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河,在一个叫小上方的地方,山谷的东壁上被人凿了很多山洞。现在洞口长满了杂草,肯定是多年以前就已经荒弃了。再往上走较远一些的地方,是中上方。唐朝的时候,玄宗的妹妹曾经住在其中的一个岩洞里。再往高处去,云雾中有个地方,是大上方的岩洞群。根据佛教旅行日记作家高鹤年的记载,1904年,当他游览华山的时候,大、中、小三个上方都住着道教隐士。
我们继续沿着山谷往上走,在毛女峰的山脚下,再次停了下来。毛女峰是因为一个修道的少女而得名的。这位少女本名玉姜,曾经住在毛女峰附近的一个山洞里。公元前210年,秦始皇驾崩的时候,他的很多妃嫔被挑选出来,陪伴他长眠于地下。一些妃嫔被挑选出来供弹琴之职,玉姜即是其中之一。但是在她被带到骊山附近秦始皇陵的前一夜,一位老太监帮助她逃到了华山。
后来,她遇到了一位道长。这位道长教她怎样靠吃松针、饮泉水而过活,怎样观想与人的生命有关的北斗七星,以及怎样走萨满的禹步。经过这样的修习,她的身体逐渐长满了绿色的长毛,于是人们开始叫她毛女。从那时起,猎人们会不时地报告说,听见了她的琴声,或者是看见一道绿色的身影在她过去居住的山峰附近闪电般地掠过。我四下里环顾。除了我自己站在一块石头上,只有一只蓝尾巴的蜥蜴正在享受着清晨的阳光。
过了毛女洞几百米,华山山谷到了尽头。我们来到了青柯坪,也就是东道院的所在地。这座小道院是一座古代道观的现代版本,里面供奉着九天玄女。根据道教传说,她曾经教黄帝怎样在战争中克敌制胜。结果,黄帝在华山西北一百公里处的涿鹿之战中,打败了蚩尤,成为中华文明的创始人。
青柯坪也是华山山谷入口处和顶峰之间的中点。从青柯坪到山底和山顶,都是5。5公里。但是剩下的一半是最难走的。山路看起来似乎都垂直了,而且在有一些地方,山坡的倾斜度真的达到了90度。据传闻,公元前3世纪,秦昭襄王为了把一棵古松从华山顶上运下来,做一只巨大的棋盘,他让工匠们安装了一系列的铁链和梯子,这才使得凡夫得以进入华山。不过此前萨满和道教徒们爬华山已经爬了几百年了——如果不是几千年的话。
青柯坪的景象说明,当《山海经》的作者把华山描述成“削成而四方,其高五千仞”的时候,他没有夸张。经过回心石,我们开始向高处攀登,并且很疑惑怎么能有人不靠铁链而爬到山顶上去。我走在前头,再也没有看见史蒂芬。直到两个小时以后,当我回头向下望苍龙岭的龙背的时候,才看到他。
唐朝时,当儒家学者兼诗人韩愈游览华山的时候,他爬苍龙岭才爬了一半,就因为恐惧而瘫软在地。像所有的学者一样,他不论走到哪里,从不忘随身带文房四宝。在绝望中,他写了一封诀别信,把它从悬崖边上扔下去了。最后营救的人来了,把他背下了山。从那时起,苍龙岭上的路就被扩宽了,并且出于安全考虑,在两边安装了铁链。尽管如此,当我要向下喊史蒂芬的时候,我还是突然噤了声,被这个念头吓住了——我的声音会落进深渊里,把我与它一同带走。
通过望远镜,我看见史蒂芬把几个登山者吓住了。他爬过铁链,以得到一个更佳的角度,去拍摄华山北峰——此时北峰的岩顶正兀立在旋转的岚气中。我身边站着三位广东来的商业艺术家,他们和我一样,正注视着这同一幕场景。他们中的两位使用的是油画颜料,另一位用的是粉蜡笔。中国墨汁再也看不到了。
几分钟后,我到了一个拱门处,即金锁关。它是过去登顶峰的入口,也是山路开始分岔的地方。谢道长曾经建议我们在东峰上的小旅舍中过夜。因此我选择了左边的岔路。几分钟后,我歇下来,与一位脚夫分享一只小西瓜。他靠往山上背东西谋生。他说,背的东西一般从40~50公斤不等,每次酬金是10块钱人民币,也就是2美元。我试着去掂了掂他的背包,感觉似乎有1吨重。
这儿也是橡树和松树林带开始的地方。我舒展着四肢,躺在树阴底下,看着天上的云,不知道从什么地方飘来,然后又消失在无何有之乡。听着松涛声,我想起了俞伯牙和钟子期。不管什么时候伯牙弹琴,子期总能知道伯牙心里在想什么:时而高山,时而流水。子期死后,伯牙摔了琴,而且从此以后再也没有弹过。我想,风现在想的,是高山吧。
