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到这里,他向来清朗锐利的眼睛忽然现出说不出的恐惧之意,似乎面对着一个连震锝大神也要害怕的存在。大劫之余,叔侄二人很少提到昆山血战。也许那记忆是太可怕了,玉璞每当稍有忆及当年,都会忍不住打寒战。
玉连城看着叔叔恐惧的模样,心里有再多的困惑,也只能无言。
混乱中,她被叔叔胡乱盖上红巾。玉璞连下几道禁咒,喜娘和使女们忘了先前的事情,上来簇拥玉连城,笑语盈盈地引她出门上花轿。外面的宾客一阵迷糊,顿时也忘了新娘闯入外堂的怪事,只顾谈笑不休。
地仙虽然是仙族,照着祖上的规矩,大婚之际不可施展法术,须得用人间大红花轿抬入夫家。偏生海伯的封地远在万里之外的海域,这事就有些作难。两家商量之下,由海国三皇子在城中租了一处行馆,权充夫家。玉连城的花轿,从玉府抬入行馆,就算送嫁了。
玉连城这么一折腾,眼看吉时已近,玉璞也着急起来,碍着不能施展法术送嫁,只好不断催促轿夫。当日玉璞一心想对街坊炫耀玉家有佳人出嫁,巴不得轿子绕城一圈。到这时候,他只恨为三皇子选择的行馆太远,若就在对门,不知道多好。
玉连城坐在轿中,随着轿身起起伏伏,她心头也七上八下。头越发疼得难当,恍恍惚惚中,似乎听到有人笑语:“玉儿,甚么时候嫁给我?”声音温柔如水,带着说不出的柔情蜜意。
呵,这就嫁了。她听着那比春风还温柔的声音,忍不住轻轻回答。
不对,不对,不是嫁给海国三皇子,她要嫁的,是……是谁?
玉连城难以呼吸,眼前就如一道道金蛇乱舞,竭力咬牙忍耐,居然咬破嘴唇,流出血来。她胡乱用手擦了擦,无意中一点血痕划过手上的翡翠法戒,翠绿的戒指顿时变成血滴般的殷红颜色!
想是今日动用法力太过,现下她居然头痛已极。那七颗镇魂钉越来越烫热,令她昏乱欲绝,似乎头颅就要裂开,翡翠法戒也发出逼人的热气,戴在指头,就像一个烧灼的烙印。
玉连城挣扎着,心里却还明白,知道今天大喜之日,不好惊了喜气,拼命想忍耐过去。昏乱中一眼扫过翡翠法戒,看到戒指上血红的异光。
血红,那是——暗皇的颜色。难道,这枚来自光之天母的翡翠法戒,也不能完全隔绝暗皇的魔气?
玉连城打了个寒战,看着眼前一片红光夺目,这才朦胧记起是在花轿上。她按着剧痛的头,心头慢慢清醒了一些,忽然想到什么,顺手在头上取下一朵盛放的水晶花,越看越是眼熟,心头一阵乱。
一声巨响过去,外面忽然闹了起来,轿子顿下了,传来轿夫们惊呼声,以及玉璞冷静的呼喝:“安罗元帅,你果然来了!”
一个森冷的声音应道:“玉璞,你侄女害死我皇,你不让开,我连你一起杀!”
玉连城一听不对,知道叔叔法术不如自己,怕他有危险,赶紧一掀轿帘。玉璞大惊道:“回去!”
