曦媛不曾释放沉积久日的压抑,终于按捺不住心中的委屈与愤懑,伸手“啪”的一声,还以诗媛重重的耳光。真不知诗诗从哪里学来这些骂人的粗话,根个怨妇似的,枉我辛辛苦苦跑大老远去采桑叶,这个被宠坏的小孩居然如此不领情!为了采那些桑叶,我差点丢掉性命,难道为的就是回来挨一顿没头没脑的乱骂么?!
“你……”诗媛伏案而哭,抽泣的声音仿佛要叫整条弄道的人家都听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真真切切。这个自幼在父母的呵护下娇生惯养的孩子,哪里受得了扇耳光的气。
那一巴掌落下去之后,曦媛也兴起几许懊悔,但凭她的性格,只有在内心深处请求妹妹的原谅。
她想到客厅里倒杯冷水,以此让自己冷静一些。当她朝门外走去,方才发现爷爷早已回来。爷爷靠着门框,在他那双犹豫得让人心疼的眼眸里,装满了无尽的哀伤与无可奈何。原来刚才发生的一切,全被老人看在眼里。
曦媛手足无措地愣在那里,她认定爷爷会很失望。
爷爷没有发话,只是走到曦媛跟前,双眼噙着泪,爱抚着曦媛的脑袋,随即将曦媛揽进怀里。
整个夜晚,姐妹两人都没睡好。她们彼此以背相向,妹妹偶尔会偷偷掉眼泪,然后她那改不掉的坏习惯会令她抓起棉被的一角就擦泪痕。曦媛咬着被褥一角,心一阵阵地疼痛起来。
下半夜,曦媛看了看闹钟,还未到凌晨五点。她爬起来写了一封信,放进诗媛的文具袋内。这样诗媛早上去补课的时候便能看到姐姐抱歉又愧疚的真心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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蝶葬 第五章(1)
4
曦媛的道歉信好比一份“桑叶代采申请书”,妹妹的默认算是通过了那份“申请”,也便没有再反对姐姐的插手。只是,那种氛围变得尴尬起来。
在长平坊第三道石拱门的那个铺满桑树荫的院落中,住着一个年过八旬的小老头。小老头在那个小院子里孑然一身过了有二十年。就在这二十年里,没有第二个人进过他家大门。
自从他的太太过世以后,老头在院子的墙角种下一棵桑树,他每日为桑树浇水,任凭桑树放肆地疯长着,如今它挺拔而阴翳,其葳蕤的气派好似一棵百年香樟。遗憾的是,没有人会注意到在幢幢高楼间的罅隙里,活着这样一棵大树。很巧的是,小老头和这棵巨大的植被同姓,都姓桑。这是个乐观的老精灵,曦媛亲昵地叫他“桑老头”。
曦媛的到来叫桑老头感到十分意外,有些时候,曦媛主动帮助桑老头做些家务活,却被桑老头委婉回绝了。他看起来就像一只轻盈灵活的猴子,从来不需要他人的帮助。
这样独立的老人,他的精神状态与曦媛的爷爷截然相反。虽然他们看起来都独立,然而桑老头是快乐而自由的,爷爷则像被什么羁绊着,时不时地刻意去隐忍不能自已地哀伤,叫人对他欲言又止,欲说还休。不论如何,曦媛觉得,两个老人都是孤独的,他们在属于各自的世界里,其实都只是一个人。
离开学愈来愈近了,曦媛突然生出一丝念头……把妹妹的小蚕送给桑老头。等到诗诗毕业后,再把小蚕拿回来。如此一来,桑老头不寂寞,诗诗也能安心学习。
这天下午,曦媛趁着妹妹补课的当,将小蚕送去了长平坊第三道石拱门边的小院里。她已做好了充分的心理准备,等待着妹妹回家发炸。
诗媛果然反锁上卧室的门,将自己关在屋里乱扔东西。曦媛在屋外耗尽口舌也是徒劳,半个小时过后,诗媛依旧像先前那样处于蛮不讲理的亢奋状态,她将CD机的声音开大,以此来宣泄内心的不满。
曦媛疲惫地坐在门外,身体靠着卧室的房门,任凭聒噪的声音将她的心撕碎。
“这样的日子,什么时候才能结束?”曦媛长长地叹一口气, 她想到曾经在网路上看到的一则自我减压法,以自言自语的方式,将内心的话说出来。“真的吗?自言自语。”曦媛的第一句话说得很别扭,“我竟然对自己感到尴尬。不用尴尬吧,只有你一个人。”
