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汤望见正前方高山两峰形状奇特,恰似两只大大的海螺相对躺卧,不由大喜。
到了!
又奔出数百丈,方来到山脚下。陈汤刚要下马寻路登山,忽觉劲风扫到,两腋下一阵剧痛,身子已被凌空驾起,耳旁呼呼风响,眼前景物迅速下降又上升,尚混乱莫辨之际,“扑通”一声,身子已重重惯在青石地上。
“什么人!”头顶一声厉喝。
陈汤眼前金星乱撞,浑身骨骼似都被摔碎了一般,趴在地上不住呻吟。一人走来抬脚踩牢他左肩,“咯”一声,肩胛骨已碎,陈汤惨呼。那人又问:“你是什么人?”
陈汤忍痛断断续续道:“末将……左……左军参将陈……汤,求……求见暮云……军……叶统领。”他眼角余光瞥到那人黑靴靴帮上绣有云纹图样,知道那是暮云军的标志。
那名暮云军士只“哼”了一声,招呼左右:“带下去。”
陈汤大急,一把抱住那人双足,大喊道:“我……我有急……”胸口一冷,翻身仰倒。那暮云军士收回右足,口中骂道:“不要命的狂徒,你可知这是什么地方……”忽然住口,目光被一件东西吸引。他弯腰想拿起细看,一下竟没抽动,那不知死活的狂徒虽人事不醒,却紧握右掌,死死捏住手中这面短旗,竟看待这件东西是比性命还要重要一般。
少冶城的战况早在陈汤到来半个时辰之前,叶蹇已经得到详细汇报。传来消息的正是黄金军的四名府军,他们尾随统领毕寒池被其察觉。
毕寒池只交代了一句话,倘若南府有人跟踪她的下落,那么,杀、无、赦!
叶蹇可以想象寒池在说这句话时的神貌,难怪这四名眼线当场吓得魂不附体,人是去了哪个方向竟也没有看清。
一群废物!
叶蹇气得一掌拍在桌上,厚重的梨木书案震飞数尺,落下时压断四人脊背。
留你们何用!
几个近侍进来将四具尸体抬出门外,脸色漠然,不以为怪。南府四军中暮云军统领叶蹇暴烈凶残,手下亦多是江湖上亡命犯科之徒,手段毒辣,凶名昭著。
一掌拍死了这群没用的东西,叶蹇胸头大畅,果然解气。但一想到少主楚天的脸色,他顿觉丹田一股寒气逼将上来,脚下一软,跌回座椅。
上次跟丢了卫江南,有寒池作梗尚有卸责的余地,这一次却是自己武断大意,小觑了毕寒池的能耐……如果少主也淡淡说一句,留你何用……叶蹇越想越怕。他向来桀骜不驯,恣意妄为,唯独对这位少主人,只要他皱一皱眉头,叶蹇的心里都要跟着抖三抖。
正在绕室彷徨之际,忽听窗外有人朗声笑道:“叶大哥是豪迈雄武的天下第一剑客,怎么也学读书人踱起方步来了?”
叶蹇心中诧异,心想“他怎么来了”,口中忙道:“这第一剑客之名除了少主没人当得起,一泓老弟想害死你大哥我么?”
秦一泓笑盈盈的走进房来,凑在他耳边道:“少主服侍老王爷吃药呢,大哥的性命尚可多留一两个时辰。”
叶蹇脸上变色,不知他故意讥讽,还是无意说中心事,按他秉性本再也忍不住就要发作,但转念想到,秦一泓素来是四人中最足智多谋的一个,此时正需要有人筹划救命良策,少不得要忍气吞声一时。
秦一泓看叶蹇脸上想忍又忍不住的古怪模样,心里好笑,想再戏弄他一番,好挫挫这狂妄无礼之徒的锐气,忽听门外有人大声道:“叶统领,属下有急事相禀。”
一面金黄色三角小旗在书案上徐徐展开,旗面正中掐金线绣一个寒字。
秦一泓探手在旗上一摸,血迹温润,他倏的抬眼望向那来禀的暮云军士。
“送旗的参将呢?死了?”最后两个字从唇齿中挟了凉气逼出来。
那军士浑身打一个哆嗦,单膝跪不住,扑在地上。
“没……还没……”都晓得这位白鹰军统领随和喜玩笑,多是一脸和风煦日,波澜不惊模样,却怎地面色一变,比起黄金军的毕统领来还要凌厉三分。
秦一泓转面望向叶蹇,又已是满面含笑,单挑了一根眉毛道:“叶大哥好运气。”
叶蹇大惑不解,问道:“那姓陈的小兵死不死,管我屁……”“事”字还未出口,忽然恍然大悟,“啊!”的一声。随即起身,跨一大步,扬起右掌“啪啪”两下清脆耳刮子打在那军士脸上,叫骂道:“畜生东西,险些坏了老子大事!”
