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气泡的震荡翻滚中,你能从牙齿根部看到一团莹滟滟的光珠,这边翻一番,那边剌一刺,是一颗微型胶囊的尾部,活如废水沟中洒欢寻食的小鱼在太阳底下闪耀的白肚皮。现在它正在经历的是液化钙的凝固过程。
你眼前的医生是半个秃子,他一只眼睛大,一只眼睛小。因为所戴的单眼罩放大镜的缘故,他的小眼睛呈现出更浮肿的状态,几乎把眼睛都挤没了。
兰夏躺在牙科手术椅上。医生把牙齿夹过来了。
“你平时吃东西是习惯用左边牙齿还是右边牙齿?”
“左边。”
“那我把它装在右边,这样对你日常生活不会造成威胁。”
“这叫氰化钾是吗?”
医生惊疑地顿了一会才道:“是叫氰化钾。那是麻醉药而已。”
“别担心,不用对我撒谎。我已经知道了,如果这颗胶囊在水井里破裂,打个比方,那喝这口井的全村的人都会死掉。”
医生立在那里,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了。
“你放到我嘴里,让我感觉一下。”
医生呆滞服从兰夏的指示,把牙齿丢进她口中,像丢一颗方糖浸入他未曾尝过的咖啡,东南亚口味。
好喝嘛?那颗肥肿的牙齿在兰夏口腔中周旋。
突然兰夏露出奇怪笑容,整个人仿佛瞬间顽皮起来,对医生说:“我现在咬咬试试看?”
医生吓坏了,接连说不不不,不要开玩笑!
兰夏说,我在逗你玩。
。。
护士
接下来护士们给兰夏扎针。一个护士使劲抱着她的脑袋,将她的脖子折出最大化的扭曲,耳朵已经贴到肩膀了。她抱得这么紧是为了让兰夏不能移动。
如果你站到手术椅的另外一侧,你能望见兰夏的脖子暴露出青虬的静脉。第二名护士过来用手指压住她的血管,让筋脉更劲爆。但给兰夏打针的那个小姑娘无法将麻醉针头刺入兰夏的皮肤,那针头几乎都弯折了,也插不进去。
“医生,您是不是更有力气一点……”发话的护士显然自己都不相信是因为女性的柔弱无力,才导致针头无法刺入皮肤的状况产生。
医生接过护士手上的针,他当然也是扎不进去的。医生没辙了,只好敲兰夏的脖子,探测一下是不是里面铸了钢板,很滑稽地。接触到的当然是皮肤的柔软。
眼见三名护士和一个医生都束手无策,兰夏就拍拍抱着自己脑袋的护士的手,示意她放手,然后坐起来揉揉脖子道:“我的手指很柔软。打针可以打这里。”
兰夏对他们伸出自己的手,尖锐的拇指指甲抵着中指,掐深了,中指随时都能被刺破,流出血来的模样。
医生道:“但不需要刺这里啊。麻醉区域是口腔附近。”
“那你们直接动手术吧,不用麻醉了。”
。。
手术结束
医生推开门出来的时候,他的手套已经除下来,白大褂搭在手上。
门外的沙发上靠着一个人,他已经睡着。除了这间手术室,走廊的左右两边都没有亮灯,已经没有别人走动。时间已过深夜。
医生将睡熟的Noel推醒:“结束了。”
Noel费劲地睁开眼皮。“没有什么意外吧?”
“手术进行得很顺利……但她几乎一滴血都没有流。而且不用麻醉。”
Noel鼾睡半闭的眼睛挤出一丝笑容:“她是有点特别。”
“您已经把氰化钾的事告诉她了吗?我还以为她不知道,你不怕,她……?”