最后,我终于站了起来,去爬中峰剩下的路。像北峰一样,与其说它是一座山峰,还不如说它是一个山岬。其实华山只有三座真正的山峰,但是出于命理学的原因,中峰和北峰也常常被包括在里面。道教徒们喜欢运用五行的概念:金、木、水、火、土;白、青、黑、红、黄;西、东、北、南、中。
因为秦穆公的女儿之故,中峰也被称作玉女峰。2600年前,秦穆公的女儿(弄玉)和她的丈夫一起来到华山。她的丈夫叫萧史,擅长吹箫。在华山上住了几十年以后,她和丈夫喝下了一种玉液调制的长生不老药,飞回仙乡去了。为了纪念他的女儿,秦穆公在这儿盖了一座庙。它被重修过很多次,最近的一次是在1983年。
从中峰开始,通向东峰的主路沿着一段很长的台阶拾级而下,然后沿着山顶内部的东部边缘,再次向上,直到东峰。但是还有一条近路,而我需要一条近路。我举步折回,走上一条去引凤亭的岔路。当年,穆公女儿经常在这里吹笛子,她的夫君则吹箫,风把他们的音乐一直吹送到平原上她父王的宫中。
从引凤亭向南望去,我能够看见东峰上巨人留下的手印——是他把华山和首阳山推向两边,从而使黄河能够掉头向东、流入大海的。我用望远镜浏览着下面的山谷,发现了一座掩映在竹林中的小茅屋。我决定以后打听一下它的情况。
我拖着疲惫的身体,去爬最后一段铁链,到了一个寺庙的后门——现在它是一个旅馆了,就在东峰的下面。登记的时候,我向管理人员打听我刚刚在下面遥远的黄甫谷里看到的小茅屋的情况。他说那是一个农夫的。我很失望,但是同时又很高兴——再也不用去爬另外一个山谷了,哪怕只是一小会儿。我坐在前门的外面,喝了一瓶啤酒——它们是与其他的生活必需品一起,通过当地脚夫的肩膀上来的。喝第二瓶啤酒的时候,史蒂芬到了。我们一起喝了第三瓶。
我们坐的那个地方,正是航空杂志上的那幅照片的拍摄处。我大为惊愕:原来那个景色是真的,而且我们的的确确已经坐在这儿了。我们的直下方,就是那座与照片上一模一样的不可思议的亭子,坐落在那一模一样的不可思议的山岬上。这座亭子里的坐凳和棋盘桌,都是最近才重修起来的,是用白色的花岗岩雕成。要到那里,你必须沿着一段铁链爬下去。在铁链的某一点上,你得被迫水平地悬在空中,背对着下面几百米处的岩石。2000多年以前,在武帝统治期间,有人看见一位名叫卫叔卿的道士,正在这个山岬上和几位神仙下棋。1000年后,10世纪的时候,陈抟曾经在这里和太祖下过棋。据说陈抟赢了,于是太祖把整座华山都封给了他。
史蒂芬和我注视着正在沉落的夕阳,它照亮了这座亭子。月亮飘过天宇。我们撂下一付空行囊担子,留给脚夫们第二天背下山,然后回屋休息去了。
东峰也叫朝阳峰。黎明前,一百名游客在外面打着寒颤,我们加入了他们的队伍。他们中的大部分人是夜间打着手电爬上山的。他们是一个为期两天的旅游团:早晨离开西安,参观骊山的秦始皇兵马俑,晚上爬华山,第二天傍晚回西安。
太阳升起来了,一百架照像机同时咔哒起来。它是从一座山后升起来的——《山海经》中说,那里生活着一种黑雉,用它能够治疗疮疖。这部萨满的山水指南还宣称:“(华山上)鸟兽莫居。有蛇焉,名曰肥虫遗,六足四翼,见则天下大旱。”可是我们没有看见它。但是我们确实看见了一只老鼠在一点一点儿地撕咬一片树叶,乱哄哄的蜜蜂们在访问蓟草,橙黄色的向阳花,比太阳还黄的百合,还有鹰的一家,在山峰上空开始了新的一天。
吃过早餐面条后,史蒂芬和我开始了爬华山花状顶峰其他花瓣的旅程。去南峰的路上,在南天门,我们穿过一座小庙的大门。出来后,就置身于这座山峰的南面了。在这里,黄甫谷和仙峪谷环绕着华山的山基,垂直落差足有1000米。穿过仙峪谷向南,是三公山和三凤山。沿着悬崖,有一条铁链和木板合成的栈道,通到下面的贺老洞。它是13世纪的道士贺元希在华山正面陡峭的山崖上雕凿的几个隐居处之一。
他是怎么发现这个地方的,是一个秘密;一个更大的秘密是,洞上方的书法是怎么写上去的。它宣告这里是全真崖,是为了纪念道教全真派而命名的。去贺老洞的六英寸宽的路,被认为是这座山最危险的地方。一位管理人员说,几乎每个月都有人掉下去,他随即又补充到,对危险的清醒认识能够使人全神贯注。我减轻了对危险的紧张感,但是史蒂芬却鼓足了勇气,缓缓地向下爬了一半,去拍几幅照片。他一从深渊中上来,我们就向南峰的主峰进发了。