玉连城却已走了出来,一看之下,心头一惊,外面不知如何,密密麻麻布满全副武装的士兵,一个个面色苍白,看来都是无光族的人!为首一人,黑盔黑甲,清冷如雪,眼中杀气涌动,想是那安罗元帅了。
玉连城心头一寒,眼看这个架势,知道今日难以讨好。不知为何,并不害怕,沉声道:“安罗,有甚么事情,你找我就行。和我叔叔无关。”
玉璞大急,正想把她硬生生塞回去,安罗元帅冷笑道:“好胆气!也罢,玉连城,只要你肯和我回无光之界受罗天大刑,我就放过你叔叔!”——他看着玉连城头上白气隐然,知道她法力更胜当年,心头也甚是忌惮,也巴不得兵不血刃收拾下玉连城。
玉璞看到黑压压的无光族战士,不禁脸色发白。虽然害怕已极,还是竭力挺起胸膛,护在侄女身前。忽然大声叫道:“连城,不要听他的!喧阗之劫,这是你的第二个喧阗之劫啊!你不能去!咱们向海国求助吧!”说到后来,竟是声音嘶哑!
玉连城吸一口长气,微笑道:“叔叔,我不要连累别人。你别急,连昆山之战我都挨过来了,一定没事的。”
玉璞怒道:“你知道什么!昆山一战后,要不是光之天母的八样法器救了你……”随即一皱眉,发现安罗正在大有兴趣地听着,立刻转口道:“总之,连城,你不能去。”
安罗却已听了个明白,看着玉连城手指上的翡翠法戒,目光一亮,失声道:“果然是光之天母的翡翠法戒!”心里顿时激动起来。
传说中,翡翠法戒具有起死人肉白骨的力量,他听过玉连城在昆山之战被暗皇斩首为七的传闻,一直不明白她怎么会活回来。这时候看到翡翠法戒,忽然想通一切。
掸窬皇当年死在玉连城惊神咒下,他是不是也可以用这个上古神器救回皇帝?想到这里,心头突然有了希望,一阵狂喜,大声道:“玉连城,我愿意立下誓言,你跟我去无光之界,我就放过玉家!”
玉连城心头一动,缓缓道:“好,安罗,我就和你去无光之界。你立誓吧!”
安罗沉沉一笑:“行。”当下立了暗窬分光咒,这是无光族最严重的誓言,如不遵守,立誓者将被极夜之光焚烧,灰飞烟灭。
玉璞大惊道:“连城,你胡闹什么!”
玉连城淡然笑道:“叔叔放心,我定能无事。”
玉璞看着她清冷的笑容,一震:昆山之战,并非对她毫无影响,连城毕竟有些变了……这个冷漠美丽的女子,还是他活泼可人的小侄女吗?
他脸上流下一行泪水,忽然想起一张模糊在记忆中的脸,心头寒气升起,又觉得有些隐约的痛苦。当年他不顾逆天大罪救回的,是否是一个完全不同的人?
玉璞微一恍惚,玉连城和安罗的大军忽然一起消失。他大惊,正要追下去,眼前白光一闪,一个少年出现,沉声道:“玉世叔,怎么回事?”
这人容貌俊秀,一身吉服,神情清雅,正是玉连城的未来夫君、海国三皇子。他看着空无一人的花轿,皱眉道:“我在行馆忽然觉得不安,所以赶来。果然这里有魔气,发生了什么事情?”
玉璞遇到救星,松了口大气,颤声道:“快!连城被无光族的人劫走啦!”
三皇子眉峰一皱:“好,咱们一起去无光界救她。”玉璞知道三皇子是法力最强大的海神,心头一宽,连忙点头。两人顾不上处理吓昏了的喜娘、轿夫等人,一起追了下去。
一路上,玉璞暗自疑惑:三皇子问也不多问,似乎对玉连城和无光族的恩怨毫不意外,难道他知道自己借这门亲事为玉连城避祸的打算?这么一想,心虚起来,偷眼看三皇子,却见他并无特别表情,玉璞心里越发七上八下。
玉连城随了安罗,风驰电擎般飘飞在无光界,不多时已到了一处巨大湖泊之上。湖面上烈火熊熊,火焰居然是诡异的黑色。湖水鲜红,被黑焰烧得翻翻滚滚,腥气四散,分明是一湖血水!
玉连城吃了一惊,看着这诡异的情形,觉得似曾相识。喃喃道:“这是什么地方?我来过么?”
