乙
后,我就一直在学道、修道。
陈道长是—个很少见的头脑清晰、心直口快的道士。他说完了想说的话,就要干杂活儿去了。我们道别,我继续去爬通往西岭顶峰的最后一道坡。在顶峰最北的山头上,有一个烽火台。古时候,国家有难的时候,国君们就会点燃烽火,召唤临近的诸侯来援助:夜里烧稻草,白天烧干狼粪。在这件事情上,还有一个传说。
周朝的时候,周幽王悬赏干金,赏给能使他的妻子褒姒王后一笑的人。一位官员建议点燃烽火,把所有的诸侯都骗到骊山来。幽王同意了。不久,诸侯率兵来了,这件事成了幽王和他妻子取乐的笑料。
两年后,即公元前771年,渭河平原受到戎狄的入侵,幽王再次点燃了烽火。这一次,一个人也没来。他被杀死在骊山别墅里,褒姒王后也被掳走了。这次事变以后,周朝的都城东迁到洛阳。
烽火台大约有十米高,我爬到顶上。但是山上岚气重重,看不了太远。我下山往回走。几分钟后,我走上一条岔路,它通向一条山谷,这条山谷把骊山的东岭和西岭隔开了。在谷底附近,我走过一座小桥,向对面的山坡爬去。山坡上有一栋建筑,看起来像一座农舍.结果却是石瓮寺的遗址。石瓮寺曾经被认为是骊山上风景最优美的地方,一度以日落时的景色而著名。
在院子里,我遇到两位上了年纪的女居士和一位尼师。与她的僧袍相比,尼师的脸显得那样地新鲜稚嫩,她的举止看起来依然像一个年轻女孩。她们邀我坐一坐,喝杯茶,于是我在院子中间的一只石凳上坐下来。桌子却是一块清代石碑的正面,石碑上记录着石瓮寺最后一次重修的过程和布施者的名字。
虽然照管这座寺庙的女居士挺清贫的,但是她们的茶壶却是宜兴大窑里出的紫砂茶壶,她们的茶也是著名的武夷山茶。它没有一点儿好乌龙的清香,却有一股浓烈的气味,这股气味受到一部分人的赞赏——他们为了明目清心,在坐禅前喝这种茶。我说它尝起来像“菩提达摩的眼皮”,那两位女居士大笑起来。我这样说的典故是,一千五百年前,菩提达摩为了防止坐禅时唾着,把眼皮割掉了。他的眼皮落地的地方,长出了第一批茶树。
女居士中的年长者告诉我,她曾经是一位比丘尼.但是被红卫兵逼迫还俗了。她嫁了人,生了一个女儿——就是那位年轻的尼师,此时她正倚在院墙上,在春日的阳光下,为将要到来的冬天织一顶帽子。20世纪70年代中期,“文革”结束的时候,她回到了石瓮寺。最近的十五年,她一直住在这里。她说她的女儿是几个星期前,在西安大雁塔的一次集体仪式中落发的,正在等着找一座合适的寺庙长住。
喝了几杯茶以后,我们道别。我举步回到桥上,然后沿着山路往山谷下面走去。三十分钟后,在县城东边临淄博物馆附近,这条路到头了。我买了门票,走了进去。在中央展厅里,我突然发现自己站在释迦牟尼佛的舍利前。
两千五百年前.释迦牟尼佛荼毗以后,印度八个王国的国王为了争夺他的舍利,走到了战争的边缘。为了避免流血冲突,最终他们达成了一致:均分舍利。他们把自己分得的舍利安放在各自国家的舍利塔中。很多个世纪以来,塔中的舍利被进一步地分了又分。公元7世纪,当玄奘大师从印度回长安的时候,在他所带回的物品中,有500粒释迦牟尼佛的舍利。
1985年,在鸿门宴东北大约一公里处的一座砖窑附近,工人们掘出了一座石塔,里面装着那些命利。那是公元7世纪末武则天太后放进去的。几百年后,当唐朝结束的时候,石塔和环绕着它的那座寺庙都消失在粟地和和玉米地下。自从它们重新被发现以后,那些舍利和装着舍利的那座小石塔,就一直放在临淄博物馆里展览。塔的四面分别是佛陀讲法、入涅槃、荼毗和国王们分请他的舍利的场景。
当一具普通的肉体被焚烧以后.剩下来的只有碎骨头片和灰烬。当一个修行人的遗体被焚烧以后,人们就会找到些像玻璃或瓷器一样的小石头。释迦牟尼佛的舍利到达中国以后,它们被放进两只小玻璃瓶中。这两只小玻璃瓶又被放进一只小金盒里,然后这只金盒又被放进一只镶着白银和母珠的大盒子里,然后人们才把这只大盒子安放在那座小石塔里。这些舍利本身看起来就像小小的钻石。总共有几百颗。
那座塔、那两只盒子、两只小玻璃瓶中的一只,还有瓶中所装的东西,现在都在展厅中间的一只展箱里。当我凝视着这一切的时候;门卫一直在不停地告诫人们不要吐痰、不要吸烟。在周围所有的吐痰、吸烟和吵闹声中,我向觉者的金刚不坏之身鞠躬问讯,然后回销魂桥去了。路上,我想起了《金刚经》的一段经文:
“须菩提,于汝意云何,可以身相得见如来不?”
