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成:我教各种各样零星的东西。你提吧。任何看起来合适的东西。一点儿这个,一点儿那个。这差不多是修行的全部。你不能只修一种法。那是一个错误。法不是片面的。你必须修禅。如果你不修,你永远也不能突破妄想。你还要持戒。如果你不持,你的生活就会一团糟。你还要修净土。如果你不信,你永远也不可能从佛那里得到任何加持。你必须修所有的法。
这就像生火。你不但需要火种,还需要木柴和空气。少了一样,你就没办法生火。开悟也是一样。它是一个体系。所有的法门都是互相联系的。你不能省掉哪一个法门。心含万法。你无法舍掉任何一法。在心外你得不到任何东西。心要专一。只能容纳下一个念头,没有妄想,没有任何其他的东西。在禅宗里,你没有念头。在净土宗里,你有—个念头。它们都是一样的。它们的目的都是要把你的本来面目指给你看。
我们也谈到了终南山。像兴教寺的方丈和台湾的杜而未教授一样,德成也是这个观点,即终南山一直延伸到印度。他觉得那也很可笑。本来我想跟他多谈一会儿,但是我累了,打起了哈欠。他建议我休息,于是我把车和司机打发回西安。然后他把我领到一个房间里,这个房间住着他的一位弟子。
这位弟子是一位比丘,名叫性空。他二十八岁,行动像一个年轻女孩儿一样优雅。在他床边的桌子上;有一尊白瓷的毛泽东半身像。我不禁感到疑惑:它在寺庙里干什么。他看见我盯着它,告诉我说,他的父母曾经是高干。 “文革”中期,他还小的时候,他们都去世了,他由亲戚抚养长大。从北大毕业以后,他开始为政府在一家国际贸易单位工作。他曾经去过美国、加拿大和欧洲。他是我所遇见过的第一个能讲一点儿英语的和尚。
他说,两年前的一天,他与一些朋友一起到弥陀寺来参观。晚上在这里过夜。那天晚上,大悲观世音菩萨出现在他的梦里;并且给他传了法。第二天早晨,他让朋友们回北京去了,自己留了下来。
当他到屋外去几分钟的时候,一位女居士给我端来了一碗面条。她悄声告诉我,性空可不是个普通和尚。他有神通。他是一个活佛。她说,自从性空到寺院后的两年里,他已经通过虔信经典治愈了五千多人的病。性空一回来,她就离开了。几分钟内,我就睡着了。那天夜里,我没有梦见观音;我所听到的惟—的声音,就是老鼠们在追逐嬉戏。
第二天上午早饭后,性空把一只装满了僧衣的箱子给我看。那是他在这两年里断断续续为这一带所有的隐士做的。这些僧衣一定有五十多件,各种各样的颜色——有一件甚至是翠绿色的。他说,他是用他治好的病人留下的钱买的布料。然后他说,几分钟后,病人们会在他的门外排起队来,因此他建议我离开。但是在此之前,他给了我一些选票.让我带给去南五台沿路的几位出家人。他们都选择了性空作他们在当地村委会的代理人。
我告辞后,开始沿着台沟往上走。山路就从寺外延伸而去。夜里气温已经降到了零下,台沟被雾半掩住了。我所能看到的一切只有石阶。大约两公里后,我来到了卧佛寺。两棵古老的槐树守卫在寺前。
在卧佛寺里,我与两位七十岁的老和尚传心和法依攀谈。但是他们的方言我听不太懂,因此我们只是互相作了介绍,就再也谈不了什么了。我把他们的选票给了他们,他们把寺庙后面的一些台阶指点给我。
这些台阶通到一个山坡上,山坡上长满了冷杉,那是森林服务队最近才栽的。大约三百米以后,台阶在半山腰上中断了。那里是百塔塔院的遗址。名字是“百塔”,但是只有一座塔仍然矗立在那里。那是印光的塔。印光,还有虚云,都被认为是20世纪最伟大的大师之一。虚云革新了中国禅宗,与此同时,印光革新了净土宗。听过他讲法的人都说,那些讲法是空前绝后的。他的塔是空的,他的舍利已经被从中取走了。塔门上是他的名字,是于右任题写的。于右任是20世纪中国最著名的书法家。他自己的坟墓就在我在台湾所住的那座小山上面。
塔周围是一片落叶松林.那是日本田中首相的礼物。在它们被种到这里的十五年间,已经长到大约八米高了。南面。就在松树林的上面,有一座巨塔。6世纪末的时候,就是这座塔使这个地方成为一个塔院的。它是长安地区的第一座巨塔,比玄奘的大雁塔要早五十年。塔旁边是圣寿寺,在那里,我与两位常住和尚中的—位进行了简短的交谈。在里面,曾经用来封过塔门的到有印光大师像的石雕,断成了两半.靠在一面墙上。
我回到主路上。接下来的两个小时里,我经过一个又一个废墟。南五台在长安正南;早在隋唐两代,就已经成为这个地区主要的佛教中心。一直到明清两代,它还依然很兴旺。19世纪末,去顶峰的沿途还有七十二座寺庙。现在只剩下五座了,而且都是重修的。20世纪60年代.当“文化大革命”席卷中国的时候,所有站着的东西都被红卫兵打倒了。
