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楼宠溺地微笑,原本空洞的目光此刻却似乎柔如丝缎般的霞云,竟让我以为那是自己的错觉:“当然。”
第二日下午,我坐在院中歇息。那老妇早上已然离去,少妇也以回娘家看看为名随行而去。
正想着接下来要发生的事,忽然看见一个圆鼓鼓胖乎乎的小脑袋探进来,与我的目光一接又立刻缩了回去。我不禁一笑,起身进屋,拿了个纸包便又坐回来。不一会儿,那小脑袋果然又从门边伸了出来,我笑着冲他招招手。他犹豫了一下,两个黑溜溜的小眼睛转了转,便试探着走了进来。
我打开纸包放在手上,向着他的方向伸了出去,笑道:“想吃吗,过来尝尝吧。”
他立刻惊喜地笑了起来,一蹦一跳地跑过来,伸手就从里面抓了一块。
那纸包里装的正是昨天在镇上买的饴糖。本来我并不爱吃零食,但这饴糖做得实在可爱,雕出各种形状,有小兔子、小老鼠、小猫、小狗……满楼见我喜欢,也不管我对自己小孩心性的不好意思,便买了一包。现在正好借花献佛,给这胖乎乎的小孩吃了。
看着他一手一个还努力往已经很满的嘴里塞的样子,不禁笑出了声,道:“慢点,别噎着。”
待他已有些吃不动,我笑问道:“小弟弟,你叫什么名字,住这附近吗?”
他努力往下咽了咽糖,舔了舔手指,嘴里还有些含混不清,道:“我叫小虎子,我家离这就隔着一条街。听人说这里来了一个神仙哥哥和一个神仙姐姐,才来看看的。”
“你多大了?”
“七岁。”
“家里还有弟弟妹妹吗?”
“有一个弟弟。”
我把剩下的糖包好,往他怀里一塞,摸摸他的小脑袋道:“全给你了,回去跟弟弟分着吃,可不许独吞,否则 姐姐就去打你的屁股。”
小虎子立刻眉开眼笑,忙不迭地点头,一溜烟跑走了,好像害怕我反悔再收回去,临走还不忘在门口说一句“谢谢神仙姐姐”,真是个可爱的小孩子。
正摇头低笑,听到外面起了喧哗。走出门去,便看到不远处围了一群人,侧头细听,从那吵吵嚷嚷之中倒也捕获了些只言片语。
“我刚去隔壁刘村看我三姨,听说福根媳妇要改嫁……”
“什么!简直伤风败俗!”
“太不要脸了。”
“根本就是个*……”
“不能由她胡来,去告诉族长,咱们去告官……”
……
我的嘴角微微勾起——来了。只是,没想到这么快。
“走,跟上他们。”满楼不知何时来到我的身边,说道。
“好。”
我们跟着张家村一帮人浩浩荡荡地来到镇上县衙。听完族长和几个族中老者在公堂上的叙述,县令便叫衙役带张刘氏前来问话。
趁大家还在等待,我来到县衙附近代写书信状纸的摊子上,付了几文钱,拿了笔纸写下几个字,待墨迹干了,便仔细收在怀里。
不多时,便见两个差役带着张刘氏向县衙走来,那老妇人则缀行其后,神色间甚是忧虑着急。
此时离县衙门口还比较远,我快走几步上前,将写了字的纸塞在张刘氏手里,悄悄告诉她若县令问话把这张状纸交上即可。看着张刘氏有些怀疑的眼神,我自信地冲她笑笑,示意她别担心。
其实那状纸我本想早些写成交予她,怎奈村里人没有几个识字的,实在找不到笔墨纸砚,何况也不能事先让别人知晓,所以只好临阵磨枪。不过还好写字不多,倒也无妨。
张刘氏走进公堂时自然少不了被旁人指指点点,这些不必多言。
县老爷一拍惊堂木,肃然道:“堂下所跪何人?”
张刘氏娇躯微微一颤,伏下身去,回答的声音有些心虚:“奴家张村张刘氏。”
“张村族长及族中诸人状告你不守妇道,擅自改嫁,你可认罪?”
张刘氏深吸一口气,咬住下唇,双手将状纸递过头顶,手还微微有些颤抖,头上已有冷汗。这也难怪,只怕她一辈子也未上过公堂,心中难免紧张害怕,更何况此刻将要决定她一生的命运,是嫁是留,全在堂上“明镜高悬”之下的那位青天大老爷一念之间。
县官点头示意,师爷便到堂下取了状纸,恭恭敬敬地呈了上去。
那县令看过状纸之后眼中先是闪过明显的惊讶之色,接着微微皱眉,最终一切表情竟化成一个会心的微笑,不错,是微笑,而且是当一个人发现个中玄机时所独有的那种得意而赞赏的笑。
那县令道:“徐师爷,将这状纸拿给原告看看。”
那下面站的一个老人似乎在轻声念给其他几个原告听,他们又交头接耳了一阵,却俱是面露尴尬之色,好像有些无所适从。
便听那惊堂木的声音再次响起,县令正色道:“本县宣判,被告胜诉,张刘氏可自行改嫁,张村诸人不得阻挠。原告既已看过状纸,可有异议?”