“不也,世尊。不可以身相得见如来。
所以者何?如来所说身相,即非身相。
佛告须菩提:“凡所有相,皆是虚妄。若见诸相非相,则见如来。”
第十章 暮星之家
西安西南120公里处,有—片由花岗岩和松树构成的广阔区域,面积达5。4万公项,这就是太白山。西安官方告诉我,对外国人来说,即使带着向导.在太白山四处漫游也还是太危险了。
那个时候,我并没有意识到他们所说的危险是指什么。但是即使他们让我去了,爬太白山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史志上说,太白山上有很多登山者的残骸;曾经爬上过顶峰的中国人说,太白山比华山危险多了。不过,隐士们在太白山上已经住了几千年了;时至今日,他们仍然在山上寻找幽居之地。在太白山比较著名的近代隐士中,有虚云老和尚;他在嘉五台入定之后,因“厌于酬答”,于1903年春,搬到了太白山。陕西省道教协会的会长告诉我说,他知道有两位道教隐士住在太白山上,其他的出家人说,他们还知道好几十位。
太白山海拔3767米,是终南山的最高峰。除了台湾的几座山峰以外,在太白山以东的中国其他地区,再没有比它更高的山峰了。它是中国为数不多的仍然生长着大片原始森林的山脉之一,它也是世界上拥有最重要、最丰富的植物群和动物群的山脉之一。科学家们把太白山称为“中国植物园”,并且已经成功地把顶峰和西侧的一大片区域宣布为自然保护区。植物学家们说,太白山上没有草,只有宝。
到目前为止,在太白山上发现的1700种植物中,有600多种具有医用价值。登山者在太白山的低坡上首先遇到的金钟柏就是—个很好的例子。柏叶可以作止血药,种子可以作镇静剂。登山者向顶峰攀登的途中,会依次穿过华山松、楝树、白桦和冷杉等林带,最后,在顶峰附近,是矮小的蓝松、枇杷和杜鹃。所有这些植物,都能在采药人的背包里找到。
除了植物,太白山还以其动物而闻名。在山上,动物学家们已经发现了230种鸟类,其中包括一些珍稀品种,诸如不会飞的大鸨,金色的锦鸡和红冠的朱鹮(这种乌全世界过去只有四只,都在日本。最近,在太白山麓又发现了几对)。四十多种哺乳动物也在太白山安了家,其中包括大熊猫、扭角羚(长着螺旋形角的山羊)和金丝猴。
在西安,我与一位动物学家进行了交谈。他每年都要深入到终南山最偏僻的地方,去采集标本。最近几年,他去了太白山东南侧板房子附近的几个与世隔绝的山村。他说,直到现在,因为这一地区一直交返闭塞,结果导致村民们患有几种遗传性疾病。据他判断,一半的村民是低能儿,或者是有智力缺陷。
他说.太白山上的生活也是危险的。虎跑谷村有一家,儿子少了半边儿脸。那是被一头熊撕掉的。另外一头熊则咬掉了男孩父亲的半个屁股。在这位动物学家去这一家的前天晚上,男孩的母亲在厕所附近,用带铁尖的扁担,捅死了一头豹子。不过,主要的危险还不是熊或豹子,而是野猪。野猪常常成群活动,有时多达一百头。它们会把任何闯到它们路上的东西或人践踏得粉碎。但是,尽管有这些危险,村里的男人们还是只要有机会,就捕猎野猪。而村里的女人们仍然用野猪鬃梳头和装饰头发。
这位动物学家还告诉我,村民们怎样领着他和一支科学考察队,爬到太白山上,捕获了一对金丝猴。为了这对金丝猴.莫斯科给北京提供了两辆卡车和两笔奖学金。科学家们给了村民们一百块钱.大约相当于20美元,来完成这个任务。在整个秦岭海拔较高的枇杷林中.还能找到蓝脸金毛的金丝猴。这位动物学家描述了村民们怎样首先确定了金丝猴群在太白山顶峰附近的位置,然后匍匐前进.尽可能地接近金丝猴,之后突然开始猛敲锡制的平底锅。有几只金丝猴出于恐惧,就那么乖乖地闭上了眼睛,很快就被抓住了。
这位动物学家说,就他所知,进山是不受限制的,但是找一个向导是绝对必要的。他建议我要么加入他未来的某次考察活动,要么在板房子雇一个向导我婉言谢绝了这两个建议。
“太白山”的意思是“大白山”,但是它还有其他的名字。在公元前第三个千年,它被称作“惇物”——大供应者。在公元前第二个千年,它被称作“大时山”。在公元前第一个千年期间,当早期的中国神话开始演变成哲学的时候,它被称作“太乙山”——创造万物的大神之山。在它所创造的万物当中,有它自己的白色岩峰,因此,在公元前第一个千年末,人们开始叫它“太白山”。
