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王山在群山中只是丘陵而已。满山都是杉树林,在冬天也是翠绿森森,林间落满棕红色的针叶,像铺了一层厚厚的弹性很强的地毯。
当年李根源种植的万株松林呢?我边走边问老王。
老王说松树遭虫害全毁了,现在的杉树是二三十年前由吴县林场重新种植的。
我们先由前山去后山。在那些青葱茁壮的杉树林中,只要有石头的地方,无论半露于泥土或是掩藏在草丛,大多有石刻。还有成片参差的斜岩石坡,集中镌刻了许多题词与诗文,虽字迹风化浸漫不可全识,但其中章太炎、于右任、李烈钧等题名的石刻尚能勉强辨认,恐怕不久也将消退直至完全淹没于时光之手。
本来无一物,仍向空处还。面对荒凉的小王山,如同面对大自然的轮回,只能泰然处之。
通往后山的松林小道极幽美,两侧杉树俊秀挺拔如厚墙,只余中间一线落叶堆积的红色细径,走在上面,像走进俄罗斯油画的意境之中。可惜路的尽头便是断崖,往前看是一个巨大的采石工地,凹陷如大石坑。
连接小王山与穹隆山的岳峙山呢?
在原先应该是岳峙山的位置,只剩眼前这大片山根石基,上面坑坑洼洼,冒出好几个水塘,一看就知道,这是整座山被夷平后残留下的满地苍荑,几潭积水。因为这座山的消失,使得穹隆山支脉小王山变成了与群山隔绝的孤岛,从这里去穹隆已无路可通。(10…4)
犹心有不甘,问老王,岳峙山在哪?老王已不知有此山,只知眼前被挖平的这座山,原先与前方的群山相连,可以直上穹隆。
由此可以断定,这座消失的山,就是岳峙山。 。 想看书来
岳峙山之殇(2)
上世纪30年代有人来过小王山,曾对山后的岳峙山有记载,描绘了一幅栩栩如生的画面。原来在岳峙、小王两山之间,有条溪涧流经的山坳,后来李根源将岳峙山涧的泉水引过来,开辟成一个大池塘,那绿汪汪的涧水,映着满山松翠,可饮可听可赏。上筑一池上亭;池南面有地约两亩;遍种梨花;春来花开时节;万枝雪萼;十里缟云;李根源的老师陈石遗将之题名“梨云涧”。因岳峙山高于小王山;李根源在其上建造“岳峙山居”,以此作登高凭眺之地,还有那条顺山势构筑的石径小道,可逶迤盘旋直达穹窿山上真观……
现在呢,岳峙山变为下方巨大的采石遗弃地,那玉带般缠绕岳峙山的进山小径也与山一起消失了,对面隐隐的山峦之中,还有大片墓地排列于前,是金鸡岭公墓吗?不得而知。
昔道不存,怅然若失。我只能站在小王山的断崖处,将目光一次次伸向远方,那里群山隐隐,青蔼一片,那就是穹窿群山了。
如今,只能以我的视线将小王山与群山相连,穿越中间这片巨大的空地。曾经有座岳峙山,开天辟地就屹立在那里,现在却被连根斫除,它的消失是如此彻底,竟连老王这位年已古稀的当地人,都记不起这座消失的山究竟叫什么名字了。
从断崖处沿原路返回,另觅小径往后山的北坡走,老王带路,领我去看“小隆中”原址。据史料载,李根源在后山遍植松海,并于山南建湖山堂,山北建小隆中,现均湮没无存。
山北面有一大片空地,长满了高高的荒草,地势高低不平,草根下散落一些碎石,老王说这里就是当年“小隆中”原址,原先建有九间瓦房。
