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一切都完了。他感觉自己是一个毫无价值的人,一个失败者,一个本来可以成功而没有成功的人。他没有再结婚。在发生了所有这些事后,他已无所追求,只希望所有人都忘记他,但又不甘心被忘记,他为此感到痛苦。
他抬起头,发现河谷上空雾已变薄了,他在阳台上已站得过久,脚有冻僵的感觉。
事情总是在最不期待时发生。就在准备进入室内前的一望中,他看见一个负着帆布背囊,擎着一把黄油纸伞的人,正从河边小路攀爬上来。那人上半身伞遮着,看不见面貌,可他老有种跟这人似曾相识的感觉。他很快意识到,是那只擎伞的粗大得和身体不相称的大手。
那人一步步挨近院门。
同一天上午,更早一些时间,国民革命政府中央军事委员会水陆交通统一检查处情报科科长肖茂如推门进入了分管情报的副处长关鸣川的办公室。
坐在办公桌前的关鸣川,和二十五年前相比,相貌上没有太大的改变,只是眼睑下有了小小的眼袋,眼角边有了不易觉察的鱼尾纹,还有体重也略有增加。不过正是这些细微的变化,反而使他看上去更显老练沉稳。
“报告处长,车已准备好了,请问什么时候走?”肖茂如请示。
“就走吧。”关鸣川说时起身。
自战时首都迁至重庆,日本间谍在重庆的活动越来越近乎猖獗,截获电波、抓住间谍的事几乎天天都有所闻。为了对付大批混在难民中潜来重庆的间谍,水陆交通统一检查处特别在各要道建立了检查所、室。其中主要的有扼守重庆南大门的一品检查所、扼守西北方向的青木关检查所、扼守长江、嘉陵江两江水路的朝天门检查所。海棠溪车站作为湘黔陆路入川终端,特别设立了一个公共汽车督查室。今天,他准备到那里去视察工作。
“哦,还有件事。”肖茂如转身时又想起一件事。“湖北洪山的同志来电了。”
“哦,怎么说的?”关鸣川问。
十天前,直接受检查处监控的川江旅馆住进了一个行迹可疑的下江商人。他曾指示进行调查。
“经核实,在湖北洪山确有这么一个人,也是长年在外的掮客,离开洪山的时间也基本相符。”
“这人最近有什么反常没有?”
“没有。每天还是到同一家小饭馆吃饭,有时到过街楼去坐坐茶馆,对他接触的人经调查,的确都是些生意人。”又补充一句,“对这人还作重点监控吗?”
“那就改作一般监控吧。”关鸣川说。
2
关鸣川坐的康悌拉克老式轿车刚开进海棠溪车站停车场,前后脚之间,一辆长途客车搅起滚滚黄尘也驶进站停下来。车站督查室两个人员赶过去执行公务,他以为其中哪一位会是督查室主任,就停下来看。
鱼贯下车的旅客,立刻四散开去,有人直接出站,有的转去车尾提取行李。很快,一个下车后在那里伸胳膊伸腿活动四肢的青年吸引住了他的目光。那青年生着一口漂亮的牙,一张充满青春活力的脸。一个肩挎鞋箱的鞋童一下钻到跟前去招揽生意。就在青年低下头去看自己的鞋时,车尾方向有人在呼叫,于是歉然的对鞋童笑笑,跑车尾去了。
青年那张俊朗的脸的轮廓线、以及清澈如水的眸子瞬间勾起了他脑海深处一个早已模糊的对凌惠平的记忆。那青年的脸跟当年的凌惠平的脸多么相象啊,那么,会是当年的那个云儿吗?他将目光追去车尾,看见青年已爬上车顶,正在那里往下传递行李。那个仰头去接的,他认出是《力报》的主编严怪愚。
下车的乘客很快走尽,随同车来的肖茂如朝着准备离开的两名督查室人员扬声叫:
“喂,你们谁是主任?”
其中一个大个子诚惶诚恐跑过来,在听了肖茂如将关鸣川的介绍后,转身对着关鸣川,说:
“报告处长,我叫李四,我们主任在楼上。”李四将手向停车场旁边一幢楼指了指,然后恭敬地在前面引路往楼上去。
迎楼梯办公室内,一个敦实的男子坐在一把藤椅上,将翘着的二郎腿不停地晃着。李四介绍:“那是我们主任。”又对着那男子叫:“徐主任,关处长来了。”
那人就是当年弹子石派出所警员徐锋。当年少年英俊的他,现在各个部位向横处发展,于壮健中似乎多出了几分横蛮。
“我以为你在执行公务呢。”关鸣川对迎在门边的徐锋不冷不热地说。刚才那一幕,使他对眼前这个督查室主任徐锋最初的印象并不怎么好。
“报告处长,公务已经执行完毕。”徐锋回答得很侃切。
“哦,发现什么情况没有?”关鸣川语含挑剔。
“发现了一个嫌疑人,已派人去跟踪了。”徐锋回答得很镇静。
“怎么发现的?”