秦一泓一旁笑嘻嘻道:“叶大哥莫生气,这人还是下手轻的。照暮云军的规矩,陈汤那等不识眉高眼低闯了大军驻地的狂徒,死个千儿八百回也算便宜了他。”
叶蹇脸上青一阵白一阵,正待发作,秦一泓将他肩膀一拍,笑道:“恭喜叶大哥,小弟已经可以猜到寒池的下落。”
叶蹇大喜过望,道:“真的?她在哪里?”
秦一泓笑道:“叶大哥跟小弟走一趟吧。”说着举步走向门外。叶蹇心下狐疑,但素知他机断过人,胜自己百倍,既然他自愿帮自己解决眼前危机,那是再也求之不得的好事,遂忙迈起脚步跟了出去。
陈汤悠悠转醒,感到周身剧痛,模糊的视线中慢慢浮现出两张面影。
一人春风满面,和蔼可亲,一人虬髯铜眼,不怒自威。
他以为是在梦中,想擦擦眼睛看清楚,谁知动一下手指头,牵动浑身伤处,“啊唷”“啊唷”痛呼数声,滚下地来。
秦一泓招一招手,两个侍卫过来,重扶他到椅中坐好。
陈汤明白这不是梦,哪里敢坐,一挣身滑到地上扑倒,忍痛道:“末将陈汤,参见两位统领。”
秦一泓这次亲自伸手扶他起来,笑盈盈道“不必多礼了。”又道:“我替毕统领多谢你冒死送旗上山。”
陈汤受宠若惊,又要下拜,心中甚是感动。叶蹇早不耐烦,大声道:“叫你坐你就坐,少罗唆!”心道何必对这等小卒如此假以辞色,不就问个话么,姓秦的太也会假模作样。
秦一泓问道:“陈将军,除了这面令旗和旗上这句话,毕统领走时还交代什么没有?”
陈汤皱眉思索片刻,摇头道:“毕统领只说,‘亲手将此物交还少主’,说完就向西面沿江而去,并没有别的话留下。”
秦一泓与叶蹇互视一眼,叶蹇急问道:“你确定是往西行?”他声音不用内力也大得震耳欲聋,陈汤只觉摔断的肋骨在胸臆间震得上下摇晃,喉头腥甜,眼前阵阵发黑。
秦一泓皱眉苦笑,把叶蹇往后拉开数步,怪罪道:“叶大哥着什么急,吓死了此人,看你如何向少主交代。”叶蹇听他说少主两字,长满浓密黑虬的宽额大脸立刻皱作一团,拽住他衣角,放低声音道:“老弟,时间不多了,你倒是快帮大哥问出个所以然来啊!”
秦一泓点点头,回身复又走到陈汤椅侧,伸出一掌在他胸前轻轻按揉,掌中真气舒缓有度源源输入他的体内。陈汤气若游丝,胸口却渐渐温暖起来,慢慢张开了双目。
秦一泓仍用手掌抵住他胸口,问道:“你最后见到毕统领时,可有见到她身上有伤?伤在何处?”
陈汤微微摇了摇头,低声道:“没……没有看到,但……但她确实受了重伤……”
秦一泓道:“你怎知道?”
陈汤道:“……她……她的声……声音……”
秦一泓接口替他道:“她的声音比往常虚弱?”
陈汤艰难的点了点头,仿佛已用尽最后的力气。
秦一泓将拂在他胸前的手掌抽回,他胸前肋骨被重脚踢碎,命不能久。秦一泓叹了口气,道:“你放心,这面令旗我会亲手交到王爷手中。”说完抬手唤人便要将他扶走,忽觉被人自身后拉紧衣袖,转身一看,陈汤正奋力支起身体,气息艰涩,那拉住自己的手掌,虽然隔着衣料,仍能感到冰冷刺骨。
“敢问统领,那……‘一命抵一命’五字,到……到底……是什么意思?”
原来心事未了,全是担心寒池安危之故。
秦一泓略略沉吟,这件府内秘辛本不该告诉外人知晓,但是想来他已命在旦夕,而此事掩饰得了一时,南府上下迟早人尽皆知,此时先告诉他个明白也算了断了他一桩挂牵。
于是温言说道:“那前面一个‘一命’指的是毕统领自己,后一个指的是青锋军统领卫江南。”
陈汤大骇,秦一泓点一点头,道:“不错。寒池的意思正是要拿自己一命换江南一命。如果我猜得不错,少冶城一战后,她应是活不过日落了。”
叶蹇看人将陈汤的尸体抬走,方回过神来,对秦一泓道:“生人死骨,秦老弟,我总要给少主一个交代啊!”
秦一泓却似根本没有听见他说话,侧首凝思,慢慢踱到门外。秋日午后,山中空气格外清爽,半空里一片枯黄落叶在风中打旋儿飞舞起来,掠过他眼前,又斜斜飘落在脚下。他目光追逐落叶,眉头慢慢舒展,一抹似有若无的浅笑浮上唇角。
“秦老弟!”叶蹇在他身后顿足,“她毕寒池就算死了……”
“知道了。”
秦一泓回头来,笑颜盈盈。
“叶大哥不用担心,这件事我去向少主回明就是。”
叶蹇一愣,没想到他竟如此痛快义气,反而踌躇起来,嗫嚅道:“那么,我……我……”
秦一泓摆一摆手,回头跨步迈上门前的登山小径。
“放心吧。我包管少主不问你失职之罪就是了!”
