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那天之后,历年的春分时节,阴阳湖边又多了一个伤情的人;
那历年春分时节,伤情之余,除了祭祀亡灵,还会将无数的葫芦抛入阴阳湖。
那满脸沧桑的悲情汉,是我佬爷——他的名字黎子杰!
那每年偶尔翻腾的湖面上,不时飘浮无数的葫芦,在那葫芦中,尽是白得耀眼的盐巴!
第十二章 归故园 重操旧家技
在阴阳湖风餐风宿露了一段时日,我佬爷甚是憔悴。待身体稍有康复,我佬爷便蹒跚起沉重的脚步,上得路来。怀着无限的悲痛和凄凉,我老爷顺河而下,徒步回到龙潭镇。这时,天色已近黄昏。尽管镇上已是物是人非,较往日荒凉了许多,遇到熟人,我佬爷亦是小心翼翼作些遮掩。待悄悄摸进表叔家门,表叔那苍老且有此佝偻的身体,正蜷伏在地,埋头做着手中的篾活。见有人近得身来,他歪斜着头,抬起昏花的眼睛,愣愣地注视一阵来人,不由停下了手上的篾活,当他艰难地立起身来,对我佬爷细细端祥过后,才似曾想起什么,颌动着嘴唇,颤抖着嗓音,轻声问道:“你,你莫不是——”
“二表叔,我是子杰。”我佬爷借着一丝门缝闪入的熹光,悄声对表叔说道。言毕,怀着满腹愧疚,缓缓垂下头去。他知道,自家里出事后,全镇上下,早对他们黎家父子的不肖行为嗤之以鼻。黎家的家业被他们父子败了,名声也跟着败了。
表叔盯着衣衫褴褛、面黄肌瘦的我佬爷,眼睛不由一花,随即暗淡下去。过了会,老人深深地叹了口气,对我佬爷道:“哎——黎家都没了,你还回来做啥子呢?”我佬爷一听,心里不由一涌,满脸羞愧地看了看老人,不由顿了顿脚,再不言语,转身欲走。
表叔一见,上前拉住,训斥道:“你们一对父子,都是这个德行,看你这个样子,还能比你父亲好到哪里去?别以为我不知道,前几年,官府还对你搜捕得紧哩,既然来了这里,还是避避要紧。”说完,气咻咻地引着我佬爷进到后院,端来凳子让其坐下。眼见我佬爷一副饥馁不堪的样子,再不多语,去到厨房,生起灶火。不一会,做出一碗鸡蛋面条,颤悠悠地端给我佬爷,语气里带着命令的口吻道:“家里也没别的什么好东西,将就填填肚子吧。”
我佬爷颤巍巍用手接着,蹲下身来,合着一汪泪水,风卷残云般狼吞虎咽起来。一碗热面下肚,我佬爷方觉身子暖了些。放下碗,环顾一眼四周,觉得屋内空落了许多,不禁对表叔问道:“二表叔,婶子不在家?”
“亏你还记得她,她呀,前两年就病逝去了。”表叔云淡风轻在说道。
眼见夜色渐渐浓了下来,佬爷他叔过到一个堆满篾器的房间,简单拨弄一阵,空出一张床来,翻出柜子里的被褥,铺垫上去,对我佬爷道:“这里可不比得你们黎家,只能将就些了。”我佬爷闻声,不由悲从心来,轻轻地唤了声:“二表叔,还提那些做啥子哩?能有这些,子杰知足了,谢谢你!”
“哎,都是一家人,还说这些做啥子呢,想想当年,你黎家是何等风光,可如今,哎,——孩子,过去的,就让他过去好了,日子呀,还是要照常过下去。”佬爷他叔嗟叹道。
第二天一早,我佬爷便随了表叔,跟着做起了篾活。尽管多年生疏,由于有了明湖的一段经历,他的篾器手艺却延续下来,做起活来,显得格外娴熟。细细地端详我佬爷劈过的篾条,佬爷他叔眼中不由放出光来,禁不住惊喜交集地问道:“看来黎家就是黎家,篾器活是你们家的传家宝,在哪手艺都没有丢!想不你出去闯荡这么多年,劈出的篾还是这么光滑整齐。哎,看来我真的是老了。”
我佬爷闻声不觉笑道:“有手艺也是枉然,您老人家看,现在还不是落魄成这个样子,像个乞丐一样。”
“老话说得好:一招鲜,吃遍天!就凭你这门手艺,走哪也不愁饭吃呀。”说完,欣慰地看着我佬爷,继续道:“说了你也不要怪我多嘴,只是不要学了你老子,做啥子都凭着自己的性子,一时兴起,生生就把偌大一个黎家败了。”
我佬爷一听,不觉愧怍地垂下头去,黯然神伤。
见我佬爷再不答言,佬爷他叔望着我佬爷笑笑,埋下头去,开始细心地编起手中的竹筐,这会时季正临秋收,农活渐忙,竹器正值旺季,四处收购篾的商贩,正催要得紧哩。
连日里,有了我佬爷这个熟手帮忙,佬爷他叔的竹活做得格外轻快,过来收购的小贩,看到那干净整齐的竹筐篾蒌,眼睛都放出光来,伸着拇指不住地啧啧赞道:“想不到呀,老爷子老当宜壮了,做出的活越来越精致了。”
佬爷他叔也不作答,只是满心着了蜜的喜滋滋笑,笑得商贩愈是羡慕起来。
这日傍晚,我佬爷有心要去那紫竹林旧址看看。刚出得门来,便被尾随身后的佬爷他叔唤住,当问知我佬爷的心意后,脸上现出一片难色,禁不住对我佬爷轻声道:“你出得镇子久了,有些事倒底不清楚,哎——说来话长,反正我这会也没事,要不,我陪你一道走走,你看行吗?”
