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后《星期评论》主编刘士英向梁实秋邀稿,梁就用“子佳”的笔名发表,名曰《雅舍小品》, 大概到了第十篇才改回真名。其后,梁实秋认为“用真名,可使自己下笔谨慎”,几乎不再用笔名。直到1974年12月3日在《联合报》发表《吃在北平》一文时,才再次用了“子佳”这个老笔名。
只是两次使用“子佳”的时间却有微妙的巧合:当时梁实秋的身边都正巧传出有红粉知己的小道消息,前次是龚业雅,后来则是韩菁清。
当年梁实秋只身赴重庆,妻儿一别六年余,他是否另有女友,一直是文坛上的公案。不过前《联合副刊》编辑、作家丘彦明于1996年撰文指出,梁实秋生前曾证实“四川的女朋友确是业雅”,“《雅舍小品》也是因业雅的名字来的。《雅舍小品》第一篇曾先给业雅看,她鼓励我写。《雅舍小品》三分之二的文章,都是业雅先读过再发表的。后来出书,序也是业雅写的。我与业雅的事,许多朋友不谅解,我也不解释,但是一直保留业雅的序作为纪念”。
所谓“业雅”指的即为龚业雅,她是梁实秋三妹梁亚紫在北京女师大的同学,湖南人。梁认识龚业雅是在程季淑之前。根据梁实秋的说法,龚业雅在北平念书时曾和三妹到梁家玩,“全家人都很喜欢她”。他还形容“业雅是我见过最男孩子性格的女性,爽快,长得明丽。非常能干的,先后在四川、北平做商务编译馆的人事主任,管两百多人,连家属六七百人,很有能力。当年所有编译馆的事,从重庆回到南京,都是她一人处理的。她不是文才,是干才” 。
重庆大轰炸后,梁实秋与龚业雅一家合资买了间平房。因为没有门牌,朋友不好找,邮差也不方便,就以龚业雅的“雅”为名,在山下路口钉了块木牌写上“雅舍”。因此先有“雅舍”,才有后来的《雅舍小品》。抗战后,梁实秋与龚业雅先后回北平。
因国共内战,梁实秋未及道别而匆匆离开北平,到了广东才写信给龚业雅。龚业雅则回信埋怨他不该离开。梁实秋初抵台湾后,两人仍鱼雁往返,直到两岸断绝邮电才失去联系。“文化大革命”后,梁实秋托在美友人打听,得到的却是龚业雅的死讯,过世时方六十九岁。梁实秋曾说:“这一生影响我最大的女人,一个是龚业雅,一个就是我太太程季淑。”
据梁在晚年对这些情史的解释是,程季淑原谅了他与龚业雅的事情。在美国发生意外去世前,程即常常因为高血压突然晕倒。某天,她对梁实秋说:“我知道我不行了,我死后你要马上结婚,这么多年,最懂你的就是我。”
1974年,梁实秋选在5月4日于异乡安葬携手相伴四十七年的老伴。梁给老友张佛千的信中说,他在槐园里同时买了四块地,预备留给自己、女儿梁文蔷和女婿邱士耀;一家四口安葬在一起,“不教她在异乡孤寂……内人一生忠厚,她把一生的精力、感情、时间,全部生命都奉献给我了,我看着她突然舍我而去,幽冥永隔,我何以堪!”“此后我当更加倍努力工作,以慰亡妻在天之
灵”。
老伴过世后,梁实秋有好一阵子借写作寄托感情。他以深情的文笔写下《槐园梦忆》,记录四十七年夫妻的恩爱与患难。半年后,11月3日,老友、远东图书公司老板以校对《槐园梦忆》之名邀约梁实秋独自回台看朋友,并安排新书出版。。 最好的txt下载网
梁实秋 将西风带进台湾的浪漫干将(6)
《槐园梦忆》流露的深情深深感动了读者,尤其女性读者,几乎是一手翻书,一手持手帕拭泪,哭成泪人。这本新书立刻成为极轰动的畅销散文。
只是书中“季淑没有死,她仍然活在我的心中”等语犹在耳,1975年初的台北文坛却有耳语:梁教授可能要续弦,对象是已经转入幕后的影星、歌星韩菁清。梁实秋回到美国后,有报纸谨慎地揭露了这则传言,指“他的生活需要有人照顾”,但又引述梁实秋朋友的话“梁实秋做事稳健,大概要经一番考虑,才能决定这桩婚事”。
韩菁清本名韩德荣,为盐商韩惠安之女,湖北黄陂人,在上海长大,取名引用《诗经》中的“其叶菁菁”,以“菁清”当做艺名。由于家境非常好,自幼学唱京剧,后来迷上周璇和姚莉的国语歌曲,十四岁瞒着家人参加上海“百乐门”的招考歌星活动,一举赢得榜首,1946年又当选“歌唱皇后”,成为上海滩名人。
国共内战期间,韩菁清随家人迁徙香港,父亲希望她念书,送她到台湾读法律。韩菁清对法律没兴趣,又回到香港的万国美专,一个机缘被新华影业公司看中,登上银幕。她演过《大众情人》、《一代歌后》、《香格里拉》等电影,也曾灌录唱片,并出版过散文集。与梁实秋认识时,四十三岁的韩菁清正转入幕后,在台视学编导,两人年纪相差近三十岁。
作为一名红星,韩菁清的感情之路不顺遂,情史经常成为人们谈论的话题。她曾因与一名男性主持人在家中小坐五分钟,即遭人诬指横刀夺爱,所幸法院判决还她公道;最常被人提起的,是她与曼谷盘谷银行总裁相恋八年却无疾而终的故事。