一个半月前,南府内出了一桩震怒南王楚天的大事。青锋军统领卫江南,在奉命围剿赭州庆安府凯旋归来途中,突然失踪。跟他一起失踪是原本要押解南府后问斩示众的庆安公苏匡和他的家眷,其中有苏匡的独女,美誉“江东明珠”的苏雪儿苏小姐。
这四个大活人当然不可能无端端从几百名府军和几万大军眼前一夜蒸发,更不可能在叶蹇暮云军遍布大江南北的眼线中逃出升天。这其中自然隐含着一个异常周密详细的计划,而这个计划的实施者,其勇气和胆量,让秦一泓亦觉得瞠目结舌。
他还清楚的记得当日少主听到奏报后震怒的情形。
偌大殿堂似乎都被震动,所有人屏住呼吸,胸口压塞,心脏也要忘了如何跳动。空气中凝结的杀气仿佛顷刻间便要幻作霹雳,在每个人的头顶上空轰裂,把周身炸个粉碎。
然而楚天一句“叛逆!”骂出口后,竟不再说话。一片绝静中,殿内众人更觉心口窒闷难耐。几案在阶上摇摆不定,帘幔无风扑腾蝶舞。少主面色阴冷,额上青筋隐现,一双眸子疾电般扫下,刀剑似冷利的目光只射在一个人的身上。
这个人就是毕寒池。
南府内很多人都知道自幼长在王府的五个发小中,毕寒池与卫江南最为交好,更多人相信,没有寒池的帮助,江南一己之力是不可能逃得过南府的漫天线网,全身而退。
然而,少主楚天竟也没有细究毕寒池的包庇之罪,甚至没有在当日逼问一句:“卫江南究竟在哪里?”这情形在秦一泓和叶蹇看来,是比卫江南隐身似的逃得无影无踪更为不可思议。
之后的数十日,毕寒池率领左军人马自南向北连连攻克北军多座固垒坚城,一柄钺炽剑竟如神助天威,所到之处无与争锋,短短一个多月之内,为南府斩杀二十四名当朝上将,又马不停蹄挥军直捣冶江北岸而去。赫赫战功,一时无人能及。
秦一泓回忆这一个月来发生的种种事由,连贯推敲,端倪渐显。
为一个女子背叛南府,何等不智,无论那个女子有如何倾国倾城的容貌。
为一个同伴牺牲性命,是否值得,虽然一十三年来朝夕相对同行同止。
秦一泓试图去猜想,这二人的叛离是否还有其他的理由?但逶迤而上的盘山小径已把他带到了黛螺顶最高处的一座广厦门前。
他推开虚掩院门,走到前庭一棵梨木下,垂手伫立。
门廊下有人笑道:“二公子来得不巧,小主公跟王爷去了赏枫,也不知什么时候回来。”
秦一泓连忙走上几步,对缓步下阶的说话人行礼道:“南宫先生好。”
南宫朔头戴儒巾,摇一把羽扇,广袖宽袍,瘦干的身形仿佛一阵秋风袭过,就会御风飞去,羽化登仙。
秦一泓踌躇道:“晚辈有要事禀告少主,先生知不知道两位主公是往哪个方向行的?”
南宫朔摇扇笑道:“知道是知道的,只怕你就算找到了地方,也没这个胆子上去回话。”
秦一泓被他看破心事,陪笑道:“事情实在紧急,晚辈其实……其实想请先生奔走一趟。”
南宫朔奇道:“什么事这么要紧?”微一转念,已然笑道:“可是为了江南那单公案,我原说小主公精细,原来是派了你去追查。下落何处,只怕是有捷报?”
秦一泓微微躬身,却只简短答道:“是。”并不多言详情。
南宫朔也不以为意,只微微点头一笑。他早年已是穆老王爷心腹亲随,多年来一直效力左右。自少主楚天成年以来,穆王隐退后堂,将外朝内府全部移交王儿独裁掌控。南宫朔是南府旧人,地位尊崇,但闲来也只陪侍老主人对弈下棋,听曲看花,早已不问政事俗务了。
秦一泓又道:“另外还有少冶城的战况,事出突然,也要向少主禀明才好行事。”
“少冶城?”南宫朔手中羽扇微微一顿,“可是寒池终于出事了?”
秦一泓不由抬头望他一眼,南宫朔左手食指轻弹扇面,微蹙双眉:“这怕不好。”抬眼问道:“她人呢?是不是去了找江南?这孩子当真固执!”
秦一泓心下暗暗钦服。他自恃心思敏捷、洞察善断,但跟此人比起来相差何止千里。听其口吻,这件事前后因由,在这片刻沉吟之间便已是了然于胸。而南宫朔既不知有陈汤百里送旗之事,更不知江南藏踪冶江下流,正是毕寒池所往之处……正自思疑,忽觉肩头被轻物轻轻拂过。
“你不用佩服我。”南宫朔用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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