安罗冷冷道:“无光界血池天险,你当年在这里和我们一起对抗暗族大军,这么快就忘了么?”
安罗一直在她身后紧紧盯着她,闻言冷笑道:“你装什么糊涂?当年你可不是装作要嫁给皇上,趁机行刺他么?否则……皇上法力高深,怎么会死在你的惊神咒下?”
玉连城一惊,再没想到她和掸窬皇是这个关系,失声道:“你……胡说!”
安罗怒道:“无耻的女人!你害死皇上,又要嫁给海伯三皇子,还想抵赖以前的事情?”
玉连城不言,脑中轰然作响。血池中的黑焰呼地一下,燃烧得越发炽烈,不住跳动扭曲,就好像挣扎着要诉说什么。
玉连城心头迷乱。是这样吗?是这样吗?她为什么要杀他?为什么叔叔不曾提起关于他的往事?
她正在想着,不知如何,忽然听到一个冷冷的声音:“这是惩戒!”
玉连城忽然觉得这声音响亮又熟悉,原来这句话居然被自己大声说出!安罗怒道:“好刁妇,看你受罗天大刑的时候,是不是还胡说八道!”说着,忽然一举手,一道怒雷咒劈向玉连城!
玉连城匆匆让开,看着安罗飞出那道雪亮的雷光,心里忽然记起什么。雷光……又见怒雷咒。
眼前陡然走马灯般闪动过一道道影子,迷离的金,神秘的黑、刺心的红……就这么色彩斑驳、光影流动。欢乐的、痛苦的、沉醉的、悲伤的、璀璨的、残酷的……那是什么?呵,她遗失了什么?
雷光耀目,玉连城微一愣神间,眼看就要被打中!她手上的翡翠法戒忽然暴射出刺目的血光,红色暴涨开来,呼地一下,把安罗的怒雷咒硬生生逼了回去。
安罗没料到翡翠法戒忽然自行反击,被怒雷咒劈头盖脸打过来,顿时狼狈不堪,连忙大叫:“风清云淡!雷霆不起!”一口气连环念了几种咒语,总算收回雷霆。尽管如此,他还是被焦雷扫过面门,焦黑了半边脸孔。头发也被烧掉不少,稀稀落落披拂下来,样子狼狈。安罗怒道:“玉连城!你胆敢作弄本元帅?”
玉连城的心思在似真似幻的回忆中,正自迷离恍惚,听到他发怒,回过神来,不知如何喃喃道:“昆山血战,灭天咒下,斩首为七!”
她脑海中一阵混乱,心里忽然剧痛如绞,却无论如何也想不起来发生了什么事情。
七颗镇魂钉似乎感应到她的痛苦,又变得烫热无比,翡翠法戒红光暴涨,血池中的黑焰呼啸喷薄,升腾丈余,挣扎不屈着,想扑向她!
骏马惊嘶,所有人都被眼前的异像惊得呆住了,安罗本在发怒,看到不对,第一个反应过来,厉声道:“不好,血池要爆发了。快跑!”一挥手,喝令手下各路兵士赶紧奔离,他却留在最后照应。
血池的黑焰节节而上,猎猎蔓延起来!不多时燃烧到了玉连城的裙角!她静静凝立,就像黑焰上一朵魔幻的花,凄绝又艳绝,竟是摄人魂魄。
安罗眼看士兵退得差不多,正要逃走,却看到玉连城痴痴瞪着黑焰,神情恍惚,竟然毫无逃走的意思。他微一犹豫之下本待出手,想着掸窬帝的死又心里仇恨,一咬牙勒马急奔而去。
逃跑的士兵中忽然有人叫道:“娘娘还没走,不成啊!”挣脱众人的阻拦,奔了过来,想拉玉连城。
安罗面色一变,一鞭子打在他身上,喝道:“滚!”