取名“小隆中”,是得之李根源在小王山写的一首诗:“苟全于乱世,不觉入山深,高卧小隆中,聊为梁父吟。”章太炎和于右任题的“小隆中”篆额与石刻,就在这些瓦房中间。
现在放眼望去,仿佛南柯一梦,什么都没发生过,只一座平常山头而已。站在当年九间瓦房的地方,只有苍苍茫茫的荒草在摇曳,在冬日里一片黄白混沌。在黄白色山草覆盖的空地之后,有一道排列如墙般整齐的杉树林,尖塔般高耸而又茂密,又像一条黑绿色宽带随山势起伏,可以想见,当年这座树林像天然屏风矗立于九间瓦房之后,如同卫士护卫着隐居的主人。而现在则与遍地荒草为伴,形成一处幽静的林间山地,一处无人涉足的山顶荒野。
这里是小王山后山的北坡顶,向山下和更远处眺望,仍是岳峙山被整体挖走后留下的巨大的宕口,与之相连的群山,也因此留下撕扯后的伤痕,那黄褐色的石坑与石壁像绿色山峦流血的残肢,默默展示无言的伤痛。
老王不肯再往山南去寻湖山堂,“没有东西了,路也被草封了,什么都没有了!”他摇头摆手说。
据说原先的“湖山堂”面对岳峙、烂柯两山,那峰岚缺口处,正露出一片银亮的太湖水光来,湖光山色,气象万千,让人觉得“湖山堂”三字真是当之无愧。
当初李根源于小王山后山开辟松海林园,凭籍自然构筑了十个景点,曰湖山堂、万松亭、梨云涧、灵池、吹绿峰、小隆中、听松亭、听泉石、孝经石、卧狮窝。
就凭这些名称,就可以想见当年小王山的自然之美和主人匠心之妙,这山和人,景和情,如水与乳一般,完全交融,难分彼此了。
这天下午,我们面对的是已成孤岛荒丘的小王山,古道依稀,在厚厚的腐叶之下如灰线蛇踪般蜿蜒,又隐入重重荆莽之中。那些闪现人文微光的摩岩石刻,也大多如遗珠散落于荒草与淤泥之间。行走其间,只觉山寂寂,林默默,草深深,路微微。
我们一起下山。老王边走边自言自语:当年这山上可是另一景象,成天高朋满座,李根源更是长年带2个石匠,在山里随时随处刻石留文,现在大多看不清了。
在村口告别,车动,老王仍站在小王山前挥手。行前他说,下次早些来。想起这句话他上次也说过,大概忘了,可我记着呢。
哦,该再说两句老王。老王个不高,瘦筋筋的,精神旺健、腿脚轻快,极普遍平常的山乡老农模样,看上去不过60左右。
一问,他就笑了,很开心的样子。
又问,70?他又笑了,更加开心。
原来,老王今年81了!
我说,这是沾了山的光了。
二十里青山半入城(1)
在古城西部,有座南北走向,绵延、蜿蜒在太湖与运河之间的横断山脉,据说有十五峰峦、六岭、六坞和三涧四岩七处泉,其南脉一直伸入新区枫桥镇境内,即凤凰支硎诸山,与附近的花山天池灵岩天平相比,这道山脉峰伟岭长如群姝中的伟丈夫,这就是阳山。
“阳山山高八百五十余丈,逶迤二十余里”,主峰箭阙峰海拔米,为吴之镇山,绵绵青山如一道天然屏障,护卫着曾经的吴国之都。阳山主脉在浒墅关境内西北数里,“一名秦余杭山,秦余杭者,越王栖吴王夫差处。干隧在万安山西南一里,又名四飞山。以四面视之,势若飞动也。”可见此山与吴越春秋的历史紧密相连。它见证了越王勾践被囚于此山时的“卧薪尝胆”,也成为吴王夫差最后城破国亡被越兵追获之地与安葬之所。虽时隔2500多年,但全山散落各种历史遗存,民间也流传许多美丽传说,千年沧桑使得这一座高耸于古城运河与太湖田园之间的青色画屏,让人心驰神往。
