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这个人有个臭毛病,不想理的人,会一点情面都不留。她一转身走了,我轻叹了一句:“有时候,有的人,也仅仅是长的像人而已,我们不能完全按人的逻辑来分析。”
这句模棱两可的话让矿长的女婿大为光火。
118
不管自然如何安排,不管幸运是否曾降临你身上,不管你是王侯将相或凡夫走卒,不管你曾拥有什么,痛苦仍是无法避免的。
——叔本华
矿长的女婿从一个普通的煤矿工人的儿子一跃成为显赫的驸马爷,这在当地来说,怎么想怎么看也是一件光宗耀祖的事情。
但是人的贪欲无限,他为了得到一套房子的产权,已经使出了浑身解数,甚至连自己亲生的爹娘都不要了。那么,余聪算什么呢?在他狰狞的眼睛里,这样的小角色,要是能收拾就收拾了,谁让你阻碍他通向远大前程的路呢?
李湘也很可怜,她的可怜之处在于被人利用了还在沾沾自喜地享受着达官贵族给她的一丝温暖,她很愿意一边舔着自己的嘴唇,一边回忆那一夜丰盛的晚餐。对李湘这样的女人,也只有回忆能让她快乐一点了。她时常沉浸在那些个虚无缥缈的回忆中感叹现实的无奈,现实中人们的冷酷。
可是她的回忆只有她知道。
一个房契多少钱?
在北京,可能是一百万;在上海,可能是一百五十万;在深圳,也在一百万之上……
普通工薪阶层一辈子不吃不喝劳苦奔波,也就值这个数字吧?李湘卷着舌头算计房契到底花落谁家的时候,郭絮和她奶奶走了,是出院的。
她们的离开,让我陷入了极度的惶恐之中。听老曲讲,郭絮离开当天,体温依然在39度以上。但生活是真实的,它不可能因为你的贫穷或富有而对你有所仁慈。按老曲的预测,郭絮最多超不过一个月时间……
不知道为什么,我坐在门头沟老太的床上想到了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他们各怀鬼胎地看着我发呆,不知道大家都在想什么。这个世界就是奇妙,王八和他的同事发呆,有人民群众给他们纳税,供他们发个酣畅淋漓,完了还要给交钱让他们继续发呆;老曲和张美丽他们发呆,有那么多病人为他们提供发呆的资金,让他们充分展现人性需要展现的一面……但是我发呆的意义就有点不同了,我是替自己发呆。
想着想着,我突然从床边站起来,示意老曲帮忙。
床管。
很让我失望,那里面塞满了门头沟老太吸剩的烟蒂。
那些公安又不傻,我能想到的,他们几乎都找了,所以,在更多的时间里,我陪着大家发呆。矿长的女婿早就厌烦了我的表演,好几次想发作,都被王八按住了。毕竟,王八是这边的警察,你是那边的女婿,这叫强龙不压地头蛇,何况矿长女婿连条强虫都算不上。
我转啊转,我想啊想,最后,眼睛突然就定格在了门后面一滴血上。我一定,他们都跟着我看了。
这就是死马当活马医的理论,大家都没办法的时候,他们一定会半真半假地将希望寄托到另一方身上,哪怕对方是一个学生,或者孩子。
那滴血,具体说应该是向下滴的血很蹊跷,不是很干,却很细,而且拉的比较长,清洁工并没有擦干净。门后面帖着一张《病人须知》。
我走过去把那张纸撕了下来。
下面还有一张发黄的《病人须知》,但已破烂。我回头看了一下张美丽,用很不自然的表情叫她过来帮忙:
“张姐,帮我把这张纸弄下来吧,可能需要一点水。”
张美丽不想在众目睽睽之下听我调遣,她看了一眼老曲,老曲二话没说走了。几分钟后,老曲拿来了抹布和水。
我用抹布将门后面的两层纸全部浸泡后,门板出现了若隐若现的裂痕,但是可以用手掰开。那个地方,有血液的痕迹。
我内心一阵激动。
再也顾不了那么多了,我当着众人的面,疯狂地将那块破裂的门板用尽全力撕开……
119
灾祸的发生是一瞬间的事情。
同样,奇迹的发生,也是一瞬间的事情。
就在我愤力撕开门板的那一刻,一堆撕碎了的百元人民币和房契碎片从门板的夹层里纷纷扬扬地飘落下来。
老两口,不,可能是门头沟老太太一个人,不知道用了什么方式,将百元大钞撕的像是碎纸机操作过了一样。没有任何拼凑起来的可能。
在我撕开的当口,矿长女婿像个疯子一样爬在地上开始拼凑碎片。这个矿长女婿就是门头沟老两口的亲儿子啊!当时,矿长女儿清醒的最早,她当着众人的面不卑不亢地问警察:
“这房契是没了,要是按继承法,也该是儿子继承吧?”