“不是已经成功了吗?”,Noel说了这样一句话。头一低,又继续睡了。
医生担忧又怜悯地望向门内。
兰夏的背景,正在披风衣,像进来做牙科例行检查的女子。
医生害怕跟走出来的兰夏打照面,在她没有出来之前就快步躲入漆黑走廊。
Noel已经预支她的性命去做赌注,她不是千年前就死掉的湖泊和化石。
虽然她顺从他的意见,想和氰化钾挑战。玩乐的表现,是她的异样和反常。
你听到我的言论,我说,一个女人倒贴回去保护一个男人就是这样的结果,女人变得受虐。以为代他受苦就是快乐的事,强迫地让自己受虐。更因为愈加觉得她是他的保姆,第二母亲。插不进皮肤,不可感知的恶伦之念,明明渗进她的血。
但你不一定这么想。你离我的距离更远,你与她更近。在你心中,她是一座圣洁的雕像。作为雕像,她替你抗争时间也替你争取永恒,她须以雕像之身代表雕像之体背后的附加想象而忘记自己。她以为那就是她自己,她以为她可以变成你。
但她不能变成你,你也不是她的家属。她以为的她的追求,不能如她所愿,被当成任何不被束缚的可以发光的东西。我不觉得一颗沙子被贝壳的唾沫裹了裹,就可以叫珠宝了。真正的钻石只有太阳一个。爱情、背叛、自由、渴望,纷纷独立于这个你这个我这个她,但不可能被重合。所以她的所为即将被印证为徒劳。
她幼年起即背负着寿命只得别人三分之一的诅咒,最后也只是,跟医生开个小小的玩笑,就过去了,却搞得医生比她本人还要悲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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玩蛇的印度人 去伦敦
你我进到火车内部。
车厢里,兰夏和Noel正在用膳,他们处在单独的厢房里头。
Noel正给自己倒酒的时候,一股笛音穿肠过肚地捅进来了。
印度人推开他们的门。笛子是他吹的,他走得真快。他对兰夏和Noel挤眉弄眼地吹了一会。
Noel漠然放慢用餐的速度,兴致寥寥,同时也不好意思开口驱他出去。后面车厢的老太太打开门,探头过来看。印度人看到多了一个观众,就更加卖力吹。接下来他把背后的竹篓放在吃饭的桌子上。
你听到兰夏问:“里面是蛇吗?”
印度人摆出万分高兴的扑克脸:“您猜对了小姐!”
打开蛇篓的盖,傻头傻脑的眼镜蛇爬出来,怕被打,怕惯了一般蠢,也许晕车。这条肥蛇是圆的,不是扁的,没什么观赏性。兰夏上看下看,左手食指不停地敲右手食指的骨节,虽然在笑,也是一脸盼望印度人快点走掉的表情。
然后印度人说:“我的表演是免费的!”他说话,笛子当然就不能吹了。
Noel刚露出一点点松懈的表情,印度人马上又说道:“但我有幸运的护符!先生,我能给你带来好运!”
印度人从裤兜里掏出一叠黄纸丢在蛇篓边。
Noel马上从口袋里摸出几块硬币放上桌子的最边角,意思是你可以走了。
印度人见到钱,果然收蛇入包。他要往下一个车厢走,老太太立即把门关掉,并且人人都听得到反锁的响声。印度人只好原路退回。看完表演就锁门,老太太真刻薄呀。
火车
火车拐弯。长长的弯,耗去对拐的注目。
当你的注意力重新回到拐弯的行为上,火车的线条已经不再弯曲。
夜深人静,要睡觉了。厢房里只留了最后一盏看路用的小灯。
Noel把两头的门都锁上。
突然Noel把车窗掀开,挟杂初冬深夜透骨的寒气,风从暗暗的黑口向你涌来。Noel把自己扒得精光,衬衣脱了,外套脱了,裤子也脱了,只剩下*。鞋子和衣服都丢到外面去。
兰夏拷贝他的动作,也把衣服全部脱掉,扔到窗外。两人的动作看在你眼里是非常神经质的重复。他们在地板和夹缝之中搜寻,搜寻没有结果。Noel把桌布和窗帘都撕下来,也抛出去。
“印度人也不安全,现在安全了。风声无孔不入,窃也窃不了。”
确实,你连他说的话几乎都听不到了。
Noel打开印度人卖给他的黄纸,沾口痰,搓搓蕴开去。
黄皮纸是一张手绘地图,下面有字。还有张照片,亚洲脸,男性,戴眼镜。
“你从Eternal Blue夜总会的侧门进去,有个日本女人会迎接你,她叫Yuki。”
“Yuki…Yuki…”
“我也没见过她。她是一个四十岁左右的人。”
“Yuki…四十岁,女人…Yuki…四十岁,女人…”
“她会带你到一个单独房间,不是剧院的后台。晚上你要到前台演出。山口洋井会在那里露面。”
兰夏捏起那张日本男人的相片。
“表演结束后,山口会邀请你单独会面,你就把他带到先前Yuki领你去的小房间。在那里,他会把我们要的东西交给你。”
“我明白了。”
“你的身份在这里——你叫佐佐木美代子,22岁,摩洛哥人,4岁随母亲搬到日本,6岁母亲去世,死于肺病,你进入Yuki的戏班跟Yuki学习,你在英国的住址是P&O FERRIES; PRIDE OF ROTTERDAM; HULL DOCK。ROOM 2148。”
“佐佐木美代子,22岁,摩洛哥人,P&O FERRIES; PRIDE OF ROTTERDAM; HULL DOCK; ROOM 2148——”兰夏重复背诵她的身份。
“山口洋井手上有一批秘密名单,我们要的就是这份名单。”
“那我要给他什么?”