我佬爷听二表叔一说,不觉喜道:“我正在想,这一去多年,镇里的道儿倒真有些生疏了,有表叔陪着一道去,熟人熟路,也就放心多了,侄儿求之不得。走,走,正好,正好!”边说边扶住表叔手臂,两人出得门来,缓缓向河边移步走去。
一路上,两人走走停停,二表叔心里像是揣了无尽的心事,不停地哎声叹气。我佬爷待要问时,又不知从何开口,远远望见那昔日紫竹林的旧址上,已是一片荒芜,到处杂草横生,一片凄凉衰败景象。眼见如此,佬爷心里一阵悲切。佬爷他叔见我佬爷步伐加快,渐渐撇下自己,嘴里唤叫一声,惊恐地待要收住脚步,却见我佬爷已闪身快步而去,独身闯入那块早已荒芜的野地。
“子杰,当心!”佬爷他叔望着我佬爷的背影,嘴里急切地发出一声喝叫花。
但为时已晚。我佬爷一听,不由一震,回头看了看表叔满脸的焦灼,愣了愣,见他不停地对自己摇着手,愈是好奇起来,抬起脚,准备乘着余晖,过去一看究竟。
不曾想,我佬爷前脚刚踏入紫竹林,后面就听到一声凄冽的嘶叫,一个女子的身影,乍然从佬爷背后窜出,向他举起一把锈迹斑斑的篾刀——
第十三章 探林址 遇袭遭刀砍
黄昏,夕阳给林地铺下一片血色。正在我佬爷行走间。突然从草丛中窜出一条人影,未等我佬爷反应过来,只见她手里挥舞着一把篾刀,迅速向他扑来。匆忙中,我佬爷正在迟疑之中?那举刀的手,便向他身上毫不犹豫地一通乱斫。我佬爷躲闪未及,瞬时,身上腿下被狠狠地中了数刀,瞬时间,应声倒下。
见我佬爷倒在地上,那女子嘴里发出一阵让人惊悚的阴笑,慢慢上得前去,正待向我佬爷继续砍斫,只听表叔站在在远处,对她发出近乎哀求地喝叫:“馨竹,住手,他是子杰!”
那举刀的女子一听,眼睛呆若滞一阵,不由一时怔住,停下手中高高扬起的篾刀,似觉非醒地唤叫一声:“子杰?”瞬时丢下篾刀,嘴里发出一声惊叫,跳身向林区附近的茅屋跑去,蓬松着一头乱发,匍匐在屋内,潜身隐了进去,张惶着一双大眼,窥视着倒地的我佬爷,嘴里不住的咕嘟道:“子杰,真是子杰回来了吗?”
鲜血在我佬爷体下汩汩流淌,我佬爷忍住浑身剧痛,从地上艰难爬起,正要向那茅屋寻去,被气喘吁吁的表叔跑过来一把拉住,大声怪怨道:“说让你不要近前,你就是不听。快,快,看看伤着没有?”待俯身一看,我佬爷左腿上,早豁出几道血口,那血也把林地湿成一片。佬爷他叔一见,愈是慌作一团,不敢再作耽搁,赶紧扶住我佬爷,匆匆向家里奔去。
待我佬爷一瘸一跛、血人儿一般地回到家屋,佬爷他叔把他扶在床上躺好。转身出得门去,急急唤来郎中,那郎中细心清理了创口,敷过几贴外药,把血止住。待料理完后,出得内室,这郎中本是镇上老人,话也说得直白,对表叔怨罪道:“新来的人不晓得,难道你也老糊涂了?那地方是轻易去得的!这刀若是下得再深此,伤了骨头,怕是那条腿就保不住了。哎!”说完,开了几道处方,细心对佬爷他叔咛嘱一番用药方法,燃起手提灯,去了。
刚刚恢复元气归来的我佬爷,又遭重创,在家一躺,整整过去了数旬。
在养伤期间,我佬爷方才从表叔口中得知,这林园中的疯女子,不是别人,正是他失散数年的亲妹妹。
“难怪那天听得表叔唤她‘馨竹’那般耳熟,果然是我妹妹?”我佬爷大梦方觉地惊诧道。
“就是,就是,自那年你爹带着家人去后,第二年,那荒弃的林园里,就突然来了一个疯女子,守着那荒没的竹园只是不走。任是谁人近得,不是撕咬,就是刀劈,弄得人心惶惶。开始,那买了你家竹林地契的张家,还想强行驱逐,转着竹林转悠,可听说经了一夜匪患之后,那青龙寨罗刚下得山来,到张家走过一遭,也不知道他们如何交涉一番之后,那张家便认了倒霉,再不敢近得竹园。”佬爷他叔说到这里,不知何故,两眼竟流露出些许恐惧。
“青龙寨罗刚?”我佬爷也禁不住迷惑道。