她在客厅里徘徊了一圈,然后进卫生间洗把脸。
“我该说什么?我想了解我的什么?有关于我自己的情况,我再了解不过了。”她对着镜子里憔悴又苍白的脸,“那就说说你的爷爷吧。”
……这就像是一句天外来音,虽然是从曦媛的嘴里说出来的,却比她更嫩几岁。但是对此,曦媛浑然不觉,她回答着天外来音……
“爷爷,那个奇怪又可怜的男人,他现在一定伤心透了,爸爸、妈妈走了,我和诗诗的矛盾又一发不可收拾,他一定被伤透了,伤透了!他有很多心事,也有很多秘密不曾透露过,而那些守口如瓶的事情,到底是什么,一定是它们把他折磨成现在这个样子的。
“哦,爷爷,太孤独了,如果他不孤独,就不会在那座古旧的房子里放《等着你回来》。妈妈爸爸都走了,叫一个白发人送两个黑发人,他的压力太大了,如果我能够为他分摊一点点,让我死都愿意……
“可是,现在我什么也做不了。应聘时,单位都嫌我没毕业,可爷爷的压力,似乎并不在于经济问题。他一直就跟别的男人不一样,但与以往不同的是,在这段时间里,爷爷一下子苍老了好多好多……
蝶葬 第五章(2)
她想到在另一个世界里的父母亲,不由鼻子一酸。
“死是什么,什么是死,爸爸妈妈,你们干嘛不带着我一起死去,对,死了就一了百了了……”
卫生间的门没有反锁,被诗媛突然打开……不知什么时候,她已经站在了卫生间外头。
诗媛咬牙切齿地瞪着姐姐:“你这个恶毒的女人,还诅咒爸爸妈妈死掉,他们只不过出差了几天,你就盼望他们别回来……”
“你听到了?你还听到什么了?你并不了解实情……”
“你管我听到了什么!等爸爸妈妈回来后,我一定告诉他们……你欺负我,还诅咒他们!”诗媛的眼珠几乎要瞪得滚出眼眶。
“是……真的。”
诗媛用狐疑的目光乜视着曦媛。她的嘴角流露出冷冷的笑:“你以为你骗得了我吗?你怎么知道得这么清楚?哦,我明白了,你学的是新闻,所以你有‘新闻敏感’,呵!这分明就是你所期望的,不是吗?!”
爷爷突然开门进屋。曦媛慌忙收拾屋子。然而,诗媛却到老人面前,理直气壮地告姐姐的状:“爷爷,姐姐说爸爸妈妈死掉了,还诅咒他们,她不值得你对她那么好……”
“我没有!”
“你不能老那么护着曦媛,她诅咒了足足半个小时……”
“爷爷,我若不告诉诗诗,诗诗就会抱着依赖心理去面对未来,可是,现在我们谁也依靠不了,我们必须靠自己……爷爷,诗诗必须有坚定的信念来面对这一次高考,时间不多了,经不起懒散啊!”
老人并没有多说什么,只是抱歉地用微弱的声音说:“她说的都是实话。”
“什么?你再说一次?”
“是真的。”
“不可能,你们都在骗我!”诗媛踉跄地退了几步,坐在地板上,无力地喃喃着什么。
曦媛呆呆地望着诗媛的脸,尽量使自己的语气柔和,她试图使妹妹冷静下来,兴许可以找机会和她谈一谈。
然而,诗媛并不给姐姐那样一个机会。
老人料是听到了姐妹俩在隔壁的动静,午夜十二点的时候,他把曦媛叫出了客厅:“曦曦,让诗诗一个人静一下吧,我尽量和她好好谈谈。”
“嗯。”曦媛有些无法理解老人的意思,“可是,你的意思是?”
“如果你愿意的话,那姑且住在长平坊尽头吧。”
曦媛有些犹豫,她很惊讶老人会提出这样的建议。长平坊是一条清冷的小巷,甚至让人感到阴森。“还有别的地方吗?”
“那里虽然很少人去,但是,那一带的治安一直都很好。这个……当然,如果你不想去那里,那就住到对面的千鹤居里吧?”
千鹤居是相对便宜的旅店,可以租到五十块的非标间单人空房。然而,曦媛还是语气坚定地说:“我去长平坊。”
曦媛递给一个很轻松的笑,她紧紧地握着老人的手,随即,曦媛披上白色羽绒大衣,走出了玄关。
当曦媛来到“长平坊”的牌子底下,口袋里的手机突然震动起来。是爷爷。
“曦啊,到了吗?”
“嗯,到巷口了。”
“到了就好,记着早点休息。嗯……还有,不要在院子里乱逛,尤其是东厢房里的东西不是我们家的,不要进去乱翻喏!”
“嗯,知道了爷爷,你也早点休息!”