“你什么都不用给。你我什么也没有。他提出的条件是,让我们在卖给法军的军备里动手脚。上头委派了人去监视他的孩子,所以你的风险已经转移到他孩子身上了。”
兰夏把吹进嘴巴的头发拨出来。“动什么手脚?没有人跟我说过。”
“在他们的防毒设备里面添加高氧状态下会快速分解的成分。这样日本人在使用生化武器时,法军必死无疑。”
听到此语,兰夏和你由不得自己般陡然一震,瞬间的第一反应是介时该有多少烂在田野里打滚,生疮肿烂的年轻人。Noel说到兴奋点上,见她面色有异,音域扬得更高了:“他们告诉我有山口这号人的时候,我就想到可以用他来做点什么。然后我提交了我的报告。别以为我在抓兔子的当时只想着抓兔子。我这个决策是对的!”
然后Noel抓住兰夏的手说:“我知道你可以完成!我们面对的不是战争,是人生的未来!”紧接着他说的话是:“你的日语没有大退步吧?”
“还记得不少,怎么了?”
“只是问问。”
兰夏抬头扫了他一眼,继续背诵小纸片:“佐佐木美代子……”
Noel搓他的光膀子,流鼻涕了。他把身后的毯子拉来裹住小腹。他对面的兰夏吹了这么久的风,一点事也没有,犹如一尊活肉女神。“虽然你有点特别,但你只是特别,我真想象不出来你杀人会是一个什么样的画面。”
兰夏没有直接回答,她沉默了一段时间。
你看见Noel又弄出一张纸条递给女神。
“接头暗号在这张纸上。”
兰夏接过那片纸条。
“是猪肉啊”,她轻轻说。
Noel抖抖毯子道,“可以睡了。”
夜间的背诵
躺在床上的兰夏念自己伪造的名字,自己的住址,自己的身份,不断重复。
你觉得她的可怜,几乎要为她装上电池,或者切碎那些细碎的语言,让它们变得更碎,更没有意义,才能更好地倒进她的躯体,像慢性中毒一样,只进不能出。
有光线晃到她的眼皮上,令她不得不睁开眼睛。她望了一眼火车一直在追又追不上的晨曦的光,摸摸下颌边上看不见的圆粒,那颗牙齿,就又闭上眼睛背诵假身份了。
有时候时间太慌张,来不及顺理扔到面前的一团杂絮,又接二连三被别人给的被迫收的给击中,便只能在莽莽乱石中麻木爬向前去。只有隔了足够时间,足够的远,才有机会回头看一看,哭一声。
Noel在计划什么样的人生呢?那一句“我们的未来”,好像将那层似是而非的膜,捅破了,捅的人反而显得像既没说过什么也没做过什么。好比等一个承诺,等得久,即便她矜持地不做答复也好,这久久的静置仍然是旁观者心碎的电影中的一幕,兰夏是那被折磨的女人。
就在这混乱的火车头当中,她一边要重复她要记忆的,一边还为她也许将导致的别人的痛苦而揪心,已经忘记她对他应该怀有的一点点怨言了。哪怕就仅一点点,也没有心绪再让给它分了去,争执争不过闭口不言。这是她的任务,她是他的守护者。
可那如母般的爱的恶念,却深深插进潜潜的暗意识里去。她想翻身,翻不过来,怎么躲也躲不开没了窗帘的阳光,而他躺在她的影子底下,睡得死猪一样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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旅馆门口 雨夜
Noel和兰夏从狭窄的小电梯里下来,Noel把钥匙搁回前台。
前台的胖子正趴着睡觉,头也没抬地就伸手把钥匙拉下去。
Noel和兰夏出到小旅馆外面,站在旅馆红滟滟的灯光招牌之下:“伦敦百万富翁大酒店”,这个招牌还会闪。
街上正下雨。路人默默行走,雨伞下你看不清每个人的脸,谁都是一卷黄长袍黑雨靴的筒。
“今天晚上你会去吗?”
“看情况。太危险了我就避一避。”
“那我走了。你不来最好。不,你不能来,这是我的事情。”
“……好吧,我不去。答应你。”
稍停,Noel又道,“不要轻信洋井。他不属于任何一方,包括日本人,他也许同时跟别人做交易。”
兰夏伸手拦住一辆马车。
就在马蹄蹬动要走的时候,Noel又突然说,“如果你成功回来,我们就……”
可接下来的Noel也没有给出再多的台词。马车夫不管他们,踹了马一脚。马急躁地把他们拉向前面的十字路口。Noel压低帽子,转身向后离去,融解为小雨背后的虚影。
马车里面,兰夏打开自己的钱包,左右两边都是相片。左边是山口的相片,右边是Noel的相片,她曾经在农场房子的二楼对窗看的那一张。这两张相片放到一起有点滑稽。兰夏抽出山口的相片,撕烂了,丢到路面泥水中。
(第二章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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