在早期的中国哲学中,白色是西方之色,也是暮星——太白金星之色。两千多年以前,流传着这样一个故事:太白之精滴落到这座山上,变成了—块白色的岩石,这块岩石成了太白山的顶峰。(很显然,这个故事就是公元8世纪唐玄宗所做的那个梦的基础。)偶尔,当太白山没有被云雾掩盖之时,它的魁伟的白色身影,是眉县(古为“郡县”——泽者注)以南最突出的风景。
眉县在顶峰以北四十公里处。尽管它离顶峰很近,可是古代的旅行者们却常常假道武功和周至二县,从东面上山。武功和周至在西安西面七十公里处。传统的路线是从武功和周至出发,向西南走到清湫村。清湫的遗址就在现在的槐芽镇南面。
清湫是原来的山神庙所在的地方。清湫南面大约十公里处的三官池,是昔日进山的入口。过去农历七月,人们常常到这里来祈雨。农历七月也是全年中惟一的月份——在这个月份里,凡夫俗子才敢斗胆去爬太白山麓的小山。在《郿县志》中,一位爬过这些小山的清朝官员(李栢)留下了这样的记述:
“其登之也,始旁溪以穿林,继攀萝于鸟道、枯搓横续其断岸,石栈勾折于危岛,其险也如此。及登绝顶,万缘俱空。日瘦月小,星寒云低。远眺东南,天山一色。晀瞰北渭,渺然一带。五将、九嵕,俱为培塿,其高也如此。
群山环卫,如星拱极,区其形状,有欹者、侧者、偻而探者、蹙黛倚者,似龙盘者、虎踞者、似凤鸾翼者,堆似牛首者,并峙似熊耳者,有鸣声镗鞳似石钟者,有峰崖相等似楚山九嶷、齐山七十二峰者,其山形之异也如此。
或阿香轰于涧底,或长虹勒乎山腰,或狂飙乍逝,板屋有秋叶之危;或雾锁大壑,白昼有下舂之实。兼以晴雨倏忽,挥霍万状者,其气象之变有如此。〃
《郿县志》中还记载了另一位旅行家、17世纪的官员贾鉝对太白山的印象:
“余入山,见景之奇者,若宋元之图画,开阖反侧,变态万状。见径之险者,若羊肠、鸟脊,进退一线,极人境之幻矣。
陈仲醇云:‘世之游山,不过七足筇与一鞆屐。必士大夫有颍印f粮之资而后可’。若余之入太白,则既难假于舆儓,亦莫资筇屐。
逼水不测其深,掷石齿而跳跃之,少错则坠矣。遇土不计其泞,入足而随出之,少缓则陷矣壁立数仞之峰;或蚁缘以上;建瓴千尺之坂,或蛇伏以下,不知其身之捷于猿猱;而勇于贲育者。”
贾鉝的介绍之后,还有详细的描述。它成了爬山的标准记述,甚至被刻在石头上,以利益子孙后代。虽然我没有去接近太白山的任何地方,但是我从一位在太白山上住了几十年的道士那里,了解到了太白山的路径情况。这位道士熟知通向山顶的每一条路——它们共有四条,两条在南,两条在北。
南面的两条路,一条从西南上来,经过自然保护区附近;另一条从东南上来,从黑河沿岸开头。北面的两条路,分别从鹰头村(音译)和塘峪村(音译)开始,然后在太白山北坡的半山腰处会合。在那里,从黑河上来的那条路,也汇入其中。大部分游客走北面的两条路:从眉县来的人走鹰头那条路,从周至来的人走塘峪那条路。不管走哪一条路,要到顶峰,人是九十公里,鸟儿是二十五公里。
还有,这些路并不总是开放的。甚至山上的大道观,一年中的大部分时间,也都是荒凉的。农历六月份,太白山一带的所有出家人都在顶峰聚会。会面之后,他们又重新分散到点缀着山路的十一座道观中——“文革”前有三十七座。
告诉我有关太白山的事情的那位道士说,要到顶峰;得爬四天。除非盛夏,否则几乎没有人去爬太白山。盛夏的时候,道观是开放的,可以提供简单的食宿。他说,大部分登山者都在七月末和八月中旬之间上来。否则,太白山上太冷。不过采药的人和香客意志却坚定得多。从四月直到十月,在通向顶峰的山路上,都能够发现他们采集草药和汲取太白山上湖泊里的神水的身影。在贾鉝的记述中,他解释说:“……其神异同,而不令人久憩其傍。久则雷电即至,名为行法。…诸池皆神所司,土人敬礼。”
这些湖泊除了是神灵和水龙的家之外,它们还蕴藏着其他的秘密。首先,围绕着顶峰,它们形成了一串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