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娘不知昨日是他抱着您回房的吗?”流殇加重了“抱着”二字,几乎是咬牙切齿道。
芈嬛微微点头,颇是不以为意,“约莫是知道的,但睡得迷糊了,也就不愿推脱,便由他去了。”
“姑娘可知男女授受不亲之理?”流殇紧走一步,站在了芈嬛身侧。
她顿住脚步,笑笑地看着流殇道:“我已是岁逾千年之人,几乎可做他的祖宗了,又哪来那许多讲究。”
言罢,芈嬛便负手继续往前走。流殇细细一琢磨,方才觉得芈嬛的话也不无道理,但心中终还是不能过了那个坎。他侧头看看不远处流云亭里那抹月白色的身影,怒气里又腾上些疑问……
“姑娘莫不是瞧他长得像容珏公子,便一心要贴过去吧?”一个念头忽然钻进流殇脑中,惊得他一个激灵,赶忙不敢再顺着想下去,小跑几步跟上芈嬛。
宜春院外,林老板早早便等在了门前。他盼星星盼月亮,总算盼到了姗姗来迟的芈嬛。
“芈姑娘,您里面请。”林老板瞧见芈嬛就眉开眼笑,一双灰眸眯做了条细细的缝。
芈嬛微微颔首,跨进了宜春院的门槛。流殇跟在她身后,望了眼宜春院的招牌,仍是无甚好脸色。
一楼宽敞的厅堂里,立着一排衣裳褴褛,灰头土面的姑娘。她们有的手里仍握着破瓷碗,一副不耐烦的模样;有的则被骇得抱紧了双臂,从粘连打结的黑发下偷偷瞥着芈嬛。
芈嬛停在姑娘们跟前,回首看着林老板,扬眉道:“这便是你替我寻的姑娘?”
林老板得意地笑着:“正是,芈姑娘当初只要十个,在下却为您寻来了二十个,不知姑娘看得可满意?”
芈嬛闻言,勾起唇角轻蔑一笑,道:“我若说一个都没瞧上,你又该当如何?”
“这……”林老板窘了一窘,但他终归也是个生意人,就立时又有了说辞:“姑娘那时只说是流浪的女子,不傻不笨便可。如今在下为您寻了来,姑娘可莫要赖账。”
芈嬛扫了他一眼,施施然坐到了一旁的木椅上,指尖轻叩几案道:“现下你寻来的这几名女子,确实是入不了我的眼。但念在林老板也费了许多周折,我便给你八十两,你看如何?”
林老板看着芈嬛,瞪大了双眼,怒道:“你这女人,前几日明说叫我替你找姑娘,讲好是找到便给银子。如今我找来了,你却又抵赖,是何道理?”
芈嬛托着腮看林老板憋红了一张脸,她轻轻笑着,纤指一指那排姑娘,缓缓道:“聪慧、美艳、乖巧、谨言,便是我要的女子。可这些姑娘里头,我尚瞧不出一个是四全四美的。不若林老板以你的慧眼,在这二十人里替我挑挑,看哪个是符合条件的?”
