逗着玩似的拿什么小东西往脸上抽打——就像以前你们爱玩的那种用空麻杆往别人脸上吹草籽的游戏——一下,两下,眨眼间便骤雨般密密的了。也不知是从哪卷起的砾石沙粒,啪啪无情地抽打着你们,又急又响;刚还是碧蓝如洗的天空,转瞬间便昏天黑地茫茫一片了。你们有些惊骇,忙慌了从行李里取出风镜套在头上,继而又都不约而同地匍匐在各自的行李上,像是群冲锋受阻就地卧倒的兵士。大风镜护住的一颗颗小脑袋,又似暴雨下伏在岸边的一群凸眼蛤蟆。这风镜不知是大人想到的还是哪个聪明孩子的主意,反正基本上每人预备了一付。前面和左右共有大小四片玻璃,用雨胶布连着,后面一条松紧带,套在头上能严严实实地把眼睛保护起来。现在见不到这种风镜了,可要是看二战时期的电影,还能看得到头戴钢盔跨着摩托车的德国鬼子兵,眼上都扣着这样一只风镜。
吴阿姨终于回来了,还有先前的那个戴眼镜的李参谋。他们挥着手臂要大家跟上走。你们背起背包,或提或抱地携上自己的提包网袋等物,艰难地跟着他们下冈儿向着东边的旗镇走去。你们不知道现在是几点钟,但从中午下车的时间推算,这会儿最多不会超过四点,可昏天黑地得像是到了晚上。好在不是顶风,要不然你们如论如何也不会走到旗镇里。只听见那不倒翁样来回摇晃的秃树冠中,玩命扯出弧度又拼命拉扯电杆的电线间,高高低低的山墙上,以及一切兜风阻物的东西里,统统飞啸着或稠或细或尖锐或粗犷的嘶鸣声,就像是无数只野兽在嗷嗷嚎叫。漫天的黄沙,漫天的尘土,和着纸屑干粪柴活草棍上下翻飞着呼啸着从西向东竖扫横趟。沿街屋门上的棉门帘,愤怒到极点一般噼噼啪啪地上下撕扯着。在这鬼叫狼嚎一般的混沌天地间,你们这支小小的队伍似一只受了伤的小蛇,晃晃地扎了进来。直到李参谋将你们带进了一座礼堂,你们才算终于脱离了狂风的肆谑。他放下帮人提的两只提包,喘着气对大家说:“没办法。兵团正组建,什么都没有。只好委屈你们了。今晚,就在这里将就一宿吧。”
这是一座不很大也不像样子的礼堂,顶子到高,不过没有天花板,粗大的方木构造的三角梁抬头可见,几支昏黄的灯泡吊在上面,映着布满斑斑鸟屎的梁木。两边的高窗户上玻璃残破不堪,多数挂着放射状的洞孔。你们熟悉这洞孔,知道用多大的石块和使多大的劲能造成如此的效果。砖砌的舞台*寒酸,除了斑驳掉块的墙皮外,空洞无物。舞台两侧的影壁上斑驳着两条红漆语录:“领导我们事业的核心力量是中国共产党”、“指导我们思想的理论基础是*列宁主义”。正上方挂着一条“乌拉旗师范学校造反派大联合大会”的红布横幅,在透窗刮进来的风中晃动着。西里歪斜的几十条木长椅上蒙着深深的浮土,当然还有鸟粪。再瞧被狂风追打得狼狈不堪的你们,一个个全成了土地佬儿,每个人的嘴里都像吃着什么粘东西似的又是嘬又是啐。许是被风打傻了,要不就是这千疮百孔的破礼堂终是强于野外里的无助,再不就是有着军队纪律遗传的你们不愿意在兵团的李参谋面前露出自己的没出息。反正当时的你们都很听话,吴阿姨没费什么劲便将大家安顿了。女孩子们占据了舞台,男孩子们在下面,长条椅成了你们到达边疆后的第一张床。李参谋从街上给你们买来了包子,虽然不是很多,可大家从车上带的给养还没有吃完。现在你们最关心的不是这一宿的吃住,而是何去何从?你们十一中的这22个人兵团到底要不要?
饭后,吴阿姨终于道出了她对你们憋了半天的话:兵团已经答应全部留下你们了。听到这个消息,许多孩子如那被吹上天的纸片样忽悠茫然起来。一股说不出的滋味魑魅样在心里嚅动。
吴阿姨心里当然明镜儿,她清楚她的使命,她会像组织球队比赛一样极尽全力地完成她的任务。她知道她该怎么做。她哄孩子样柔声细语地对着你们说:乌拉旗这里是兵团的第二师,条件最好的一个师了,其他的都分布在中蒙边境线附近,条件更艰苦的。她告诉你们,二师师长已经答应把咱们这22名步校子弟拨到最好的十六团去,因为那里是个海,白音素海——一个美丽的沙漠明珠之地。她还告诉你们,他们八中的同学们去了十八团,在五原县,白音素海的那一面,也是个位于后套平原上的富饶地方。她说她是在师部直接给黄主任打了电话以后,师长才做出这样安排的。她告诉你们黄主任很关心咱们这群步校子弟,让她转告,你们是兵团的第一批战士,困难是暂时的,一定要坚定信心,不要给咱八步校丢脸……
就这样,在这个寒风呼啸的晚上,在这个边陲小旗镇的破礼堂里,北京军区第八步兵学校的22名平均年龄14岁的孩子度过了来到边疆的第一个夜晚。
叽叽喳喳的麻雀像是对占据了它们的快乐天堂的不速之客进行抗议,在屋梁与窗洞间飞来窜去,搅起扑扑噜噜的尘土,鸣着只有它们自己才听得懂的恫语。破烂的窗洞漫进斑斑熹光,将幽暗的破礼堂映得扑朔迷离。一束红色的亮儿映在你的眼上,蒙胧着一时尽想不起这是躺在哪?因为睡的屈仄,脖子梗梗地痛,一条胳膊也麻了,摩挲间手触到了东西,沙沙拉拉,抬头一看,厚厚地覆着一层黄沙,像被埋了。再低头,枕的衣裳包,除了中间的枕窝外,全是厚厚的土,如同一个丢在地上的包袱。从没见过这种情景,奇怪哪来这么多的沙土?这时还不知道其实乌拉旗是处在阿拉素沙漠的包围之中。又调头看睡在一旁的石三儿,却没人,一条空被子皱沓沓地窝在椅子里。心一惊,瞌睡全飞了,忙放眼四顾,都还蒙头酣酣睡着,心才稍稍安稳,可还是不放心,便悄悄的起。来到外面,想的是石三儿定会出现在水池那,——却没有!