消息曝光后数天,传媒引述韩菁清的谈话,“跟梁教授很谈得来,同在一起度圣诞及新年假期,而且梁教授去国之后经常来信,写得很勤”。至于有多勤,韩菁清说,“有时候早晚各写一封”,显示两人有特殊情谊之说并不只是流言而已。
从鸿雁往来到互结秦晋
梁实秋回台筹措《槐园梦忆》出版事宜,赁居在台北辛亥路上的华美大厦。
某天,韩菁清的义父谢仁钊要写英文信,向韩菁清借了本英文辞典。由于正巧韩拿的是《远东英汉大辞典》,谢表示与远东图书公司的老板熟识。1974年11月27日,谢介绍韩与他认识,三人饮茶时提到梁实秋住在附近,提议一同散步到华美大厦拜访,促成韩与梁初识。韩的说法是,本来想为梁教授做媒,不料梁对红娘一见钟情,两人陷入热恋。五天后,12月2日早晨,梁实秋给韩菁清写了第一封情书:
菁清:
昨晚看了你的信,十二点以后才睡。你这封信我本想不复,怕你不高兴,所以还是写几个字给你。其实见面谈,不是更好么?
你的信写得极好,不但含蓄,而且深刻。我看了不知多少遍,当什袭藏之。你要我“趁早认识我的为人”,我也要以同样的话叮嘱你。事实上我有更多的话叮嘱你。你不要任性,要冷静的想一想。从11月27日到今天还不到一星期,谁能相信?我认为这是奇迹,天实为之!我们还有漫长的路要走,希望我们能相互扶持。
今早起,我吃了一片糯米藕,好甜好甜 ;我吃藕的时候,想着七楼上的人正在安睡——是侧身睡,还是仰着睡,还是支起臂肘在写东西?再过几小时就又可晤言一室之内,信不要写了。
梁实秋
六三、一二、二早
梁认识韩之后,就像是年轻人恋爱。两人不仅天天见面,而且每天一封信,这比年轻人谈恋爱还快。一封12月4日的信中透露,为了一张梁实秋与女性友人的合照,韩还小小地怄了气。
梁在信中申辩“有一件事我受了委屈,我与人合照的一张相片,我露出笑容,其实那是在拍照时勉强做出的笑貌……而且那张照片是11月21日照的,是在我们的27日以前照的!猫咪,你该哑然失笑了吧?可是为了翻查那张照片是哪一天拍的,害得我检视日历费了半小时的工夫!”
相识一个月,梁实秋即以韩菁清“孤零零一个人也不是办法”为由求婚,甚至早在认识第十天——1974年12月6日梁写给韩的情书中,即谈论婚姻之事。梁写到“有些问题是你提出而我事前没料到的,我苦思焦虑,辗转反侧,不能得到万全的解答”。另一封12月15日的信则提到:“我的女儿又有信来,再没有提一个字。慢慢来,最后她会谅解我们的。”为处理亡妻的赔偿官司,梁实秋于1975年1月10日再次前往西雅图,但他出国前甚至在信中说:“没有任何人任何事能妨碍我们的婚姻,我将在最早可能的时候回来办理我们的终身大事。”。 最好的txt下载网
梁实秋 将西风带进台湾的浪漫干将(7)
浩瀚的太平洋,没有隔开老教授的热情。从搭机当晚在东京转机开始,他就天天写信。回到西雅图,梁不畏寒冬,迫不及待地一早就去邮局买了一百张邮票。他在给韩菁清的信中写道:“这一百张邮票用完时,我们相见之日就不远了。”同时为了避免受他人瞩目,梁实秋写给韩菁清的信,一律署名寄给“韩德荣” 。
梁文蔷对父亲打算续弦一事十分不能接受。从她到机场接机发现父亲指上戴着一个大指环开始,父女俩就展开一连串不愉快的对话。其后三个月,梁实秋几乎每天不能不提到韩。
某天,梁实秋面色凝重地问女儿:“文蔷,你知道我现在心里是怎样的一种感受吗?”“我知道。你就像一个溺水的人,一直往下沉,马上就要淹死了,你在挣扎。你抓住一根水草死也不放手。”梁文蔷认为,她的答案击中了父亲的要害。父亲开始哭泣,她也陪着哭。
尽管女儿排斥,梁实秋常情不自禁地对女儿说“韩小姐……”、“韩小姐……”,让女儿又气又好笑。他特地从台湾的《女性》杂志上找到一篇介绍韩菁清的文章,拿给女儿看。梁文蔷却问他:文章上写着韩这两年陷入爱河,“对方当然不是你,那是谁?”面对女儿的疑问,梁实秋虽说信任韩,心里仍是七上八下。3月底再度回台,目的就是挑选黄道吉日,完成婚礼。
再回台湾,梁实秋对于恋情毫无隐瞒之意,他在台北市忠孝东路韩菁清家中,左手无名指上戴着宝石定情戒,浓情蜜意地与韩菁清一起接受《联合报》专访。“结婚不为什么,是一种自然的发展。我和韩菁清结婚,和别人并没有两样啊!”别离两个多月,这位七十三岁的老教授写了八十余封情书倾吐相思,每封信都按照顺序编号,期间还不小心遗失了第六十六号信。为了怕情书被有心人利用,梁多在信中称韩为“小娃”,韩则称梁为“秋”。
三十年前的台湾社会,观念还十分传统,即使不提韩菁清与梁的三子梁文骐同年,七旬老教授与年纪相差三十岁、情史丰富的歌星陷入热恋,已很难为社会接受;何况梁实秋才刚写了《槐园梦忆》,读者泪还未干,他却又展开新恋情,“被骗”的读者气愤不已!