就在卧佛寺上面,山路延伸出了山谷,与一条大路交叉了。红卫兵开始摧毁寺庙的时候,大约与此同时,森林服务队开辟了那条路。我第一次到这里来的时候,是与史蒂芬一起,我们是开车上来的。这一次,我留在山路上,几度横跨那条大路,最后终于到了停车场,走上了史蒂芬、我还有我们的司机六个月前爬过的那些石阶。
大约五十米后,我路过火龙洞。火龙洞里曾经住过一条龙,它常常出来骚扰长安居民,后来观世音菩萨把它抓住了,拴在山上远处的龙桩上,把它碾成了粉末,并且把粉末撒到了渭河里。
除了一问小小的大殿以外,这个洞空空如也,于是我继续向前走。几分钟后,一个东西一声长吼,我僵住了。我突然想起我在火龙洞没有上香。之后,我又听到了一声吼叫。那不是龙。但是我的呼吸并不能因此而变得轻松一点儿——那是一头熊。
我从上一次参观中得知,沿着这条山路往上走大约十分钟,有一座旅馆,于是我加快了脚步。我又听见几次吼声,但是它听起来似乎变得越来越微弱了。当我终于到达旅馆的时候,管理人员说,那头熊刚刚走。也许它刚才一直在抱怨这座旅馆的垃圾质量吧。到处都是荒草。而且,除了那个管理人员之外,这个地方一片荒凉。
我给了那头熊足够的时间让它离开,然后继续沿着山路往上爬。大约一公里以后.我在紫竹林寺停下来。去年秋天,当史蒂芬和我爬上来的时候,一些年轻和尚正在重修前门外的那段山路。方丈给了我们两块西瓜,抱怨说,来爬这座山的游客太多。
这一次,山上还有残雪,而我是唯一的游客。方丈欢迎我回来。他的名字叫演成。他66岁,与另外三位和尚和儿个居土一起住在这座寺庙里。来南五台以前,他曾经住在西面六公里处崆河(各译)河谷上的一座茅篷里。我和史蒂芬第一次爬上南五台的时候,我们的司机曾经落在后面,听演成讲他和其他的和尚在山上干什么。我问演成他跟司机说什么了。
演成:我在谈坐禅。我解释我们怎样首先念佛来安心。心只有安了才能静。然后我讲解我们怎样通过问“念佛是谁”来静心。心只有静了才能止。然后我解释我们怎样通过舍掉佛号来止心。心只有止了才能观。心只有能观,才能达到玄之又玄的境界;我告诉他,这是任何一位修行人都不得不经过的历程。要花多长时间,取决于修行者本人。它就像沿着一条路往前走。这条路不停地变化着。有时候好走,有时候不好走。但是对于修行人来说,住在山里要比住在城市里容易得多。在局外人看来,我们的生活很艰苦,但是我们本来就不在意舒不舒服。我们到这儿是来修行的。而修行是不拘形式的。大多数游客认为我们只不过是穷和尚而巳。
大雾使得时间显得比实际时间要晚,因此我只呆了—会儿,喝了一杯茶,吃了一碟油炸麻花,给演成拍了一张他师父的塔的照片——那是这座寺庙塔院里仅存的三座塔中的一座,然后就走了。
我继续走了半小时。左边分出三条岔路,通向附近的组成南五台顶峰的五座山峰——南五台就是因为它们而得名的。
五台中最高的—台海拔将近2400米,被称作大顶或观音台。隋朝的时候,人们在大顶上建了一座寺庙.它是终南山这一带所建的第一批寺庙之一,被称作圆光寺。高鹤年最后一次去南五台的时候,是在1914—1915年冬春之间。他从龙桩那儿往下看,恰巧看到圆光寺着火了,那是香火太盛的结果。这个情景使高鹤年联想到生命的短暂,和我们试图建立起某种永恒的东西的努力。最好是建立起一颗空的心。
雾太大了,几米以外就看不见东西了,我决定不去那些山上了。于是我继续向前走;翻过山岭,从另一面下去。十分钟后,我到了大茅篷的大门口。像这座山上所有其他的寺庙一样,大茅篷也是最近才重修起来的——它终于等到了好日子。它始建于6世纪,当时被称作西林寺。后来,它成了这座山上所有隐士聚会的地方,于是人们开始叫它“大茅篷”。
我第一次来的时候,曾经见过这座寺庙的住持德三。他七十四岁,北京人。当他还是个孩子的时候,他的父亲失业了,于是请求北京广济寺的和尚照看他的儿子。德三出家的时候,才十岁。长大以后,他受了具足戒,成为一位比丘。后来,他行脚到了南方,在宁波和广东的佛学院里学习。之后,他游遍了全中国,跟各地的人师学习,自己也创建了几座佛学院。晚年的时候,也就是1985年,他来到终南山。他说他不准备再动了。我问他为什么选择了这一带。
德三:对于一个出家人来说,最重要的事情是精神上的修炼,为此他需要一个安静的地方。这座山很安静。在中国,我们有几座山,大多数和尚都是为了修行去那里的。这儿就是其中的—座。在这里,出家人修行要靠自己。自唐朝以来.这一带就已经成为那些想致力于宗教修行的人汇集的中心。
问:现在怎么样?
