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刻是那样惨烈,那样惨烈。
第二天,石瑶送曦媛到火车站。她们赶在火车开动的前十分钟到达了火车站,所幸,曦媛的行李并不多,她打算再过两个多月就回来,因此,石瑶并没有把曦媛送上火车。她们只是在月台上默默地拥抱着,然后,石瑶在曦媛的额头上轻轻地留下了一个吻。然后,曦媛终于上了车。
离火车开动只有一百二十秒的时候,曦媛突然接到了诗诗打来的电话……
诗诗像个孩子一般哭得肆无忌惮,她好不容易才摆脱掉哭腔,说:“姐姐,爷爷就要不行了,他要听你说话……”
“什么!”那一瞬间,她似乎感觉到斗转星移,五雷轰顶,随即脑袋里一片空白,“爷爷怎么突然……”
不等曦媛说完,话筒的那一头传来了林京道老人欲说无声的气息,他的声音伴随着严重的哮喘。有关长平坊发生的那些诡异的惨死事件排山倒海地浮现在她的脑海里。
蝶葬 第十九章(4)
“爷爷,你等我,我就在火车站,你一定等我到家……”
此时,火车刚刚开动,列车员禁止了曦媛下车的请求。她突然看到下一节车厢开着的一扇车窗,于是不顾一切地爬上车窗,耗尽所有力气从车窗上跳了下来。那时,列车已经缓缓开动,曦媛在着落地面的那一瞬间,脚踝发出一阵剧烈的疼痛。
“发生什么事了?”石瑶追上来扶起曦媛。
“诗诗说……爷爷就快死了……快,扶我回去……”她的脸由于过分疼痛而显得苍白,她咬紧牙关扶着石瑶站了起来,但走了不到两步又痛苦地蜷起了腿。
石瑶索性蹲了下来。“上来,让我背你!”
石瑶艰难地将曦媛背出火车站,叫上一辆计程车,吩咐司机开往月庵弄。
曦媛回到家的时候,林京道老人的喉咙正发出极其微弱的喘息声,死亡离他只有一步之遥。弥留中的林京道眼睛半闭着,眼珠子一动不动地凝视着天花板,对曦媛的到来浑然不觉。曦媛轻轻地呼唤着“爷爷”,老人的目光依旧呆滞地盯着前方,仿佛他的灵魂已经提前死去。
她紧紧地握着老人的手。这双冰冷的长满老人斑的手,爱抚了她二十二年,如今二十二年的记忆一幕一幕涌现在她的脑海里,叫她欲罢不能。是的,年少时的乖戾曾被这双大手抓住,所有的任性与固执一度融化在他那干燥的炽热的布满老茧的掌心里。而如今这双手,却是那样的冰凉。是的,它再也不会像过去那样温暖了。
“爷爷,爷爷……”曦媛将老人的手握的更紧了,她将耳朵靠近老人的嘴唇,“爷爷,您想说什么?”
老人的目光盯着曦媛胸前的手机,颤抖的嘴唇发出微弱的、尚构不成声音的声音,人们根本听不到他在说什么。突然,石瑶看到老人的身体正在吃力地向上抬起,发抖的手艰难地举在半空中,然后指着曦媛胸前的手机,表情变得无比惊愕。他从来都没有过如此惊愕的表情。
“他在看你的手机!”
曦媛看了看手机,可是手机的屏幕并无异样。曦媛泪眼汪汪地说:“爷爷,你想说什么?”