堂外顿时一片哗然,张村那些人议论着宣泄着自己的不满,几个小伙子还大嚷着“我们不服”。那县令倒不说话,只是含笑看了看跪在地上的张刘氏,那眼神分明是在赞叹——蕙质兰心,又别有深意地望了一眼张姓族长。那族长叹了口气,转身无奈道:“诸位莫嚷,我们输了。”张村的人虽然不服,但这族长却是极有威信的,此刻族长发话,他们也只得遵从。
“既无异议,退堂!”
张刘氏有些颤抖地起身,踉跄着奔出来与母亲拥抱,向我们道谢。
走在回程的路上,心情大好,脚步也轻快了许多。
张刘氏已跟母亲先回刘村,至于在夫家的衣物,要以后再说了,毕竟此时回去太容易成为众矢之的。
满楼道:“你似乎很高兴。”
“帮了人当然高兴了,难道你不开心吗?”
满楼微微一笑道:“高兴,不过还有个疑惑。”
“什么疑惑?”
“你在状纸上写了什么。”
我的嘴角略微勾起一个得意的弧度,拉过他的手,摊开手掌,在掌心依次写下十六个字:“妇少夫亡,翁壮叔大,瓜田李下,该不该嫁。”
短短十六个字,没有正面与*女子的节烈风俗交火,而是说服对方改嫁才是在维护贞操民风,以子之矛,攻子之盾,自然让县官不得不如此判决,也让张村那些人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
我得意地一挑眉,抬眼看他,本想听他夸奖,再自得几句,却见他面颊微红,有些局促。忽然间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我,竟然主动拉了他的手。以前我们虽有身体上的触碰,但都是不得已,而现在……而且,主动的一方居然是我!真是得意忘形,乐极生悲。我想我现在很适合一个词——肠子都悔青了。
我急忙撤回手,脸上有些发烫,只得赶紧转身低头前行。
不经意间一瞥,竟看到他的嘴角泛起有些促狭的笑意,欣悦之情尽皆写在脸上。心里不禁暗暗把自己和他轮流骂了八百遍。
只是,我们都看不到,那双颊绯红低眉疾走的女子娇羞的样子,是何等的妩媚动人,风华绝代,别有一番风致。
张刘氏回了刘村,但我们还得去张村取行李和马。
收拾好了行李牵了马,正要离开,却看到村里十多个青年男子气势汹汹地向我们围过来,每人手里都拿了一根碗口粗的长棍。
其中一个人指着我道:“我看见了,就是这个妖女在县衙外给了那个*那张纸,才害的我们输了官司。”
“你们这两个恶人!”
“咱们上!”
十几条棒子同时砸了下来,花满楼已飞身上前替我阻挡。这些男子虽身强力壮,又怎能与流云飞袖相提并论。冰冷的笑意在我脸上定格,萤烛之光,安敢与日月争辉?
花满楼毕竟胸怀仁心,只是阻挡,并不伤人。若此刻我会武功,必定不是这番光景。这群愚民,若有足够的钱财,哪个不想要三妻四妾,有什么资格要刘姐姐茕茕孑立,孤苦一生,有什么资格说我是妖女?女人在他们眼里,不过就是一样东西,一件附属品,一旦划定所有人,就不容别人夺走,不论生死。我的目光寒意凛冽,若目光可以杀人,只怕他们早已死了几百次了。
这时却有一个童稚的声音传入耳中,令我浑身一震——“你们是坏人!”
——是小虎子。
花满楼也是一怔,如果说面对那些男子他还可以挥洒自如地自卫,此刻这样一个扎着总角的小孩,要他如何出手?
我也怔住,连一个孩子都这么说。他只是一个孩子,一个七岁的孩子。
当孩子的思想都已被荼毒,我还能说什么?
一个小锄头重重地砸在我的腿上,疼痛立刻袭遍全身。花满楼似是回过神来,一个箭步正要过来阻止。我的指尖已是银光一闪,锄头落地,小虎子捂着胳膊跌坐在地上,眼中泪水涌出,喊着“坏人,坏人”……
一个穿灰布衣服的男子急忙放下木棍上前扶他,嚷道:“你这妖女,连小孩子都下手。”
我冷笑:“许小孩子对我下手,不许我对他下手吗?”
