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嘘……”
小右急急拦他,“咱勿谈政事,勿谈政事,小心被堵了嘴,再说不了话!”
小左立时噤声漩。
“那……你帮我收好。等我回头好好欣赏。”
我摸索着将那朵紫堇放到景予手上,顺便在他掌心抚摩了几下。
连触觉都已迟钝,模糊地感觉着他手掌的线条,回忆着往日的宽厚和粗糙茧意,心里莫名地暖暖的铖。
眼前五光十色的光晕也开始黯淡下去,变成一味的晦暗不明。
手指终于无力再去抚摩他,轻轻地自他手间垂落。
我努力地喘息,尽量清晰地吐字:“景予……”
景予的胸口剧烈地起伏着,喉嗓间仿佛很艰难般滚出几个字:“我在。”
我道:“我又想了想,一个人的天荒地老,似乎真的有点难熬。算了,便宜你了。若再有真心待你好的姑娘,就娶了吧!”
“……”
居然一个字不曾回答,只是把我抱得更紧。
我叹道:“景予,你说说话吧!”
“说……说什么?”
他还能更呆更像个木头吗?
我都无奈了,“随便说什么。我喜欢听你说话,听你说话没那么容易睡着……我怕我睡着了,再也醒不过来。”
白狼在旁挠着地叫道:“姑娘,姑娘,你千万别睡着,千万别睡着!睡着了老狼也无论如何把你吵醒!我还有一张臭嘴,凑你耳朵边喊,熏也把你熏醒!”
小右在旁呜呜哭道:“小狼,你别胡说!你没看到么?此地已无五瘟毒气,千年前皓灵天尊留下的仙家气息也开始浮上来了,怎么着也会护住这小丫头……”
我笑道:“大白如果……敢用他的臭嘴熏我,你们帮我抽死他……”
小左立刻道:“丫头你放心!如果景兄弟没空,我帮你抽!总不让他熏着你!”
白狼拖着哭音叫道:“姑娘……”
景予终于道:“菱角儿,我唱歌给你听吧!”
我不觉欢喜,“好……好呀……”
想说更多,却连气息都已吐不出来,只能勉强维持着脸上微笑的模样。
却不是一个鸡皮鹤发的老太婆微笑起来会是什么模样。真难为了景予,平生从未唱过歌,最后得对着这么个丑陋的老太婆唱歌……
虽说这呆子木头木脑害惨了我,但他既肯为我唱歌,我从此便原谅他,和从前一样地喜欢他。
咦,我有过不喜欢他吗?
我脑中仿佛已经混乱成一团浆糊,却还听得他真的唱起歌来。
“一樽美酒,一棹清风,一川烟雨,扁舟小笠轻蓑。莫管掀天白浪,懒道人世风波……”
居然是我最爱唱的那首歌。
他自然从未学过唱歌。
若是不幸仗着天资聪慧跟我或师父的调子学过几声,唱来也该惊天地泣鬼神了。
但他显然没按我从前唱歌的曲调唱,而是如诵经文般随口吟唱,低沉好听的男音配上沉郁蕴伤的情愫,居然另有一种移人心魄的魅力。
白狼在我旁边叫道:“姑娘,你听,你听,真好听,是不是?”
“是……”
我微微地笑,便听他继续唱道:“红尘多少年,日月飞梭,春花开落,蹉跎复蹉跎。啼尽鹃血,碎尽春梦,何如……何如听松赏蝶林间坐,烹茶采菊……悠悠随缘过……”
他的嗓音由低沉转作低哑,甚至断断续续,忽哽咽着失声叫道:“菱角儿,我只想伴你听松赏蝶,伴你烹茶采菊,伴你看千千万万年的紫堇花开……我只要……伴着你一个人!”
温热的水珠簌簌而落,烫在我面颊,点点湿润。
我张了张嘴,说道:“我也想陪你去织梦池,再和你吃一次烤肉呢!”
可我没听到自己发出的声音,他们大约也没听到。
因为白狼在狂嗥着叫喊:“姑娘,姑娘,你睡着了?你怎么睡着了?别睡,姑娘,老狼求你,别睡好不好?嗷……嗷……”
他的叫声惨烈之极。
而抱着我的那人,只是无声哽咽,呼吸间的凝噎声割得心头钝痛。
渐渐连钝痛也觉不出了,眼前大大小小的晦晦光晕渐渐转作苍白,然后透明。
我仿佛飘了起来,看到了白狼人立而起向天惨嗥意图叫醒主人的身影,我看到了牵着手抹着眼泪的小左和小右,我更看到了抱着白发女子哀痛而坐的绝美男子。
骨节分明的修长手指颤动着,把掌间的一朵紫堇插到怀中女子发髻间,正是方才小左小右给我的那一朵。
天果然阴沉了,如铅色的铁锅沉沉倒扣,满山紫堇在惨淡的秋风里飘摇,无数的紫堇花瓣飞起,如碎绸,如紫蝶,汇作深浅不一的紫色云烟旋转着,起伏着,悠悠地旋向五瘟山巅,渐渐化作明媚流光,伴着古旷悠远的上古天尊气息,旋向被簪于发髻间的那朵紫堇。
那已盛绽千年的紫堇柔润如玉,宝光蕴藉,如得了什么召唤般华彩煜煜,仿佛化身为一只千年花妖,当之无愧地受着万花朝贡。
景予惊愕地抬头,看着那朵开得越发肆意华美的紫堇,黑眼睛里忽闪过一丝希冀。
而我耳边忽传来成群的女孩儿们的呼唤。
“花主……”
“花主回来,花主,快回来……”
声音越来越多,越来越嘈杂,越来越焦急,重重叠叠交织成片,阵阵冲击过来。
在唤我吗?