“沙……沙……”老人终于费力地发出了声音,然而他只发出了一个字,根本听不出它是为何意,或许,这只是个语气词。
“什么?”沙?傻?杀?她真的听不懂老人在说什么。
“她好像在说‘杀气’。”石瑶猜着。“也可能是曼莎。”
老人再也发不出任何声音,他的身体猛地向下一靠,悬在半空中的手垂了下来。他在离世而去的那一瞬,似乎有着太多太多未了的心愿,当他气绝的时候只留下两只白色的布满血丝的眼眶。
曦媛伏在老人的身上,失声痛哭。她的哭声越来越大,然后随着老人的亡魂飞出屋子,盘旋在空荡荡的巷坊上空,像极了野外飞鸟的悲鸣,那种声音撕碎了整条巷坊的宁静,窗外湛蓝的苍穹和明媚的春光瞬时变得无比惨淡。
老人的生命是曦媛生命的一部分,就在老人的生命结束的那一刻,曦媛觉得自己的生命也结束了。
这个晚上,诗诗到学校里进行高考前的培训。石瑶和曦媛埋头钻进那些旧报纸和资料文件中。从刚才到现在,字纸篓中已然堆满了与“蝶葬”之谜无关紧要的东西。
“这些旧书,放了几十年,纸张都发黄了,真不知道爷爷敝帚自珍的留下它们做什么!”这个时候,曦媛拿起一叠厚厚的《抗战岁月》,那是五六本繁体印刷的杂志,它们被书虫蛀去好大一块。曦媛将它们拿起来抖了抖,从里边掉下许多粉末。为了避免粉末过敏引起鼻炎,她忍无可忍地捏起鼻子,将那叠旧杂志半卷起来放入字纸篓中,篓中蓬松的纸片和信封很快便被五六本书的重量压矮了半截。
“这里头有你爷爷的名字哦!”石瑶坐在地板上,两腿侧放成“个”字型。她把放在腿上的一本《抗战岁月》举给身旁的曦媛,“真没想到,他老人家早年竟然是个文学青年!”
“咦?”曦媛只知道爷爷对文学和历史有着非同寻常的嗜好,但从来不知道他竟然能写这么长的东西。“什么,他还发表文章?”
曦媛难以置信地浏览着目录,随即,一篇题名为《冰蝶儿,沙沙沙》的文章映入了她的眼帘。她急不可待地往下翻,六十年前的真相立马浮现在她眼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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蝶葬 第二十章(1)
19
冰蝶儿,沙沙沙
遇见八音盒
相传早在六七十年前,这里的对面几乎是世界上蝴蝶活动最为频繁的地方。战火和硝烟对它们的生活并无丝毫干扰,直到有一天,成群的凤尾蝶、玉带蝶、斑蝶、粉蝶,甚至蝶科中毫无记载的种类也从那块宝岛蜂涌向海峡的西岸,西岸从此终年彩蝶飞舞,渔民们时常看到成片成片的火烧云在穹际升起,那一幕蔚为大观。
在那之前,祖国的土地被邪恶的皇军侵虐得体无完肤,仿佛刚煎熟的饼四处冒泡,那泡啊只要用锋锐物轻轻一碰,就有流脓溃烂的可能,正因炮与火一起缠绵,糜烂的大地很快被烘焙得结了痂。林京道在新加坡亲戚的家中显得焦虑不安,他捧着报纸彻夜未眠了无数通宵,连日来眼袋渐深皮肤渐糙,打盹时噩梦不断,终于患上神经衰弱,书也难以读进心去。
如此惶惶不可终日,林京道内心的矛盾难以排遣,隐忍到寝食不安几乎崩溃,终于收到父亲从祖国寄来的家书,书中有言道:国难当头,南洋不宜久居,京权已参加南平军政部第十三补充兵,我与你母亲商议许久,唯有参军报国方能有所作为,想你归来投笔从戎,有朝一日跟随你大哥并肩作战。林京道读罢此信如释重负豁然开朗,船票尚未到手,行李已散乱地铺满了床和地板。