那夜丑时。
曦媛进了四水归堂,第一眼看到的便是一间挂有爷爷的中山装的屋子。晴朗的月光洒入房间,屋子的门没有关,曦媛直接迈入了门槛。她躺在床上,只感到疲惫袭击着自己的双眼,教她的意识迅速转到休眠状态。曦媛习惯性地在睡觉前将旧式的拉线电灯开关关上,屋里立刻剩下伸手不见五指的黑。书包 网 。 想看书来
蝶葬 第五章(3)
那夜,清冷的巷陌间,似是有人在吹葫芦丝。但这些并不影响曦媛的睡眠,她迅速地进入了深睡眠状态,能有这么好的睡眠对她来说十分难得。此时此刻,坏了的窗户被风吹得噼啪作响,曦媛突然感到整张床在吱吱地摇动,然而她无法睁开眼睛,更无法去看黑暗之中到底发生了什么。
当她好容易睁开眼,却看到黑暗中的世界实质上跟刚睡下来的时候毫无差别,却又辗转反侧难以入眠。
谁也不知道,从刚才到现在,在她迅速进入睡眠状态之后,就以最高频率的翻身次数在短时间内完成了一夜的睡眠。短暂的两三个小时就结束了正常人一夜的休眠,甚至还加上了懒觉,导致她这一刻无法再睡。她感到刚刚过去的几个小时就仿佛被浓缩了似的,此时此刻她浑身上下的每一个细胞都变得精神抖擞,那种亢奋令她难以适应。
她想起爷爷说话时的眼神,心中兴起一阵阵的疼痛。她的泪水在眼睑里保持着满而不溢的状态,如此的忍,使她的胸口一阵阵地发闷。
这时,一个闪烁着亮光的天外来物坠入桌面上的鱼缸,鱼缸响亮地“铛”了一声。
曦媛从床上一跃而起,小心翼翼地将它从鱼缸中捞起来,放在手心里,当她打开昏黄的电灯,那块湿漉漉的发光物已然变成了一颗普通的小石头,曦媛的心里不禁一阵发寒。昏黄的电灯跳了几下,不再发亮。
“是陨石。”一个柔嫩的声音对曦媛说。曦媛缓缓抬起头,在白色的月光中,眼前的人竟然是个十七八岁的女孩。女孩穿着纯白的上衣和纯黑的半身裙,那是一套民国时期的学生制服。女孩抬头望了望天花板,仿佛她的视线能透出天花板直达苍穹。
曦媛清楚地看到,在女孩的颈项与耳根之间,有一道清晰的勒痕。曦媛几乎不敢呼吸,莫非,莫非石瑶拼起来的梦,以及她的推测都是真的?难道这个女孩就是吊死在红砖楼上的那个女学生?而她现在就在自己的眼前?!女孩出神地望着屋檐之外的世界,如此保持了十几秒。曦媛不由顺着她的视线望去,除了雕刻着镂空龙凤的屋檐,别无它无。
但,曦媛在这一秒发现,窗纱之外的月华愈发苍白、强烈,它们正照在女孩柔弱的脸上。月光下,被树枝挡去的部分形成一片袅娜的阴影区,映在女孩毫无表情的脸上微微摇曳着。
难道,这又是一个应验?难道这个女子将要说的话会是曾在梦里听过的?曦媛全身的寒毛都竖了起来,她的脸色变得苍白,身体毫无知觉却缓缓向后退着。眼前的这个人究竟是从哪里冒出来的?黑色笼罩下的世界除了给人带来恐惧,别无其它感觉。她真希望天光能突然大亮,黑夜在一瞬间变成白昼,石瑶能突然出现在她的身边搂着她颤抖的身体。
可此时此刻,这个世界只有她一个人。
她可以确定爷爷的画像里画着的人就是眼前的民国女子,民国女子一直以来就仿佛是生存在曦媛的梦中似的。曦媛有许多不解的问题,然而在这样的夜晚,那些问题完全冻结在她的脑子里。
少女的脸惨白得如同一张白纸,浑身上下都散发着阴森的寒气,但她的表情却很和善,丝毫不会让你感到她是带着某种恶意而来。
曦媛多少有些忐忑,满心的疑问到了嘴边却欲说无力。民国女子望着曦媛,说:“别怕,我是来告诉你一件事的,你还记得那个奇异的八音盒吗?八音盒的秘密太多,没人能揭开它,但是有一本日记能拯救这个冰封的世界。它就在你家后院花丛中的桑树下。你可以去看看它,但千万不要带走它。记住,千万别带走它!你是个足够敏感的孩子,只有你能察觉到他人无法察觉到的东西,所以,为了挽救无辜的生命,我必须告诉你。人的一生若以一百年来计,在你走过生命的四分之一时,你会得到真正属于自己的爱情。我该走了,天机不可泄露,现实中的每件事,你用心留意就可以破解。” 。 想看书来
蝶葬 第五章(4)
随即,民国女子走出门外,然后转过身来对着曦媛挥了挥手中的白色手绢,她的身影在夜色里越退越远,越变越小,最后消失在沉沉的夜色里。临走的那一瞬,女子的脸上写满担忧。
曦媛霍地在黑暗中坐起,星辉将她的影子拉得格外颀长。竟是一场梦!她拉动灯线,将双腿垂在床沿外边,她愣怔地注视着昏黄的电灯映照下的地板,从书桌到床铺的这一段,隐约有几滴未干的水印,靠近曦媛脚边的,是一颗乳黄色的鹅卵石。
是梦吗?真的是梦吗?我怎么会在床上?
窗外传来葫芦丝的吹鸣声,把黑夜衬托得有些诡异。曦媛走到窗前,将脑袋探出窗外,苍穹显得格外的黑与高,星星则多得异常。寻声望去,除了葫芦丝的声响,别无其它动静。
曦媛披上羽绒大衣,伸手去开屋子的房门。由于夜风有些大的缘故,房门一下子嘎然打开,同时从门外灌进些许霜粉,令她不由得连打几个喷嚏。
这个寒假,由于夜间吸入太多霜粉的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