只是现实的阳山已被荒草野棘遮闭。2500年前的山川精华与英雄豪杰,都敌不过时光的消蚀,早随风雨烟消云散去,以致后来被人重视的,竟是它的“经济价值”。其石质山体和腹内深藏的白泥(高岭土),成为公路建设和现代工业的原料,从古到今,一个多世纪来矿区与采石场爆破声不断,青山处处被开膛破肚,断石残岩犬牙交错。在现今高岭土公司阳东矿区境内,高山已被劈去近半,呈拔地参天危崖态势,据说山里绵延数十米的白泥矿藏将近采竭。有几次我路过高山下的矿区,那里石渣遍地,尘土飞扬,装满石料或白泥的大卡车,一路抛抛洒洒,将过境的柏油路变成了一条泥砂路,连两边的行道都是灰扑扑的,一副灰头土脸的样子。
阳山,你真不该是现在这种样子。每次经过,我都会这么想。
尽管如此,但阳山巍然耸立势若飞动的风骨犹在。虽沉寂日久,遍体麟伤,但绵延二十余里凝固如石涛的山影,给苏州西部的天际留下一道长长的青灰的色彩,似乎在提醒人们:此乃水之骨,吴之魂,春秋史中大名鼎鼎的阳山,不想走进去看看吗?
先登凤凰岭,那里的山脉如大鸟展翅
2003年夏天,我先登上了阳山东南的支陇凤凰岭。
凤凰岭位于新区山林村,山脚是林地和苗圃,在环山路的两旁密密丛丛地全长满了树,绿树中时现农舍斑驳的墙体,有一种古旧颓败的味道。路面洒满阳光的斑点,像深绿海水中晶亮的光点,给刚被酷暑烈日耀花的眼一种沉静清凉的感觉。这是由夏日茂盛的植物链形成的一种幽暗与清凉,氤氲着因年代久远而又无法把握的旧日气息。
这次是去凤凰岭半山的凤凰寺。在山门口下车,先在当地人的指点介绍下,仰头细察山岭的形状。凤凰岭两翼是阳山的韦驮、长云两峰,呈展翅欲飞之英姿,凤凰岭则似凤首昂然其中,颇神奇灵动。岭上有一方平台,上踞一座小寺院,在山半腰显得格外袖珍,与周围连绵而不高峻的山岭十分吻合,这就是凤凰寺,平台叫凤凰台。可惜部分山体也遭开山削损,留下巨大的采石宕口,在阳光下十分显眼,如绿色身躯上裸露着的红色伤口。
沿新铺筑的石阶上山。满山只有低矮的茅草、野竹和杂树,人走在台阶上,便是最高的活动点了。盛夏中午的阳光无遮无拦地洒满全山,头顶如此强烈的紫外线,脚底便多了点惶急和匆忙,很快就到了寺门。
这是一座尼姑庵。一道低矮的黄墙,围了二进老式厅房,黑瓦翘檐,雕门木柱,都显得衰旧,若无寺庙的黄色标志,像极了山下乡村的老式农户人家。穿过小天井,在充作主殿的大屋里,神像下,门廊边,散坐着一些老年农妇,有的在诵经,有的在帮做杂务,如择菜、拣米中砂石等,这些老太太家住山脚村庄,是这座小寺的供养者,柴米油盐与时蔬,天天上山时带些来就行,连她们自己的中饭也解决了。因日日上山又解决了寂寞,都显得筋骨强健。
一位面目清秀白皙的尼姑上前来打招呼,还张罗着要切西瓜给我们解暑,忙婉言谢绝,脚不停地出殿往寺后走。出廊尾门洞即是山地,这里那里的开了几畦菜地,墙角有露天老井,探头可见水中人天。周围全是枝枝蔓蔓盘根错节的密草杂树,一直漫延铺陈到山顶,那是凤凰岭的巅峰。
二十里青山半入城(2)
