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终于不那么拘谨,笑着点头,有些羞赧道:“姐姐。”
我拉她坐下道:“红袖最近是否偶尔肋下疼胀,不思饮食呢?”
红袖惊讶道:“姑……不,姐姐怎么知道。”
我斟一杯茶放在她面前,道:“刚才我看你双颊微黄,拉你双手的时候便已替你切过脉,你的左关沉伏,右关濡而无神。左关沉伏,乃肝家气滞血亏,会肋下疼胀,心中发热;右关濡而无神,乃脾土被肝木克制,必然不思饮食,精神倦怠,四肢酸软。”看她面露不解害怕,我抬手示意她喝口茶,微笑着解释道,“双手寸、关、尺共六部脉:左寸心,左关肝,左尺肾,右寸肺,右关脾胃,右尺命门。五脏与五行相合,肝为木,心为火,脾为土,肺为金,肾为水。木可克土,即肝脏有病可以克制脾胃功能。你现在症状尚轻,只是微露病态。一会儿我给管家花平七公子的药方时顺便给你也写上一副一道给了,吃上三五天便可大愈,且放宽心就好。”
红袖眨着一双明眸望向我,道:“这样好吗?”
我一笑道:“有什么不好,花家为江南首富,难道还差这几副药的钱。你们本身拿的月钱就不多,再用来买药就所剩无几了,整天为花家忙前忙后的,吃他几帖药也是应该啊。”
其实要一块让花平着人去买一方面是避免麻烦,更重要的是怕这小丫头心疼钱,再延误了病情。如此一来,倒也两下省心。
红袖轻轻吐一口气,刚才的阴郁一扫而空,喝下一口茶,才忽然反应过来竟是我给她倒的,有些手足无措,站也不是,坐也不是。只得不好意思地冲我笑笑,两眼乱瞟。
我看出了她的窘态,虽有心逗她,终是有些不忍,便解围道:“带我在花府四处走走吧,顺道给我讲些花家的事。”
红袖便像得了救星一般开心地点点头,再不矜持,拉着我的手出门去了。
门外千竿修竹,翠色蓊郁,颇有凡尘仙境世外桃源之意趣。我所住之处名幽淇居,从“独坐幽篁里”和“瞻彼淇澳,绿竹猗猗”中各取一字,倒也形象贴切。
一路逛来,时而白石崚嶒,藤萝掩映,时而小桥曲水,清流琮琤,时而崇阁巍峨,琳宫错落。不过多时,已走 过大半个花府,来到花府的一个角落,茂林乱藤,隐隐能看出杂草丛生之中曲径通幽,密枝掩映之中一角粉垣探出,像是一个荒废的院落。我正要上前,旁边的红袖拉住了我,小小的眉头因恐惧而蜷缩着,低声道:“姐姐,前面不能去啊。”
我道:“为何?”
红袖看看四周,把我拉到一旁树下,道:“姐姐,前面的院子有鬼。”
“有鬼?”