他们开始争论了。
我大喊一声:
“人啊,人!老太太在的时候你们问问护士大夫,谁尽了儿女的义务?没尽义务你哪来的权利可享受?”
矿长女婿早就以为余聪完全没有说话的权利了。他恼羞成怒,拿起包就向我砸过来。
天!
这里有警察,你狗急什么呢?
我轻而易举地躲到王八后头,看他们表演。
矿长女儿说:“根据《继承法》,遗产继承应该按第一顺序和第二顺序继承人来继承,配偶、子女、父母为第一顺序继承人,而兄弟姐妹、祖父母、外祖父母为第二顺序继承人。现在咱妈的配偶已经没有了,那就是子女,子女中,‘子’在前,儿子也在,当然是儿子继承了。”
“想的美,嫂子你那是断章取义,子女是并列,这里不是承接关系,也不是递进关系!”不知道什么时候,门头沟老头的女儿女婿早就挤过来了。
眼看一场好戏就要开演,王八说话了:
“我是负责这起案件的主管警察,现在可以结案了,你们所指认的犯罪嫌疑人余聪已经有足够的事实说明自己不是罪犯,其他的惩罚就无从谈起。这案,先就结了。你们所争的继承法还是到地方法院去告吧,我们不受理这个!顺便也希望那些捕风捉影,道听途说的人收敛一下吧,嘴可不光是用来干这些的!”
我在旁边悄悄告诉张美丽:“还可以用来亲!”
那家伙一急,想给我一巴掌,可是这地方不是撒野调情的好场所,她只瞪了我一眼就不再做声。
既然王八表态了,看来这几个人不会在这里争什么了,我觉得戏也差不多收场了,就赶紧出来圆场,这次我用了西北话说的:
“你们别看俺小,俺懂事着哩,俺娘从小就教俺要孝敬老人,俺娘还常说,‘前头的轱辘走的直,后头的轱辘不沾泥’,你们这轱辘走错哩,等你们到老的时候,你们的儿女肯定也要为房契争个你死我活,他死她活的。你们也会在孤独中死去……”
我的表演在这个时候一点儿也不合时宜。他们吵嚷着要去找地方法院,我叫住了:
“央求你们先等等俺!”
大家都互相看着我表示不理解。
“这里有两位警察大哥,大夫还有护士,我给你们听一段东西,我的任务就算完成了,也算是告慰老太太的在天之灵吧!”
整个病房静悄悄的,他们不知道我要做什么。
120
赵建国知道我有录音笔,韩大夫也知道我有录音笔,但矿长女婿却不知道,看他那样子,我有点怀疑他是不是认为我就是一只会吃土豆的山里娃。
空气很安静。
矿长女婿下意识地摸了一下他的领带,然后再把白衬衣的衣领收拾了一下,矿长女儿从后面拉了下他的西装,意思是你该注意一下形象,这西装好像一边高一边低?
我嬉皮笑脸地说:“矿长女婿大哥,不是俺挖苦你,你还是别打领带穿西装了,俺看你长相就是趿拉个拖鞋穿着大裤衩晃荡的主儿,你干脆就挂一大裤衩来这里,还显得你诚实……”
“扑哧……”那笑声明显有点按捺不住的样子,我朝王八挤了一下眼睛,发现他的大盖帽抖下来后像个伪军一样,一点儿形象也没有了。
矿长女婿听到我的话,咬牙切齿地当着众人的面说了一句:
“小子,你他妈等着,不给你点……”
“不给俺点颜色,俺就不知道马王爷长三只眼是不?换点新鲜的词儿吧,要是能用拳头解决问题的话,美国总统就是泰森了,英国的也该是那什么菲尔德,中国的该是李连杰或成龙吧?反正轮不到矿长女婿的打手们!”
“你……你……你真的不怕?小样儿,我告诉你,你别后悔,这可是你自找的!”矿长女婿已经气急败坏。
“俺还真就跟你较个真,你今天当着警察叔叔的面还真能耐了,这叫恐吓,这叫威胁,你这个法盲,俺这就到派出所备案,现在!要是俺以后的一根头发丝损伤了,俺第一个要告的人还就是你,看你有几根肋骨可以挥霍,看你儿子怎么在学校里以矿长外孙为荣!”我深信矿长女婿斗勇可能胜我半筹,但是斗智,再加十个他也还差点意思,看他那头小脖子粗的样子就知道是幸福过头了的角色。
王八看出我们没完没了的争论,他将脸上拉歪的肌肉使劲复圆后发出了一声响亮的咳嗽。
“行了,行了,他威胁人不对,这个我回去就备案,你该办你的事情了,你以为你是马三立呀?”