“你!”林老板瞪着芈嬛,却接不上话来。他心里清楚自己找的都是何等人物,就算是他自己,也难挑出个合心意的。
“林老板,买卖不成仁义在,何必动怒。”芈嬛含笑起了身,作势就要向外走去。
“等等!”林老板伸手拦住她,流殇几欲拔剑,却被芈嬛适时挡了下来。
林老板油光四溢的脸纠结了半晌,才咬咬牙对芈嬛道:“八十两就八十两,碰上你这样的买主,我也当真倒了霉。”
“八十两纹银盘下这间小楼,究竟合理不合理,林老板心里当是明白的,否则你又怎肯低于一百两出手?”芈嬛说得慢条斯理,林老板却听得出了薄汗。
他抬手揩去汗珠,皱眉对芈嬛道:“在下也不与姑娘纠缠这许多了,只请姑娘快些拿出银两,咱们赶紧银货两讫就是。”
“流殇,银子给他罢。”芈嬛复又坐回了木椅上,对流殇淡淡道。
“是。”流殇将手中沉甸甸的布包交给林老板,心中不免暗喜。一早姑娘就吩咐他只带八十两足矣,他起初还略略怀疑,如今才知芈嬛是早挖好了坑,只等林老板自行跳进去。
林老板收了银两,对着芈嬛一揖道:“在下就先告辞了,预祝姑娘生意红火。”
芈嬛颔首回了一礼,目送林老板富态的身影消失在店门外,这才轻轻勾起丝浅笑。
“我说这位姑娘,既然你的戏演完了,那我们也可以走了吧?”一个脸颊沾满了泥的女孩从人群里走出,斜睨着芈嬛道。
芈嬛抬眸打量着她,她约莫十四五岁的年纪,脸上虽是沾着泥土,但露出的肌肤仍可见白如凝脂。她一双乌黑的眸子紧盯着芈嬛,不卑不亢。
“你叫什么名字?”芈嬛瞧着她,淡淡问道。
“你管我叫张三李四,还是阿猫阿狗,赶紧放了我出去!”那姑娘上前一步,大声道。
芈嬛起身走到她面前,抬手轻擦了她的脸颊,却被她奋力甩开。芈嬛掸掸手上的灰尘,对她道:“既然是个女儿身,那就该有点女子的作态,你如此粗鲁,实在有失教养。”
“你……”她瞪圆了眼睛瞧着芈嬛,满面怒气。
芈嬛一摆手打断她的话,环视着面前的流浪女,道:“这宜春院的后院里尚有几间空房,你们若愿意便可在此住下,银两我必是不会亏了各位。”
众女子听了芈嬛的话,一时都有些不知所措,彼此间低声细语,似是在讨论该不该留下。
“我这儿确是要开间歌舞坊,但绝不做皮肉买卖。姑娘们若是愿意学些才艺养活自己,我自是欢迎,可若想离去,我也定不拦着。”
“我……愿意留下。”一个颤巍巍的声音如春雷般在窸窣的人群中乍起,众人皆顺着声音看过去,说话之人却是个瘦小的女子。
芈嬛眯了打量那女子,唇边勾起了若有似无的笑意。她退了两步坐回木椅上,不急不躁地看着流浪女们一个个面面相觑,再艰难地做出决定。
片刻后,宜春院里恢复了原有的平静。芈嬛望望剩下的十四个女子,正色道:“既然选择留下,那就莫要再提离开。”
“是。”众人轻轻应了一声,唯有第一个站出来要求离去的女孩紧闭着双唇。
“为何不走?”芈嬛抬眸看着她,问得极是认真。
“我不走自有我的理由,”女孩倔强地看着芈嬛,“我不愿说的事,你往后便不许问。”
芈嬛闻言,倒是来了些兴致,她复又扫了眼那女孩,道:“你如此不乖巧,我又为何要留着你?”
女孩傲然道:“我会成为你楼里的头牌,叫万千男人都臣服在我的裙下。”
芈嬛艳丽的唇抿做一条危险的弧线,她理了理女孩额前的碎发,柔声道:“往后你便是我琼琚楼的人,取名沐枫。你要银两,我会给你足够多。但你也要记住,你生是我琼琚楼的人,死,亦是我琼琚楼的鬼。”
女孩咬紧了下唇,略显苍白的唇瓣丝丝渗出血来,她哑着声音道:“给我五十两。”
“签下死契,一切好说。”芈嬛走到几案边,拿出一沓薄纸放在案上,回眸定定地看着她。
女孩犹豫着,片刻后,她攥紧了拳头走到芈嬛面前,叹息般吐出两个字:“我签。”
芈嬛瞧着她,勾唇轻笑。门外微风拂过,扬起芈嬛鬓边一缕发丝,她抬手轻抚乱发,清眸流转间一丝魅笑直撩人心怀,竟将同为女子的众人看得热血沸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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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宜春院,琼琚楼(3) 。。。
流浪…女们在宜春院里安顿下来,芈嬛不容商量地将流殇留在了那里,美其名曰保护一众弱女子。她自己则施施然回到缀云院,全然是副不在意的模样。
缀云院里,芈嬛轻易就找到了王玉。她回来时,他正在躺在藤椅上悠闲地翻着一卷书册。
芈嬛负手踱到藤椅旁,俯身凑到王玉跟前,轻声道:“不知公子可否愿意帮我一个小忙?”