那士兵被打得身子一歪,还是想向玉连城伸出手来,却稳定不住身子,一头栽向血池!
玉连城惊醒过来,想也不想,一把拉起那士兵,叫道:“你没事吧?”
士兵脸上现出喜色,勉强笑道:“没事,娘娘没事……就好!”
他看着玉连城脸上茫然之色,一阵悲伤,叫道:“娘娘,我是柯竘啊,当初你统率无光族战士对抗暗皇,我是你手下亲兵。你还亲手救过我的命,娘娘忘了吗?”
安罗怒道:“混蛋,她早就不是我们的娘娘!”眼看黑焰越来越烈,顾不上二人,纵马急去。
玉连城心中混乱已极,危急中来不及多问,一把提起柯竘,纵身飞起,施展御风术,飞快逃离血池。
黑焰在身后熊熊燃烧,她甚至听到火焰中似乎有人不断凄厉呼号:“不要走!不要走!”心口越来越痛,她的心似乎也要在滚滚黑焰中燃烧起来。
黑焰冲天而起,追着她烧了过来!一路蔓延,血池沸腾了,池中累世的枯骨也被翻卷而起,在黑焰中狂舞。
玉连城出了一身冷汗,只觉那声音熟悉异常,不及多想,御风术提升到极限。
柯竘被她提着,只觉眼前一片空无,速度快得完全看不清人影,风驰电擎之下,忽然脚下一顿,踏到了实处。却听玉连城淡淡道:“谢天谢地,总算出来了。”逃出生天的士兵们也是狂喜,一个个忍不住欢呼出声。
柯竘才松一口气,忽然见玉连城面色微变,他顺着她的视线望过去,却见一些行动稍慢的士兵,已被卷入黑焰之中,被烧得不住挣扎号叫。安罗竟然也在其中,他全身浴火,还是想竭力多救出几个士兵,正在其中辗转挣扎。
众士兵一看大惊,纷纷叫道:“安罗元帅!”知道能力不够解救安罗等人,众人喧闹中,不知是谁带头,纷纷向玉连城跪下,叫道:“娘娘,你法力厉害,求你救救他们!”
“是啊,娘娘,求求你了!”安罗在军中威望尊崇,众士兵眼看他为了手下兄弟,自己也陷身危难,都是焦急。一时间顾不得玉连城和无光族的仇恨,纷纷求她出手。
玉连城虽知道安罗恨极了她,看着这情形也心头不忍。眼看安罗等人就要被火焰吞没,一咬牙道:“也罢!”飞身而起,纵入火海之中!
黑焰暴卷,势欲铺天盖地,如一双双渴望的手卷向她!狂风烈火中,玉连城似乎听到一个个细小的耳语声。“来了!”“来了!”声音似乎是极度的狂喜,又似乎是刻骨的怨毒!
是谁?是谁在这魔性之火中呼号着她的到来?
安罗正自挣扎,忽然听到半空中传来女子清脆坚定的声音:“西北幽天,凝霜成雪。辟邪明德,离火急急如律令!”念的正是“离火咒”。
安罗心头一惊,几乎说不出话来。他知道离火咒威力接近暗系咒术,是地仙系咒术中最损耗法力的一种,施展起来非常冒险。一不小心,施术者就会被离火反噬而亡。玉连城为了无光族战士,居然不惜施展这个咒语!
咒令所到之处,血池中忽然轰地一下,黑焰暴涨三丈。顿时,飞掠而来的玉连城被熊熊黑焰包围住,长发一下子燃烧起来。
刹那间,黑焰中似乎爆发了一声凄厉的欢呼。安罗忽然在黑焰中逃出命,眼看所有的黑焰呼啦拉飞速向玉连城集中,心头反而一寒,知道玉连城的离火咒引发血池反噬了!
玉连城疼得不住发抖,明知道这是紧急关头,半步不能退让,也顾不上扑灭身上的黑焰,不断念诵离火咒,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