“那人一身本地服装,样子也像当地人,下车后,就向车尾走,像是要去取行李,可是走到车尾只稍作逗留,就从另一侧离开了。”
“就认定了?”
“这人坐长途车不带任何行李,偏又向取行李的地方去,显然,目的是为了规避车门边我们这个大个子。”徐锋指着李四说。
“还发现什么没有?”关鸣川语气缓和下来,心里开始对徐锋眼光的敏锐暗表钦佩。
“发现处长对一个刚下车的年轻人很注意。”徐锋看来对这位咄咄逼人的处长已有不耐,他看了看关鸣川说。“张三说,”说时,又向窗台边指了指。关鸣川又注意到,还有一个警察隐在窗台后,正用望远镜密切观察着车场上的动静。“当时张三说,看那小子一定是哪个大官的公子,那康悌拉克没准就是来接的。我说,别瞎说。我猜胖子,对不起,当时我不知道是处长,我猜胖子只是从那年轻人的面部特征上发现了跟自己原先很熟悉的某个人有很多相似之处,勾起了回忆,于是才紧瞅。当然,我也是瞎猜。”
虽然出语桀傲不逊,但徐锋的干练机敏却很快得到了关鸣川的赏识,他友好地将手伸向徐锋。
3
“山上走走。”公务后,关鸣川对徐锋发出邀请。
山青黛,水缥碧。太阳在白绸样的云幕后面欲出不出。在重庆冬季,这是一个难得的好天。徐锋以为是关副处长动了游兴,爽快地答应下来。
往山道上行,随处可见一种叫狗牙瓣的紫色野花点缀在山道上。重庆的冬天,到处显露着郁郁葱葱的盎然生意。
坡道不断分歧,从一条岔路上到又一条。
牵着牛在草坡上放牧的牧童久久地打量着两个穿军服的人,眼神里充满着惊奇和羡慕。
还不到上山的一半距离,一棵歪脖子树将枝柯低低地压在道傍。歪脖子树旁,有一条羊肠小道隐在灌丛里。关鸣川走到小道分岔处止步。
“过去看一个人。”关鸣川指着那条小道说。
他在车站见到那个年轻人,勾起了对凌惠平的回忆,进而联想起当年在洪家园子遇害,头颅埋在海棠溪山上的那个南方同志,生出了来看看的念头。
“什么人?”徐锋问,这才明白副处长不是来游山。
“二次革命时,孙中山先生派了一位同志过来,我奉命去迎接,可那位南方同志却在眼皮底下,在鸡冠石洪家园子遇害了。”他说,言语里,对当年那个不幸遇难的南方同志充满愧疚。
“洪家园子?”徐锋惊惕地重复。“那一年,弹子石真一道观发生了一起连杀四人的血案,当时我是弹子石派出所的警员,由我侦办,当时,我也曾怀疑到洪家园子那个姓洪的人。”
“哦,是吗,结果呢?”
“我记得那人一张医生脸,手也生得很纤细,太无法跟真一道观瞬间开枪击杀四人的杀手挂钩了。警察最有害的莫过于根据人的外貌作出肤浅的判断,当初对那个姓洪的,我也许就犯了这样的错误,结果调查毫无进展,只好不了了之了。”
“你那时听说过这件事吗,在棺里还藏着另一具尸体?”
“没有。不过后来在鸡冠石流传有另一种说法,说姓洪的妻子跟观音山教堂一个神甫有染,怀的是那个神甫的种,那一夜小孩生下来,洪见是一个野种,就动了杀机。”
“这又是我头次听说了。”关鸣川说,跨进小路去。
小路在一道缓坡上成之字形下行,又贴着一道峭壁向前延伸,转过一个拐角,他俩进入了一个幽静的小树林里。关鸣川很快发现,那个当年由他和石增福俩亲手掩埋人头的土堆给扒开了。地面零乱地散落着几块腐朽的木板。
徐锋弯下腰,发现扒开的泥土还很新鲜。可是,谁会来掏走一个骷髅呢?不由心里升起一个疑团。他问:
“还有谁知道这个地方?”
关鸣川立刻想到了现在是蒋介石侍从室侍六组副主任的石增福。不过,这太难以想象了。
“没有。”他说。
两人立在扒开的土坑前,脸色都变得严肃起来。
关鸣川,你自己怎么看这事呢?关鸣川在心里自问。二十五年前,那个洪云龙由于怀疑妻子跟教堂神甫有染而早就动了杀机,在杀死南方同志后(可他又为什么要杀南方同志呢?)索性一不做二不休,也一并将凌惠平杀死,一棺两用,如果这中间存得有事情当年的本来面目;那么如今骷髅的失踪,又意味着什么呢?也可能纯属偶然,是某个顽劣的牧童搞的恶作剧;但如果并非偶然呢?又会是谁?是石增福吗?如果是,他来掏走这么个几十年前的头骨又是为什么呢?他转身问徐锋:
“你怎么看这事呢?”