京道解手刚出来,刚到家的姑丈没来得及看清面目,以为是盗贼,随手举起身边的藤凳就砸,姑丈是正宗的南蛮书生,身不魁梧力不壮,加之凶器是藤凳,其质地细密柔韧有弹性,充其量只是将林京道的前额砸出个大包子。但其准度还行,包子不偏不倚长在眉宇之间,一轮紫日高高挂起,幸好是紫日,否则要被大陆那四万万同胞当成叛党。
林京道好景刚到不多时就轮到泰极否来,但心中仍旧不减兴奋,归国抗战倒仿佛是归国度假。这一夜他精力充沛,上半夜辗转反侧压死了不少蚊子,下半夜好容易方才有了睡意,一合眼则梦回祖国怀抱。
朦胧间有一座面善的房屋,房屋里边黢黑,偶尔投下几缕亮光,无数尘埃在光束里追逐不休乐此不疲。林京道闻见房屋深处传来涟水的声音,寻声穿过两进四水归堂,一个约莫十五六岁光景的女学生靠在水缸边上,两根麻花辫险些碰到水面,她正专心致志地用缸里的水洴澼着葫芦勺。水纹反射着光,映照在女孩的脸盘上,粼粼的水光闪烁在她那两泓明眸里,分外动人。女孩无意间察觉到了门槛外的林京道,赶忙从他的面前匆匆出了去……
林京道的春梦被窗户“啪”地一声捉弄醒来,他摸摸那轮“紫日”,已然消退了些许,于是不由满意地笑笑。他起身去关窗,突然听到“噗”“噗”“噗”几声,本想寻声望去,却不知声音从哪个方向传来,可见那东西的发声器官跟促织一般诡异。这时,京道发现远处教堂外的小树林边翩跹着两个白色亮物,他的表情定格须臾,随即打了个呵欠,又躺上床,将棉被闷了头。不久,噗声渐大,转而退去,不绝如缕,林京道被响声闹得睡意全无,索性下了楼梯。
当他走到那座教堂下,方才那两个白色不明飞行物无视京道的到来,继续卿卿我我你浓我浓,它们的双翼图案瑰丽纹络清晰,似是注射过氟化钙溶液的蝴蝶,通体发光,如萤似玉。
林京道小心翼翼地向蝶儿踱去,那蝶却偏偏向教堂高处缱绻而飞,随即在哥特式的顶尖上空徜徉一阵,消失不见。林京道如梦初醒,对刚才的一切难以置信,狗抖毛也似的晃了晃脑袋,脖子有点扭伤。。 最好的txt下载网
蝶葬 第二十章(2)
他边走在回去的路上,边用手揉搓着脖子,一不留神给什么东西绊了一下,一个筋斗下去,栽到了个硬邦邦的东西,那轮“紫日”一时间精神抖擞,体魄也变得饱满隆起,在月光的反射下几乎要变成黑夜里的探照灯,减弱了些许暗夜独行的恐怖。
随即那硬邦邦的东西传出前所未闻过的曲子,音色空灵,如悬深穴,幽夐迷离,京道被吓了一跳,好奇心使他将那东西捧在手心里,原来是个八音盒子,刚才那会盒盖儿被京道撞开,难怪有声音从中流出。京道将脸埋进手里打了个呵欠,随即把八音盒揣进兜里,摸索着黑暗转回那座大房子。
重相逢
年初二,父亲带京道上庞先生家拜年,这庞先生姑且算得上京道的邻居,也是京道兄长的启蒙老师,说得确切些,他还是京道父亲的先生。京道不得不穿上父亲的马褂,一大清早便随父亲出了门。
仅隔一条小弄,便到了庞先生的家。林京道和父亲坐在厅堂里,斜对了庞先生侧坐着,庞先生的身边站着个梳着麻花辫子的女学生,纯白的对襟上衣,纯黑的及膝百褶裙,一双白皙而瘦削的手交叉在一起。这个女孩叫林曼莎,是庞先生的外孙女。女孩七岁时死了母亲,她的父亲年少时在黄埔军校读书,回来后在政府工作,家中女儿就有三个,为了让邻舍亲友觉得自己还是个孝敬的女婿,便让曼莎在外公家充点人气。