王玉闻言抬起眸子,却正对上芈嬛莹白剔透,泛着淡粉的脸颊及她细滑的脖颈。若有似无的香气萦绕在他鼻间,叫人沉醉。
王玉浅笑着将书合上,显见是定力极好,他不动声色地向后挪了一挪,道:“姑娘有何难事只管开口就是。”
“公子可否出腾出些空闲,帮我教导几位姑娘琴棋书画?”芈嬛拢拢袍袖在一旁的石凳上坐下,看着王玉问道。
王玉好脾气地笑着,“姑娘既然开口,那我又岂有推脱之理。只是不知受教的是哪户人家的女儿?”
芈嬛沉吟了一瞬,故作一脸神秘道:“公子明日见到了便知,现下不便透露给公子。”
王玉闻言,扬眉看着她,说:“那敢问姑娘给我的工钱又是多少?”
芈嬛望着他,不紧不慢地伸出一根手指,“一日,一文。”
王玉煞有介事地点头,“倒也合理。”
芈嬛瞧他一本正经的模样,终是掩口笑出声来。王玉侧头看她,琉璃色的眸中溢满了柔柔的情绪,让人忍不住在其中沉溺。
芈嬛将宜春院更名为琼琚楼,取琼琚为美玉之意。订下名号后,她便特特请了宗泐为琼琚楼题字。王玉原说宗泐身为佛门中人,定是不愿的,叫芈嬛莫要白费力气。但没想宗泐却一口应承下来,甚至兴致勃勃地去瞧了琼琚楼的施工进度。
流殇一人在琼琚楼内监工,忙得是焦头烂额。芈嬛则整日同王玉一道在后院甄选姑娘,挑了“品相”好的,重点栽培,倒也忙得是不亦乐乎。是以便对流殇几次三番的招工建议听而不闻,任由他如陀螺一般连轴转。
直至半月后的一个晴朗早晨,流殇忽然似福至心灵般去了趟城隍庙,将袁珙带了来。至此,琼琚楼内便形成了一个颇为怪诞的局面,可众人却浑然不觉。
琼琚楼的开张一竿子便支到了一个月后,那日,琼琚楼外张灯结彩,楼内更一片红彤彤的景象,热闹非凡。
芈嬛换做了男装打扮坐于后堂,面上隐约透着担忧之色。王玉则在她身旁悠闲地捻了些茶叶,沏上壶香茶。
几日前,芈嬛终是采纳了流殇的建议,招来几个跑堂的,同时亦将管事的重担压在流殇肩上。至于相士袁珙,芈嬛特许他可在琼琚楼内摆摊看相,也算是给了他极大的照拂。
此时,流殇正换上身玄色的袍子,在琼琚楼内忙里忙外。想来他这曾名动一时的剑客,现下却沦为了歌舞坊的管事,实叫他在是哭笑不得。
“嬛儿,茶凉了。”王玉将手中茶碗摆在芈嬛手边,言语间两人似是少了分生疏客气。
芈嬛托了腮侧头看着王玉,漫不经心地端起茶碗道:“沐枫的琴艺尚不精湛,此时叫她登台,怕是会有差池。”
王玉垂了眸子,浅笑着,“那孩子天资极高,倘若假以时日,定能成大器。”
“王玉,”芈嬛嗔怪地看着他,“我说的是现下,并非往后。”
王玉呷了口茶,缓声说:“今日来听曲的不过是些凡夫俗子,你不必在意。”
“她……”
“姑,姑娘,不好了。”一个人影忽然冲进后堂,打断了芈嬛的话。
“何事如此惊慌?”芈嬛看着几乎是连滚带爬进来的袁珙,蹙眉问道。
“方才有位客官想占明月姑娘便宜,被流殇大哥给打伤了。”袁珙擦了把头上的汗,急急道。
芈嬛闻言,与王玉二人对视一眼,顿觉情况不妙,赶忙起身向外走去。
灯火辉煌的琼琚楼内,流殇正抱臂立在砸烂的桌椅旁,神色倨傲地盯着此时躺在地上痛苦呻吟的男子。
芈嬛远远看见那男子的衣饰,心中稍定。男子身着灰青袍子,腰间挂着个不大的玉佩,大约是商家之子,不似是官宦人家。
她正自思量着,没留意王玉已大步走到那受伤男子跟前。
王玉在男子身旁蹲下,附在他耳边轻声道:“公子如此赖在地上,叫在下如何赔给您银两?”