有人扔了梁实秋的书;他的学生甚至组成“护师团”,希望老师打消再婚念头;有朋友把韩菁清过去花边新闻的剪报寄给梁实秋,要他参考;甚至有杂志以两人的婚事为题办了个征文比赛。
在一片反对声中,仍有少数读者和学生给予支持。一位读者热情地寄给梁实秋新台币一百元作为贺仪;陈之藩是朋友中少数同情梁实秋的,他写信告诉梁“只要有爱,什么都别顾虑,外人的话都别听”;也有朋友写信祝他能找到幸福,无须顾虑外界的风风雨雨。梁实秋回信竟说自己“感激涕零”。
至于梁实秋最在意的幺女梁文蔷,在一篇纪念父母的文章中这么记录她的想法:“父母爱子女,关怀子女一生,但不可控制子女一生,子女对父母亦然。”
外界的批评声并没有动摇老教授的决心,他甚至抱怨“我不是在追求特别护士,我是在爱情中,没有一个人了解到这一点”。只是原定4月6日结婚,因不巧前一日蒋介石逝世,才延至5月9日悄悄地在法院公证结婚。
梁实秋表示,“结婚是个人的事,我不想太惊扰别人,也不想引起别人注意”,因此只宴请四桌至亲好友,证婚人就是梁实秋来台后帮他张罗住处的大同公司负责人、当时的台北市“议会”议长林挺生。新房设在韩菁清位于台北市忠孝东路的公寓,约一百八十平方米。结婚前,韩菁清就住这儿,除了买一套橘红色沙发,没有添购太多新家具。
一位生活规律、拘谨朴素、连电影院都嫌嘈杂的老教授,一位爱热闹的息影明星,生活习惯南辕北辙的两人结合在一起,反而让梁实秋找回远离的青春:恋爱时,两人一块儿吃夜宵,梁实秋说,那是他“生平第一次”深更半夜在外面吃清粥;婚后,七十四岁的他开始学跳舞,在家里的饭厅翩翩起舞;尽管饮食习惯不同,但因韩菁清烧得一手好菜,梁实秋婚后心宽体胖,八个月体重上升五公斤;外界还注意到,原本搁笔已久的梁实秋又开始了创作。
梁实秋 将西风带进台湾的浪漫干将(8)
尽管一般认为梁实秋觅得第二春后生活充满活力,梁文蔷却不这么认为。梁实秋过世后,文蔷抱着为父母立碑的心情,写下《梁实秋与程季淑——我的父亲母亲》一书,或因个人孺慕之情的选择性记忆,或是梁实秋面对幺女始真情流露,梁文蔷认为,自母亲弃世到父亲过世的十三年半,梁实秋无时无刻地不在怀念妻子,而且“相思之情与年俱增”。
梁文蔷摘录一封家书,梁实秋在里面写道:“ ╳ ╳ ╳ 常问我,你为什么忽然发愣?我则以谎言支吾,因我心里痛苦,不愿累及别人不快。”
在谈到梁实秋性格时,梁文蔷记下1979年梁赴美与她闲谈的一段对话:“忽然父亲若有所思地说,‘我这个人如果做事做错了——就一直错到底。’我知道爸爸何所指,无须说明。”
最后的岁月
梁实秋的内心世界已不可考。但婚后,梁实秋确实又有了动力重新投入到被搁置了好一阵子的另一项巨大工程中去——撰写《英国文学史》。他每天上午专心读书、写作,一天写五千字。与翻译莎剧情况类似,梁实秋多年前就准备找志同道合的朋友合着一本给中国人读的《英国文学史》,等了好些年。他等不及了,1973年索性自个儿来,但第二年因妻子发生意外而中断。
1979年6月,梁实秋终于历时七年完成《英国文学史》和《英国文学选》,前者约一百万字,后者约一百二十万字。虽然写作完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