这时,曼莎看了京道一眼,正好与京道的目光相会,她赶忙将目光从京道的脸上移开,努力让自己在客人面前表现得神态自若。京道的心跳莫名慢了一拍,脸颊边也仿佛盛了坛炉火要跟自己亲热似的。
“莎啊,今年大京不在了,你就跟小京哥哥玩了,等小京哥哥也从军去了,可就没人陪你了……”不等庞先生把话说完,曼莎做出个不太自然的笑,转向了屋里。曼莎并非转向里屋,而是隔了门板窥探着厅里的动静,偶尔从门的罅隙里打量林京道。
长辈们聊得不亦乐乎,京道竟把目光移向了门。他抿起嘴仿佛在暗示:“门啊,你的后边藏着什么?”过了一会,曼莎看到京道的父亲在与庞先生道别,不知什么勇气叫她要去开门送这两位客人,然而当她刚生出这种念头,却见林京道起身朝门处走来,曼莎赶忙碎步跑进了深闺。闺阁的门合上了,京道在门外徘徊了须臾,然后轻轻叩了叩门,可他没等曼莎来开,便推门而入。曼莎从屋里朝京道走来,她的脸色显得有些苍白。
“还记得我吗?也许你早已忘了我是谁。”京道的眼眸里深藏着一丝遗憾,可他依旧微笑着,“当然,都过了这么久,忘了也是很正常的。”
曼莎终于露出了旧日的微笑,只是,她比过去显得清癯,却更清秀。笑容对于她来说似乎总隐藏着些许影影绰绰的伤痛,伤痛是昔日里的,八年前生母的过世改变了她的命运。这命运说好不好说坏不坏,否则曼莎会像许多大家闺秀一样,小时了了,长大后的颖慧全要随着世俗观念一并装进火柴盒大的闺阁里,永远那样沉没下去。因此,在京道的眼中,曼莎是个幸运的女孩。
两人相视了须臾,京道加问:“你还记得我吗?”
曼莎指着窗棂上垂下的风筝:“你还记得它么?”
冬日的暖阳正在窗棂子上悠悠地散步,它的表情忽明忽没,像是在苍穹中停留累了要隐下去休息似的。京道取下风筝,捧在手里,惊讶道:“你还留着它!”txt电子书分享平台
蝶葬 第二十章(3)
“嗯,一直留着。”曼莎摩挲着风筝,那是一只美丽的蝶,蝶翼全用浓浓淡淡的墨水晕开。“在你离开后的第二年,大京哥哥也带我放过风筝,但那是一个台风天,我一不小心把它放飞了。”曼莎突然有了笑容,单薄的唇也变得红润起来,“后来我就想,如果我把你送我的风筝也放上天去,也许它能漂洋过海,飞到你的身旁。”
“那你怎么不放飞它?”
“因为大京哥哥送我的风筝是他买来的,而你送我的可是你亲手做的。万一它不飞到你的身旁,你就不能带着它回来了。”
“小傻瓜,那有什么关系呢?风筝飞走了不会再飞回来,可我是会再回来的,你等我回来再给你补做一个不就行了吗?”
“小京哥哥,那不一样,那是三年前的风筝,你还能做出一模一样的风筝带着我回到过去么?”是的,时间随着空间的变化而变化,谁也奈何不了时空的变迁。两人沉默了片刻。安静的声音是那样安静。
半晌,京道的脸上露出了微笑,但他没有说话,只是拉起曼莎的手就望门外跨。
他们一路跑了很远,穿过无数条巷陌里弄,踩着雨后村庄湴润的路面,最后气喘吁吁地在一座小山丘顶上停了下来。冬季的晨曦穿透南方湿润的空气,混杂着芳草味沁人心脾。京道的脸颊泛红,曼莎却显得更加苍白。茅草亭底下,他们仰面躺在芜杂的草垛上,遥想起三年前的春节,林京道就曾拉着小曼莎满城跑,然后在这座山丘上放风筝。然而这日他们并没有放,山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