那男子闻言,侧头看看王玉,随即就坐直了身子,但面上仍是装作痛苦不已。
王玉见他已半坐在地上,便顺势俯身挽住男子的手臂。他一面将男子自地上扶起,一面和颜悦色地对周围看热闹的人说:“我家管事与这位公子间不过是误会一场,请大伙莫要放在心上。”
“今日诸位的酒钱便算在在下账上,就当是替各位压惊了。”芈嬛含笑走到人群中,对着众人道。
诸人原本来歌舞坊便是为了寻乐子,此时一见这琼琚楼的当家如此豪爽,也就将方才的一幕抛到脑后,各自散了去,重新坐回台下听曲赏舞。
王玉搀扶着受伤的男子径直往后院走,芈嬛默默跟在他二人身后,思量着如何才能打发了此人离去。
“停、停。”那男子忽然顿住脚步,对着王玉嚷嚷。
“不知公子有何事?”王玉好脾气地看着他问道。
“你方才不是说要赔我银两,银子呢?”男子无赖般地伸出手来,流里流气地斜睨着王玉。
“公子要的银两就在那间屋中,你不随我进去,我如何给你?”王玉遥遥一指前面不远的小屋,无奈道。
“本大爷才不会上你的当,谁知那屋里有没有埋伏?”那男子双手环胸瞥着王玉,“大爷我就在这等着,你去取来便是。”
“公子……”
“不必取了!”三人身后突然传来道清朗的男声,打断了王玉的话。
芈嬛诧异地回过头去,却见朱棣正手摇折扇立在院门处。
“本王瞧着此事倒是简单的很,根本是连一文钱都不必赔的。”朱棣一面说着,一面便走到了三人跟前。
他抬眸打量着那耍横的男子,“啪”地将折扇一合,直直戳在男子脸上的伤处。男子痛的“咝咝”直叫,一甩手就推开了折扇。
朱棣挑起抹笑看着那男子道:“李二八,你莫不是这么快就将卖玉之事给忘了罢?”
“卖……玉?”李二八闻言忽然瞪大了眼睛,借着月光一瞧,吓得两腿一软就跪倒在地。
“王爷饶命,王爷饶命,草民再不敢了!”李二八重重将头磕在地上,带着一丝哭腔向朱棣求饶。
“那日放你走时,本王便说过,你若是再犯,本王就剁去你的一双手脚,你可还记得?”
“记……记得。”李二八跪在地上,身子已如抖筛子般颤个不停。
“记得便好,”朱棣的一双黑眸几乎跌至冰点,他对着身后一勾手,道:“怀仁,把他带下去,剁了手脚。”
“是!”怀仁领了命这才从阴影中走出来
李二八看着怀仁一步步靠近,身子一软,彻底瘫倒在地。他哭喊着,求朱棣饶他一命,朱棣却充耳不闻,只是摆摆手,叫怀仁将他拖走。
芈嬛眼睁睁地瞧着李二八被怀仁拖出了琼琚楼后门,但她却始终双唇紧闭,未置一词。
“草民见过燕王殿下。”王玉对着朱棣遥遥行礼,打破了方才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