“有路能上吗?”我站在寺后小小的菜地旁,仰望被一球球一团团纠缠如水浪的野生植物淹没的山峦,明知这是一座“野山”,路只筑到寺门为止,仍心有不甘。
“现在无路,都被树和草占了,但到冬天为防火,会开一条消防通道出来到山顶,到时请你来走。”当地人告诉我。
于是有了后来的阳山涉险,这是后话了。
下山在山门口的过山亭停了一会,和看门老农聊了几句。山风从过山亭长驱而过,空气流动,环境阴凉。老农热情招呼饮茶,在靠墙的八仙桌上已冲好几杯碧螺春茶,正袅袅地升着热气。坐在农家常见的旧椿凳上,品品茶,吹吹风,放眼阳光满山,真的是游目骋怀,十分惬意。老农又引众人至山门后看泉,那被圈成一个方型小池的山泉,不溢不竭,十分洁净,农人说远近村庄的人都用塑料水桶来盛水回去喝,肯定对身体好,他举例说自己就是长年喝此山的泉水,烧水的茶壶用了几年仍光洁如新,而烧自来水的话早就结厚厚水垢了。
聊起凤凰寺的历史。老农说祖辈都在山下住,这寺早就有了,初建年月可追溯到明天顺(1457)年间,但现在的那二进房子是文革后在被拆毁的遗址上重建的。住持老尼去世不久,现有两尼,其中一尼是假尼,因与丈夫闹离婚才上山的,没有合法证明,但似有“鸠占鹊巢”之态,与原住尼姑争起了主导权,正闹矛盾呢。
一旁众人的说笑声如山风般吹过耳畔,飘落在夏日宁静的山坳里。明亮的天空下,诸峰如大鸟展翅般起伏有致,我的目光在两边绿色丘岭舒缓绵长的横波之上睃巡,那些现在只能是风和鸟儿自由来去的地方。我真的很想上去看一眼。
再登阳山巅,在箭阙峰惊心动魄
就在这一年的冬季,11月的某一天,我接到电话,被告知可以去爬阳山了,因前不久当地为消防特意清出一条山路,可达山顶。
下旬的一个周日下午,我便去了。由山林村的一个年轻的护林员带路,沿着刚新斫去荒草灌木而露出的一条古老的山路逶迤而上。这条老路由碎石散乱铺成,坑坑洼洼又兼乱石硌脚,石缝和泥路中到处是树桩、木屑与碎叶,砍下的柴草就地堆在两旁的灌木丛中。可以想见不久前这里尚是茅草与山竹们的地盘,脚底的这条古山道,也早已成为草木盘踞纠结的领地,不由对劈柴通路的农人们心怀感激。沿途隔一段就有一根红丝绸带系在树身上,似乎是热心的开路人在殷殷指路,令行者备感亲切。
途经一高岩峭壁,虽干燥枯竭但通体深碣似水痕依然,壁下有半月型浅石坑,应是水潭干涸后的遗存。由此前行可至一林中空地,瓦砾遍地,可能原先是座石垒小庙,现只余一些金山石凿成的残梁剩槽横在地上,有块石莲花墩,黑黑的满是香烛熏燎的痕迹。
石屋没有了,却有一座“绿屋”生机勃勃地夺人眼目。这是由一株巨大的古藤长成的天然“小屋”,从高处看是藤,下到低处看是树。下午时分,衔在山凹处的一轮太阳,正把光线直射到绿盖般的“屋顶”上,每片肥圆光亮的叶片,便闪现出一种极美的色彩,不是初春的嫩绿,也不是盛夏的墨绿,而是秋冬时节经霜后脱去青绿接近秋黄的那一种绿,在光线的透视下,呈现鲜亮的浅绿与透明的腊黄,使四周杂草灌木拥挤如墙团团环抱的这方空地,一下子鲜活与灵动了起来,像一座唯美的天然艺术殿堂,只有大自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