我面无表情地回答:“马三立不是我姥爷,我也不是他女婿或孙女婿或打手的女婿……”
矿长女婿的脸色太难看了,我感觉天快要塌下来了,于是赶紧办正事。
我将录音笔拿出来后,老曲脸上终于舒展开来,其他人继续莫名其妙。
“大家静一下吧,我不开玩笑了,我不巧言令色了,听听吧……”
在静静的病房里,老太太的声音伴随着老太太留下的气味,在病房里回荡——
小余:
老头子在的时候就说过你是个好人,懂事的孩子,我知道很多人盯着那张房契,但你不是。
本来,我打算卖个好价钱,多活几年,可这该死的老头辛苦了一辈子,把自己的肺都辛苦成石头了,到头来,换来了个啥?小余啊!早年的时候,我们只想让他们吃好穿好,到了后来,翅膀一个个硬了,他们开始讨厌老头子的咳嗽,讨厌我的罗嗦,我图什么呢?
人都说养儿防老,我从老头子的身上看穿了我的儿女,我活着,还图个啥呢?早就成他们的累赘了,他们有好日子要奔,我拖个后腿干嘛呢。人生如梦,转眼就是百年。他们不是我的儿女,要是让我选择,我宁愿在月子里一屁股把他们压死,那时候,没有法律的说法,死了就死了,一把屎一把尿,养大了,我却成了累赘。
小余啊,我不后悔,天意啊,现在能有你陪着,我还能留下几句话,现在的科学发展太好了……
房契和最后他们给我的这些钱,我一分也不留,小余还年轻,我不会给你,那是在害你,他们也不会放过你的。等我死后,房子卖了,把钱留给小区的老年人活动中心吧,那里还需要置办几面锣鼓,那些老东西能记得我的,他们要比这一对活宝更贴心。剩下的那些钱,我要带走,我要给老头子买几罐好吃的,再给他多买点烟,他这后半辈子,没吸烟没喝酒,不赌博不贪心,谁说好人有好报?
……
录音笔里传来了老太太抑制不住的哭声。
我走过去将地下的人民币碎片拣起来,当着大家的面放在阳台上,点燃。那个味道从来没闻过,熏的很多人都泪流满面……
121
我左手的伤口化脓了。
这事发生在医院里,多少有点戏剧性,但它还是发生了。韩大夫不知道从哪儿得到这个消息,摸着后脑勺憨态可掬地找到我,他那姿态,我真读不出来是长者,还是下里巴人。他表情复杂地站在我病床旁边问我:
“小余啊,我就不明白,你要是早点把录音拿出来,根本就不用去派出所了,你看你这手……”
说着,他就把手伸过来,解开我手上的胶带,从话筒里喊了一个护士过来给我换药。
算一算,他在这个医院已经小半年了,今非昔比呀。他现在混到能传唤护士了,稍微有点提不起精神的是,那护士是个实习的学生。
我问韩大夫:
“你知道芥末拌肚丝为什么叫‘情人眼泪’吗?本来黄豆芽和绿豆芽那么一炒,要是叫个‘青炒豆芽’,简单明了,却非要叫个‘勾勾搭搭’!还有‘玉女脱衣’不就是黄瓜去了皮吗?但是很多客人还是乐此不疲地点这些很火爆的菜,为什么?”
老韩的确很可爱,他听完后就像研究一个课题一样,表情凝重地问我:
“为什么?”
我说这叫意淫。
他又不知道意淫的意思。我没给他解释什么叫意淫,但我说了自己的想法。现在的韩大夫,在局部的圈子里,应该算一个忠诚的传话筒的角色了。但他不乏真诚。
“对那张房契,意淫的人很多,但没人敢点菜一样叫出来,我怎么知道谁有胆子,谁没有呢?那24个小时,我在里面倒也罢了,在外面的人,却议论纷纷,各怀鬼胎。那一天,其实是我留给自己的时间,不然,即便是听了录音,我也没办法证明那钱我没拿!老太太只说了她一分不留,却没说她要放到哪儿,给谁的事情,我的几个朋友,在那24小时时间里,看到了外面好多人的嘴脸,这就是收获吧!”
我点了支烟,韩大夫开始笑了。他问我收获了什么。
这么白痴的问题,我一时居然没答出来。
抽了几口烟,我反问老韩:“你说,我要是给医院建议一下,这里的好几个护士都是太平公主,害得老子吃饭都没胃口,本来我消化道有问题,这么一折腾,更是没有食欲。要是三天内不换护士,老子就不来了,你说医院能换不?”
他哈哈一笑:“这里又不是妓院!”
“是啊,院长肯定说,阁下是来治病的还是来找二奶的?这里又不是名利场,我能收获什么呢?”
其实,和韩大夫扯再多的话题已经显得无聊了,我知道他是来干什么的。
不论是“萝卜开会”,还是“群英荟萃”;或者是“青炒豆芽”与“勾勾搭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