我从小就知道,人,必须懂得自我保护,不管对方是谁,都不能让自己死,不能让自己受伤。
我不顾腿上的疼痛,翻身上马,冰冷的声音在身后甩下,仿佛从千年冰川的底部传出:“只是麻药,一刻便好。” 哭什么,不过只是麻药而已,根本不会疼。小时候我若如此便哭,早就哭死了。
身边的树木呼啸而过,我疯了一样挥着鞭子,任风利刃般刮过面颊,留下道道伤痛。
把花满楼甩在后面,不管他的喊声——“灵儿,有没有受伤”。
我是坏人。
对,我不是好人,从来不是。
或许,从我出生那一天起,我就注定不能成为一个好人了。
我不要做好人。师父死的那一刻,我就知道,好人,从来没有好报。
不知策马多久,我累了,马也累了。
花满楼逐渐跟上,没有说话,我也不看他,只是并辔而行。
许久,他道:“灵儿,你没有错。”
我淡淡道:“我没错,他们也没错。错的,是世道。”
好人,坏人,有几人能真正分清。
何为对,何为错?何为善,何为恶?何为正,何为邪?
无非是大多数人赞同的便为对,符合自己利益的便为善,行为举止与大多数武林人士相同相似的便为正。
有几人会去静下心来细细勘察其中的真实,那正邪善恶之分的外表下又有多少人们看不见的肮脏污垢?
只要有几个道貌岸然的武林成名之士挑旗,立刻就会有无数所谓热血男儿蜂拥而至,从其麾下效命,美其名曰替天行道。
然,天道何存,谁会深究?
不过是一个成就自己名声的机会罢了。只要符合自己的功利虚名,颠倒黑白又有何难?
是非善恶,皆由人言。
PS:写完这一章觉得咱们家云清寒越来越有当律师的潜质了,其实我觉得要是清寒女扮男装手持折扇风度翩翩英俊潇洒玉树临风地当堂念出那十六个字那可就真的帅呆了,只可惜时代不允许啊,明朝没有状师,贸然闯进去还会被判扰乱公堂而打板子,真是太可惜了,咱家帅帅的清寒啊~~~~(我怎么觉得我越来越喜欢这个人物了呢,太沉迷了,打住,打住)
另外,请允许某非无比诚挚地向大家道歉,以后一定加快更新速度,不让大家久等(不过话说回来,最近发现每一章的字数怎么越写越多了呢,这章直接超五千了)
最后,依旧眼泪汪汪地期待大家的投票和评论~~~~。 最好的txt下载网
第二十七章 十年踪迹十年心
回百花楼已有几日光景,此刻的我正坐在餐桌前思考要怎么对花满楼开口。
这一桌菜肴精致而可口,不过并不是我做的。其实住在百花楼的这些日子,一直是花满楼在下厨。我虽会做饭,但厨艺却是平平,上不了什么台面。以前不管是和娘在一起还是和师父在一起,都有很太功课要做太多书要读,每一天都安排的满满的。菜从来都是能吃就好,没有工夫去细细研究,娘和师父也并不在意。更何况我这七年都没进过厨房,早已生疏了,还不知做出来得成什么样。这么没把握的事情,还是不要尝试的好,反正花满楼厨艺倒是精湛,就由着他这位主人去张罗了。
夹一个碧螺虾仁放入口中,爽滑可口,清香四溢。轻轻抬头,正对上他含笑的面容,还有——空洞的眼神。心中不禁一叹,其实应当由我下厨的。花满楼,一直都有这样的力量,让人不由自主地忘记他是看不见的——除了看到他空茫目光的时候。
“灵儿,你心里有事?”
“我……”有些犹豫,不知话该怎样出口,不过该说的总是要说的,稍一敛神,道:“我这些天想到了一个治你眼睛的方法,有九成把握,你要不要试一试?”
花满楼神情微怔,眼睛没有焦距,看不出感情,许久才缓缓道:“你这几个月每天亥末才睡,寅时就起,是在研究如何医治我的眼睛?”
我没想到他连我几时睡几时起都知道,看来以前当真小看他了。一笑道:“从小便是如此,早习惯了,就算不为你的眼睛也会找别的事做。”
花满楼眉间有淡淡的忧郁与心疼,道:“不要让自己太辛苦。”
我道:“不要紧的。不过你的眼睛拖得太久,所以医治时间会比较长,真正治好大概要在三年以后,你要有个心理准备。”
他微笑点头,神色仿佛浑不在意,云淡风轻。其实我知道,他早已不把眼睛看不见放在心上,答应治疗只怕更多是为了不辜负我的苦心。他的朋友从不会把他当瞎子,或许连他自己也不记得自己是看不见的。但,他的眼前是一片黑暗,他的身边是一片黑暗,没有一丝光明。
我正色道:“你,愿意相信我吗?”
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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