南峰也叫落雁峰。顶部有一个石头池塘,能够贮存雨水,这大概就是它吸引大雁的原因吧。它也是华山的最高点,几乎有2200米。公元8世纪的时候,诗人李白站在这里感叹:“此山最高,呼吸之气想通天帝座矣,恨不携谢月兆惊人句来搔首问青天耳。”
从南峰开始,山路蜿蜒而下,经过另一条龙脊,通向西峰。西峰也叫莲花峰,据说因为有一块岩石看起来像一片荷叶,还因为在顶峰附近的一个池塘里,曾经生长过一棵千瓣莲花。从西峰的边缘到仙峪谷,又是一个高达千米的急落差。
我们久久地凝视着这座断崖,然后掉转脚步,去翠云观。它依偎在龙背的内侧。
在主殿里,我遇见了薛泰来道长。他70岁了,自从他22岁出家以来,已经在这座顶峰上住了45年了。像谢道长一样,薛道长也有关节炎,可是当他站起来给我倒茶的时候,行动却非常优雅。我问他,这顶峰上是否还住着其他的道士或道姑。
薛:还有一个道士,苏道长。他住在南峰上。但是两个月前,他退出了道教协会,和一位弟子一起,搬到了下面华山山谷的中间——大上方去了。这里只有我一个人了。
问:如果人们想住在这里跟您学习,可以吗?
薛:首先他们必须去玉泉院的道教协会,征得允许。道协决定往哪儿派人。我不能私自收徒弟。
问:政府供养您吗?
薛:不。我们必须靠接受布施,自己养活自己。政府有时候帮助做修葺工作。但是我们必须主动提出申请,而且要花很长时间。不过政府对宗教的限制是放松了。过去的情况真是非常糟糕的。
问:您一直住在西峰这里吗?
薛:没有。1943年,我刚来这儿的时候,住在南峰的南天门。也有好几年,我住在山洞里。这就是我现在走路困难的原因。解放后,几乎华山的每一个道观我都被派住过。道协让我们上哪儿,我们就得上哪儿。
问:这儿是个修行的好地方吗?
薛:不,不再是了。不是在华山上。住在这儿的道士们不得不去照顾游客。我们不能专心致力于修行。这样谁也成不了什么事儿。想修行的人不得不搬到山的更深处。当然,政府和道协谁也不赞成这样做,不过有些人还是这样做了。苏道长和他的弟子搬去的那个地方,也就是大上方,还是非常僻静的。那儿的上面有一些岩洞。
问:楼观台怎么样?
薛:他们那儿的游客不像华山这么多,但是住在那儿的人太多了。这也没有什么好处。他们的生活太舒适了。如果你想找个地方修行,你就必须到山里去。但是如果你进山了,衣食又成了问题。要么你得亲自出山买东西,要么你得靠别人。这是个问题。但是在山里修行的人有办法解决这个问题。他们辟谷,也不穿衣服。也许披几片破布。他们练习瑜伽,这样他们就不会觉得饿或者冷了。不过大多数人是不能住山的。这个不容易。
问:人们怎么能学到这样的修行呢?
薛:基础的东西你在哪儿都能学到。有书。要学更深的秘密,当你的修行达到一定层次的时候,你自然就会遇见一位师父。但是你不能着急。你要有终生献身于修行的准备。这就是宗教的意思。这不是一个付出金钱的问题。你必须付出生命。没有多少人愿意这样做。如果你准备好要学道,你不必去找师父,师父会找你的。道教是非常深奥的,要学的东西太多了,你不可能一蹴而就。道是不可以言传的。悟道前你必须修行。老子教我们要自然。你不能强求,包括修行。悟是自然发生的,对每个人来说都是不同的,主要是要清心寡欲。修行要花很长时间,所以你必须保持身体健康。如果你有很多念头和欲望,你就活不到实现目标的时候。
我喜欢薛道长。他说话直截了当,而又优雅柔和。我可能跟他谈了好几个小时。已经是中午了,又有几位游客到了。后来,我在道教协会的杂志上读到,最近薛道长把他过去40年来从供养中得到的所有积蓄,全部捐给了道教协会,用来修建新道观。总额是2000元人民币,大约相当于400美元。
当史蒂芬和我动身要离开的时候,薛道长进了卧室。出来时手上拿着一袋松籽,是他从长在顶峰的松树上采集的。华山松是一个特殊的品种,只在终南山较高的山峰的顶峰上才有。它们在中国、朝鲜和日本的森林种植者圈中享有盛名,而生长在华山西峰上的那些松树,又是华山松中最为著名的。它们的种子、花粉乃至松针,都是过去生活在华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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