“正是!也就在随后几天,在馨竹整日露宿在野地上,竟来了数人,帮她悄悄无盖起了一间茅草房,让她有了一处遮风避雨的处所。听人说,这盖茅屋之事,也是那帮山匪所为。镇里由此猜测,这疯女子定是与他们有什么渊源。后来,经人细细一打探,方才知道这女子不是别人,却是磬竹。”佬爷他叔一口气说完,嘴里悠悠发出一声长叹:“哎,初时,我本有意把他带回家里,只是她那时,神智已然混沌,全然不听人使唤,只是死死守住那处紫竹林,任是谁人近得,她都会拚了命的阻拦,为此,镇上不知有多少大人小孩,都曾受到她的攻击,到现在,再也无人敢近得林园半步。这些年,我也曾努力过,想把她接到镇上,给我帮帮忙,过正常人的生活。可每次前往,不是被她撕咬,就是被她追打,到后来,也不知她从哪里弄得一把篾刀,时时揣在怀中,见有人近身,便挥刀乱砍,甚是让人畏惧,故此,我也就把那份心给放下了。”
“那她都靠啥子维持生计?”我佬爷一听完,不由悲从中来,对表叔忧心忡忡问道。
“哎,说来也真是让人可怜,昔日一个如花似玉的闺女,现如今却沦落以乞讨为生了。幸得镇里人,都知道这里面的曲折究竟,对她心怀怜悯,只要她到得哪家,还总是不吝施舍些,送她一点食物,故此,她才苟且生活下来,不然——”佬爷他叔说到这里,已是老泪纵横,泣不成声。
我佬爷一听,不觉愈是伤心,泪水夺眶而出,嘴里哀怨道:“都怪我这个不肖之子呀,害得黎家家破人亡!”
佬爷他叔闻声,沉默良久,随后道:“知错能改,善莫大焉!子侄,过段时间,瞅个人家,我为你做主,先娶妻生子,把家成了。然后呢,再操起篾匠活,立起业。以你的聪明才智,我想,过不了几年,黎家说不准就能东山再起了。”
“哎,不瞒表叔说,对于成家,我早已厌倦了。”说着,我佬爷把在明湖奇遇对表叔叙说一番,只听得佬爷他叔瞠目结舌,目瞪口呆:“这现世中,竟还有如此族落?子杰,我活了这把年龄,还真是听所未听、闻所未闻这等奇人异事啊!”言罢,转念一想,对我佬爷劝解道:“只是你现在回到镇上,还是入乡随俗,娶了一门亲事,承继香火,也算是对黎家列祖列宗一个交待呀,再说,平日间,有了家,也能知冷知热,相互间有个照应。”
待我佬爷身体稍有康复,由于养伤期间,耽误不少活计,听得一些下过定金的篾贩,愈是催得紧了。这日稍能下地,我佬爷赶紧过来,坐在一旁,跟着表叔,打起下手。
佬爷他叔一见,抬头呵斥道:“你这刀伤刚好,不要命了。回去休息,等身体好了再说。”佬爷一听,凄然笑道:“我这身子,哪有那么金贵?多活动活动,不定还好得快些。表叔,你放心,我只是活动活动筋骨,不妨事。”
佬爷他叔一听,觉得也有些道理,便再不言语,默默垂下头去,开始编织手上篮筐,正在俩人低头无语,紧张忙碌之时,随着门外微光一闪,一个人影便在门边悠悠晃动起来,我佬爷不经意地抬头一望,待看清来人,不觉愣住——
第十四章 有心人 施惠度春风
借着熹微的光线,我佬爷抬眼一看,一个瘦弱的身体,蓬松着一头乱发,正躲闪一双怯怯的大眼,向屋内探望,我佬爷细细一看,这来者不是别人,正是自己的妹妹——馨竹!
佬爷一见,一股热气直贯头顶,他尽力克制着满心的激动,像是见到失而复得的珍宝、害怕一不留心又瞬时丢失一般,按捺住情绪,缓缓地站起身来,小心翼翼地迎了上去,轻声唤叫道:“馨竹,你来了。你是来看我的吗?你晓得吗?我是你哥哥——子杰!”
馨竹闻声,迷离着眼光,缩紧身体,倚着木门,摇头晃脑地呢喃道:“我饿了,给点吃的吧。”
佬爷一听,知道妹妹饿了,她出来并不是找寻自己,而是来食充饥。心里一阵剧烈的抽搐,泪水不由夺眶而出,双眼一片模糊望了一阵馨竹,随即醒悟过来,忙不迭地应声道:“馨竹,你等等,哥这就给你做去。”说完,对呆愣一旁的表叔支会一声,匆匆奔进厨房,手忙脚乱地倾其所有,寻得鸡蛋、面条,还有一星半点的瘦肉,满满做得一碗面,急急端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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