昨天因着你们的突然到来被打劫了一场似的水池,静静地矗在料峭的黎明之中,房舍、树木依然裹在蒙胧的暗里,像似与暴躁的风神撕斗了一夜之后累了乏了,此时正沉沉地睡着。可遥遥的上天却不愿这冷寂,嫣嫣的酡红,窈窕如练的纱白,濯洗过一般的幽幽碧蓝,以及几颗依然晶晶闪着眼儿的星星,正铺陈出一幅美妙其极的天境,泰然自若地趋扫着茫苍黝暗。你看着这画儿样的天空,傻傻的仰着头想:为什么这样穷破的地方,天却如此美丽?!这美丽的霞天震撼着你。心有些耸,像是在抖。你想,如此美丽的天画儿是应该叫符曼华看到的!正痴着,吴阿姨来到了你身边。她高高的个子截住了西半天的黑暗,大翻领上的两只红领章在曦光里分外醒目,由于军帽是扣在脑后的,虽看不到上面的帽徽,但你知那红红的五角星正冲着绚霞的东方。
“很漂亮,是么。”她抚了你的肩,也抬眼望看东方的天空。
“石建国和谢西武不见了。”你惴惴地说。
“没事,可能和你一样,也是早起去参观这个新地方了。我们去找找他们。”
依然是柔柔的软语。
一条一眼便能看到尽头的东西向街道空荡寂寥。碴土的路面被一夜的狂风荡涤的溜溜光光。一匹骆驼拉着一辆载着圆铁桶的水车嘎嘎悠悠地行在路的当央,柔软的驼峰左一下右一下地呼扇。赶车人裹一件斜襟蒙袍,三片瓦的毡帽偏歪在头上,两条腿悠悠哉哉地晃荡,和着车辕下吊着的水桶发出的吱吱扭扭的叫响,扑啪扑啪沉重而舒缓的蹄声,漓漓拉拉滴淋在路面上的水滴,构成这个边塞小旗镇的黎明晨曲。街的两侧多为比内地要高的平房,有些在顶檐上起一道类似女儿墙的边墙,可那边墙的中央却拱起一个圆包,两边还竖着棱尖角尖的造型,乍一看叫人想起克里姆林宫的尖顶。街店铺面的门匾招牌都是蒙汉双文,有的汉文在上蒙文在下,汉大蒙小,有的则是蒙文在上汉文在下,蒙大汉小。看着那细细长长曲里拐弯如弹簧样的蒙文你止不住想笑:昨天在车站时大头指着站牌上的蒙字说,“嘿,你们看这字像不像屎撅儿。”同内地一样,街面上也粘贴着许多的大字报大标语,已经被风吹雨淋的残破不堪。一条刷在围墙上的“打倒乌兰夫”的汉字标语字大的几乎有你高。在一个还吊着棉门帘的长征旅馆门口,一只四眼狗在围着一只黑白花的狗转圈,直戳戳地努起鼻子往那花狗的腚勾子上凑。看到这两条大狗你有些怕,不想在向前。“去哪?”你问。“再往前走走。”吴阿姨胡噜着你的头说。你们还没有走到师部,石三儿和谢老转却从对面出现了。看到他们,你心里一阵阵发热。你们是一同来的,真怕突然间少了谁,走了谁。要是没有了这些从小一起的伙伴,那你肯定也会逃离这个地方的。到了近前,吴阿姨缓和着口气问:“是去师部找人了?”“没有,”石三儿说,“我们想到武装部打个电话,我大哥也在内蒙当兵。”“打通了吗?”“没有。”石三儿摇头。“你哥在内蒙的哪里当兵?”“在锡林浩特,是坦克兵!”“锡林浩特离这里还远呢,起码有一千多里地。”听了吴阿姨的话,你们都惊叹内蒙古真是够大。“时间不早了,我们快回去吧。”说完吴阿姨领着你们往回走。
街上开始有了人影。担着水桶的,把手袖在扁担上,一边走一边大一口小一口地舒着哈欠,牵着牲口的,拖拉拖拉的脚步声,比那畜牲的蹄声还要响。那长征旅馆的灶头,正冲着街面,一个穿着绿袍子的女人在出出进进的往里添干泥巴一样的东西,吴阿姨说那是牛粪。红红的火光映到街道上,袅袅的烟在屋顶上飘。“师部里怎么样?”你好奇地问石三儿。“狗屁!”石三儿撇着嘴巴摇头。谢西武告诉你他们是到武装部了,师部还没房子呢,在武装部后面的河滩上架了几座帐篷。听了这话,你才明白为什么石老三那样的回答你的问。
早饭后,一辆高帮的军卡开到了破礼堂的门口。你们在吴阿姨的催促下爬上了汽车。新的目的地在吸引着你们,又要开始旅行的兴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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