为何这嘈杂声里听着有些耳熟?
迷惑之际,耳中声音忽又变了。
变作了无数少女低低而细密的窃窃私语,伴着隐隐约约的轻笑。
一角衣袂伴着女子的芬芳从我身畔掠过。
我听到有男子在温柔轻笑,“潇潇,若你爱我这满园的紫堇花,我便带它们下界去,让它们漫山遍野地开着……”
已经飘离身体的三魂七魄猛然一紧,已直直坠了下去。
恍恍惚惚中,仿佛已飘落人间,漫天都是飞舞的紫堇,有穿着华贵蓝袍的俊朗男子自我身边飘过,耳边更听到他悠悠的叹息:“潇潇一梦,心犹镜台。待我归来,紫堇花开……”
他有一双和景予很相像的黑眼睛,正无声无息地滑落一滴泪珠。
正落于一朵紫堇的花心。
那花儿颤了一颤,立时闪过明珠般的辉芒,仙家灵力在其间萦缠流转。
度其形状气韵,正是小左、小右给我的那朵紫堇……
---------------------------------------------------
后来我一直想着,若是就此魂飞魄散,虽不免遗憾,但也不至于有多么地痛苦。
从仙家眼光看,只活两百年那是早夭;而从俗世眼光看,能活两百年,那简直就是老怪物了。
何况我自己就算是个魔,却在二百年间斩了不少的魔,也算是欠了孽债,落此下场并不算冤。
我想我是认命的;便是死,也不会再像被某人十二道金箭钉在地上那般死不瞑目。
但有人并不想认命。
我更是想象不出,居然还会有人那样疯狂,拿无数生灵甚至修仙者的性命和鲜血,为我清洗出一条模糊不清的生路。
醒来时满目晶光璀璨,金碧射目,鼻尖传来阵阵兰麝芳香,袭人欲醉。
正浑浑沌沌不知今夕何夕,不知自己身在何处时,前方绣帷一动,已有人影缓缓踏入。
织梦弄影,问东风谁主(四)
“景予!”
我扬唇便喊。
虽然喑哑,但已不复失去知觉前的苍老虚弱。
自然应该是景予。
我若死去,他守在我身边;我若醒来,他自然更该守在我身边濉。
“醒了?”
那人低沉地问,淡漠不含温度的声线,有些耳熟。
但绝不是景予衬。
我伸出手来,吃力地揉了揉眼睛,先看到了自己纤瘦却不再枯干的手指,然后才看清了眼前的男子。
一个极高大俊朗的男子,眉眼深邃,轮廓分明,头发未用簪栉,墨黑的长发肆意披散而下,神情间的倨傲和贵气与东华帝君有些仿佛,却有多了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暴戾之气。他着一身质地极佳的暗紫锦袍,用五色金线绣着神兽图案,灿明细密。
或龙首凤翅蟒身,或龙首鳌背麒麟尾,二者互缠互绕,纠盘相扶,宛如一体。
一名玄蛇,一名龟武,合而称之则为玄武。
而玄武本意即为玄冥。
玄冥!
玄者,黑也;冥者,阴也。
有城名玄冥者,乃天下至阴至暗之地,却是修魔者心目中的圣地。
玄冥城之主,即为魔界之主,魔帝陌天行。
我想,我的神色已在顷刻间变得怪异。
而那男子自我睁开眼,眸光便蓦地一收缩,仿佛被唤起了某种不堪回首的惨痛,淡漠的神色便龟裂出一抹凄然。
“陌菱?”
他这样唤我,声音明显缓和许多,原先冷诮的薄唇边弯过一丝温和笑意。
“我叫叶菱。”
我深深地呼吸着,终于能笑着解释,“阁下是不是认错人了?”
他微一眯眼,“我陌天行的儿女,只能随父姓,不可能随母姓!”
我谦卑地笑笑,“原来阁下便是魔帝陌天行!久仰,久仰!”
陌天行皱眉,“你应当已经知晓,我是你父亲。”
我叹道:“我活了二百年,只知有母,不知有父。”
陌天行的眼神蓦地鹰隼般锐利,些微笑意瞬间无踪。
他冷笑道:“怪不得景予宁可自己认下是本君之子,也不肯让你知晓身世。你是我陌天行之女,你是我魔界公主……这身份,便这么见不得人?”
他不过声音略高,已有无形的威压之势汹涌而至,逼得我不得不屏住呼吸,却再不肯示弱,只含笑道:“若是见得人,我那母亲怎会怀着我狼狈逃走?如此可见,我这身份,还真见不得人呢!”