德三:自从10年前政府宣布了新的宗教政策之后,到处都恢复了宗教活动。虽然出家人不像以前那么多.但是情况正在慢慢好转。
问:这里怎么样?
德三:很多出家人来这里是为了看看,真正呆下来的没有几个人。我们这里只有四个人。除了在大殿里上早晚课以外,我们都各修各的。
问:你们怎么养活自己?
德三:西安和上海的居士一直在帮助我们。在这方面我们没有任何问题。
问:南五台上隐士多吗?
德三:不像过去那么多了c。20世纪50年代,我去南五台的时候,有70多位出家人住在山这面'山南坡'的茅篷里。现在只有十几个了吧。
问:政府介意吗?
德三:不介意。只要他们跟西安的佛教协会登记,他们想住哪儿就可以住哪儿。
问:他们怎么养活自己?
德三:他们自己种菜、拾柴。其它的生活必需品;他们大多数人都靠在家人或亲戚。
问:你们在这里受游客干扰吗?
德三:不,来这座山的人不多。从西安到这儿花的时间太长了。等到了这儿.他们就该回去了。另外,我们也不像有些寺院那样卖门票。人们可以来这儿拜佛,但是作为游客不行。
问:你修什么法门?
德三:禅宗。我们遵循禅宗的教义。大部分来这里的和尚都曾经在大寺庙里住过.曾经练习过集体坐禅。在这里我们都自己坐禅。如果哪个和尚有什么问题,他就来问我,我就会尽量帮助他。就这些。
问:任何人都可以呆在这里吗?
德三:一般来说;他们必须有我们认识的人介绍。之后,他们还要忍受一段训练期,以便看看出家生活是否真正适合他们,然后我们才能接受他们作为弟子。
问:新弟子的悟性比过去是不是浅多了?
德三:是的,但是人可以学啊。真正的问题是没有多少像我这把年纪的和尚来教他们。要契人最深妙的佛法,弟子们需要一位经验丰富、学识渊博的老师。对禅宗来说,这一点尤其重要。
这一次我来大茅篷的时候,德三已经不在了。他在西安的一家医院里,估计回不来了。他的一位弟子已经接管了寺庙。他的名字叫宝胜。他四十四岁,与另外两位和尚一起住在大茅篷。那两位和尚去西安看德三,要呆几天。还有一位从浙江来的云游僧。“文革”前,大茅篷里住着五十多位和尚。
互相介绍之后,喝了一杯茶,宝胜邀我在这里过夜。我高兴地接受了,但是说,我会在几个小时后回来。我想去看看慧圆。慧圆是我六个月以前遇见过的一位比丘尼。
当高鹤年游览南五台的时候,他也曾经在大茅篷逗留过,白天去那些山峰和附近的茅篷参访。在一次旅途中,他走了我现在正在走的这条路;并且拜访了湘子洞、老虎窝和龙桩的隐士。
过大茅篷几百米后,我也在湘子洞停下来。唐朝的时候,道教仙人韩湘子曾经住在这里。现在里面住着一位佛教居土,但是除了佛号,他对一切都不感兴趣,于是我沿着山路继续往下走。不久,我经过龙桩的遗址,然后这条路分岔了。主路通向太乙谷和翠华山。据说有六位和尚住在翠华山上的天池寺。右边这条路通向慧圆的茅篷。
当我穿过浓雾往山下走的时候,一只鸟儿从旁飞过——它的身体像一道蓝白色的闪电,它的尾巴完全是黑色的。周围到处都是旋转着的雾气,我所能看见的只有脚下的那条路。八月份的时候,草木是如此地青翠繁茂,以至于这里几乎呈现出一派热带风光。现在却到处是枯枝败叶。大约30分钟后,我终于到了慧圆的茅篷。为了把它与大茅篷区别开来,它被称作小茅篷,也叫净土茅篷,以显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