“发生这样的事,一定是有原因的,当然,现在还不知道。”徐锋回答。
关鸣川点点头,表示认可。心想,看来,这旧案还真有彻查一下的必要呢。
“走吧。”他对徐锋说。
第八章 死者与死者的会面
1
出现在易霜寒眼前的,是一张脸颊瘦削、目光凶悍、眼角有颗豌豆大肉痣的长条脸。不过,真正让人留下深刻印象的是来客那双指节粗砺像脱毛的熊掌的大手。
勿须言语,彼此都认出来了。
这是差不多三十年后的一次尴尬的重逢。
来客很随便,楼上楼下,卧室书房各个房间都去走了一遭。在卧室,他对床头凌惠平的那帧照片紧瞅了一阵;在书房,又对着壁子上录有汪精卫诗的条幅凝神注视了一阵。来客脸上始终像石头一样无表情。
落座。两人抽烟。来客慢吞吞地吐着烟圈,脸微仰,好似在欣赏。看着冉冉浮游的烟圈,易霜寒后仰脖子,嘬唇,一条极细的烟缕脱口如箭而去,正正地从烟圈中穿过。那是两人年轻时爱玩的把戏,两人皆哑然笑了。
“三十年了。”来客终于开口,下巴骨神经质地抽搐。
“三十年了。”现在无论怎么看,他都是一个凶恶之徒,易霜寒在心里对来客评判。
“不容易。”
“不容易。”
又抽烟,又沉默。来客似乎陷入更深的回忆。
那一年,在暗杀培训部结业献技中,那个俄国教官突然纵出狼犬,向张青林扑去,短刀一道白光划过,那条猛犬的颈动脉已被割断;而易霜寒对着一只凌空坠落的罐头盒,三枪打出了三个窟窿;他自己一掌下去,劈断了二十块砖头。从此,张青林有了一刀夺命,易霜寒有了一枪必杀,他自己有了一掌追魂的绰号。
“当初,从报纸上,我以为你和他都遇难了。”易霜寒打破沉默。
“那是个巧合。凑巧那天雨花台真杀了两个人,记者捕风捉影,就以为是了,报纸不也登着你给当场打死的事了吗?”
“给打死的是另一个住店的。”
实际情况是,激烈枪战中,他冒死突了出去。总而言之,当时三个人都侥幸活下来了。
来客烟瘾挺大,刚掐灭烟蒂又从烟盒内取出一根。
易霜寒擦燃火柴给点上。
“你怎么找着我了?”易霜寒又问。
“存心寻个人还不容易。你知道,人到一定岁数难免怀旧,老想着有生之年能再见着你,几个老朋友坐在一起,叙叙旧。”来客轻描淡写。
“蔚子呢?”易霜寒问,立刻感觉真是愚蠢透顶,想抽自己嘴巴。
来客盯易霜寒的眼神显得很诡异,而后躬下身子去,解开搁置脚边的帆布背囊,取出一个白森森的人头骨,顺手置于茶几上。骷髅大大的眼窝茫然盯着眼前一幕。太阳破窗进来,将两人和那个骷髅的影子夸张地投射到墙上。
“啊,这是……”易霜寒惊骇不已。
“不认识啦,你提到的蔚子,我俩的朋友啊。”来客用一根手指点着头骨额部,“你看这弹洞,是你用汪兆铭送你那把毫米口径勃朗宁自动手枪打的吧?就是一年后,那个塞尔维亚人加夫里若…普林西普用来射杀奥匈帝国王位继承人佛朗茨…斐迪南公爵,引发第一次世界大战的相同的手枪。那次,蔚子是膺着孙先生重要使命入川的,……想必,你看过孙先先生当时写给熊锦帆那封信了吧?”
“我没想到要去看他身上有什么。”易霜寒吐辞有些嗫嚅。
“唉,”来客叹口气又说,“从一定意义上讲,你也许改变了中国历史的进程。”来客语味不乏幽默。
“从哪里弄的?”易霜寒声音颤抖。
“讲起来,这可是个复杂的故事。简单说,就是二十五年前,在广州,偶遇了一个重庆的朋友,记得吧,一个叫石增福的人,他早就盯上了你,在你妻子出殡那天夜里,他去撬开了棺材。”
易霜寒拼命吸烟。这于他真是具有震撼性的一击,本以为那多年对心灵的折磨已结束了,可是没有,又开始了。他有些语无伦次:
“我不是有意。我是出于不得已。我说了,我不知道你和他还活着,不然我……”
“嗯,想象得到。那天,蔚子突然出现在跟前,当时那情况,不是他死就是你亡,出于无奈,你先下手了,是这样吧?”
“我无法解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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