陌天行的脸色忽然间变得很难看,言语之间已拖出几分狠戾:“都是皑东那个混帐道士教你的这些吧?我不会饶他!”
我叹道:“可没有那个混帐道士,我母亲死得更惨更孤独,而我大约早被豺狼虎豹叼走了吧?”
他蓦地站直身,冷冷地盯我片刻,负着手快步离去,留下几幕水碧色的轻帷在眼前晃动不已。
我定定地看着他消失的方向,好一会儿才“格”地笑出声来,却觉背上一层汗意此刻才森森地沁了出来。
若再呆得更久些,只怕我会忍不住问他,我的母亲为什么会在怀上我后一天天苍老,并在生下我后立刻死去?到底是不是他预先下的毒手?
意料中的死亡没有到来,意料外的“父亲”却出现在跟前。
我有种荒谬感。
想来我能被救醒,必和陌天行有关,但我看着那个男人,心头涌起的第一种感情,居然是种恨意,想来陌天行也会觉得荒谬。
刚刚静止的绣帷忽又轻轻一动,便见白狼一边小心翼翼地回头看着,一边蹑着脚尖蹩了进来。
我摸着脸上皮肤,似乎已和从前一样光滑,想来已经恢复原先容貌,再不知是景予的功功,还是陌天行的手段。只是体内灵力还是十分微弱,只比油尽灯枯的状态略好些。
我醒来不见景予,本就一肚子疑问,但既与陌天行话不投机,也便无法问及,待见了白狼无恙,总算放下心来,欢喜唤道:“大白!”
白狼忙三步并两步奔过来,也是十分喜悦,“姑娘,你终于醒啦!”
终于?
我问:“我睡多久了?这是在玄冥城?景予呢?”
白狼叹道:“睡了怕有半个月了吧?那日我们都以为你已经死了,谁知满山的紫堇忽然就全向你飞过去了,一道接着一道的紫光绕着你飞啊飞……连天都被染得紫了!我原以为你也会被染成个紫菱角,谁知你居然又有了一丝呼吸,而且容貌也开始渐渐恢复成原来的模样。”
“这是……怎么回事?”
“不知道。景予也不知道。小左小右那俩小孩认为姑娘可能和紫堇有极深的渊源,那漫山遍野的紫堇才会宁可自己枯萎,也要吐出当年皓灵天尊残余的灵力,齐心合力来救你。”
“不是皓灵天尊显灵?”
“显屁个灵,他自己都已经不知死到哪里投胎去了!小右说必定是紫堇花有灵性,它们吐出的仙家气息又蕴了和莲枝相通的草木气息,这才暂时滋润了莲枝,一时无恙。”
我愕然,“可这紫堇昆仑漫山遍野都是,虽说挺美的,可从没见过它们有什么灵性呀!”
“但的确是那些紫堇救了你!姑娘,你知道吗?你当时便像得了神助般立刻变年轻了,可那些花儿也立刻尽数凋零了!连小左他们给你的那朵千年不凋的紫堇都顷刻变了色,化作飞灰不见了!”
“……”
我早知万物有灵,草木亦有灵性,但从不知道它们还有无故舍己救人的时刻。
莫非又和荣枯藤有关?
白狼继续道:“因为你的莲枝是附了别的草木气息才暂且鲜活,皑东仙尊从前施展的借莲复活的术法便没那么灵光,魂魄时时都要散逸。好在他们三个都是仙,合力定住你魂魄,然后景予一声不吭便带你往这里来了!”
“嗯……”
我若无其事地应着,却着实地咬牙切齿。
这木头,又自作主张了!
陌天行……
我能说我永生永世不想见到这个男人吗?
“然后,陌天行救了我?”
“说不上救。”白狼苦笑道,“但魔帝手中有定魂珠,能凝住你的魂魄,让你的魂魄渐渐稳固。你看,你这不是醒过来了?”
听那口气,只怕这半个月折腾得不浅。倒是我自己,无知无觉睡了一觉,倒也无忧无虑无烦恼。我忍不住又向那低垂着的绣帷看了看,问道:“大白,景予呢?”
大白摇头道:“不知道。”
我不可思议,“不知道?”
大白肯定地点点头,蹑着脚走到绣帷边,小心向外张望几眼,向我道:“他肯定已经被魔帝赶走了!”
“怎……怎么说?”
大白迷惘道:“我也不是很清楚,不知道景予和魔帝说了什么……”
---------------------------------------------------
那日他们眼见我在紫堇的救护之下有所恢复,却费尽心思也无法将我救醒,景予遂告别小左、小右,带着我和白狼离开五瘟山,前往玄冥城求救。
绵绵刻意维护,绝不会对他人提起景予身世。
魔界众人尚不知景予是冒牌帝子,自是恭敬相迎,只是见他抱着一独臂女子在怀中,未免诧异;待见他抱了女子直闯陌天行闭关之地,便转作惊骇了。
但他们既是“父子”,又是分开两百年的“父子”,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