“是啊。这里晚上经常能听到鬼哭,还有女鬼唱歌,若是有人不小心夜里从这里经过,还能看到绿莹莹的鬼火。”
我看着她神秘紧张的样子,不觉莞尔,道:“这世上哪有这些怪力乱神的东西,怕是听错了或者看花了眼吧。”
红袖急道:“姐姐千万要信我。去年夏天绿衣跟我说,有天晚上二夫人想要吃宵夜,因这里的荷叶比院中大湖的好,她便到这边采摘好做荷叶饭,结果就看见有黑影一闪而过呢,当时阴风阵阵,吓得她腿都软了。因为平日里总管说这个废院闹鬼,是不许我们靠近的,她也没敢告诉别人,只跟我一人说了。姐姐,咱们快走吧,别在这里呆了。”
我道:“原来如此,那就走吧。”
这个世界上根本没有鬼,有的只是作祟的小人。刚才这一路红袖已把花府的情况说了个大概,绿衣是二夫人的贴身丫鬟,平素与红袖关系最好,想必不会无故骗她。有女鬼唱歌哭泣,说明院中住的是一个女子;黑影一闪而过,说明所来之人轻功很高;总管宣扬闹鬼,禁止靠近,说明这院子里的古怪,花如令不想让诸人知晓。区区一个总管,决计不敢在主人眼皮子底下公然迷惑众人,混淆视听。这花府,果然不简单,远不像表面上那样平静祥和。只是,我现在不能进去一探究竟,毕竟我还没有能力保护自己和身边的人。若是没有足够强的力量保证,好奇心越盛,知道的越多,也就死得越快。那么,姑且难得糊涂一回吧。
远离废院,红袖的神色便轻松起来,道:“姐姐还没去过七少爷的听雪苑呢,我带姐姐去看看吧。”
我微笑着道一声“好”,心中却是有所思:记得十年前他的院子不叫这个名字的,听雪苑,听雪苑……蓦地想到在百花楼时他说过的话“你有没有听见过雪花飘落在屋顶上的声音?你能不能感觉到花蕾在春风里慢慢开放时那种美妙的生命力?你知不知道秋风中,常常都带着种从远山上传过来的木叶清香?”是因为这个吗?一丝暖暖的微笑趁我不注意,悄悄爬上嘴角。
当我站在听雪苑的圆拱门口,望着苑中情景我才知道,我错了。
当你看到满苑白色的蔷薇花瓣随风曼舞,你便知道,我错了。当你看到雪花纷纷扬扬地落,覆在小径青石之上,你便知道,我错了。当你看到玉蝶翩飞,飘然停在你的手心、发间,你便知道,我错了。
落英不堪游人醉,故穿庭树作雪飞。那树,我永远都认得,是梅树,而且,是白梅。
我只是愣在原处,脚下再迈不动一步,眼中心中满是震撼。不摇香已乱,无风花自飞,更何况,此处清风徐来,撩拨了心弦,凌乱了思绪。
原来,他一直都记得。
曾经,一个清露滴落晨光熹微的清晨,一个小男孩对一个小女孩说:“一直觉得,你像风雨中倔强的白蔷薇,也像凌霜傲雪的白梅。”
曾经,一个阳光明媚春风扶柳的午后,一个小男孩对一个小女孩说:“以后我要在我的别苑里种满白蔷薇和白梅,你常来看,好吗?”
曾经,一个晚霞映天夕阳无限的黄昏,一个小男孩对一个小女孩说:“小寒,你一定要回来,我们再一起赏花论诗。满苑蔷薇飘落、寒梅怒放的样子,一定很美。”
七哥哥,我回来了,相隔十年,我还是回来了。你说得对,真的,很美,很美……
你看不见,却依然可以与我一起赏花。
听雪苑,听的是这如雪的素色花瓣飘落的声音。
眸中有一种酸涩的感觉,眼前氤氲起薄薄的雾气,好想,流泪。
“灵儿,你来了。”不知何时,他已站在檐下,向我们走来。
我抬眼望他,漫天飞絮之中,衣袂翩然,仿佛要羽化登仙。他的脸上依旧带着微笑,暖如微醺春风,轻如晨间清雾,淡若飘渺薄花,但却与平时不同,仿佛是看到了远归的人儿,此去经年的等待,终于有了结果。他的双眸如一池幽潭,深邃宁静,蕴藏着说不清的情愫,让人深陷沉沦,不可自拔。就这样静静望着他,竟一时忘记作答。
忽然一声清脆的呼唤从苑外传入耳中:“七哥哥。” txt小说上传分享
第三十章 八斗高才惊深院
那声清甜悦耳的“七哥哥”将我的思绪从九天之外拉回来,循声望去,只见一个面容清秀的女子,似是十七八岁的年纪,内穿桃色窄袖小衣,外穿薄纱掐腰对襟桃领短袖,粉色的裙随风飘舞,瓜子脸,双眉修长,一双丹凤美 目含情脉脉,身姿若柔柳扶风,氤氲着宁静婉约之美,仿佛一株恬然的睡莲。
我忽然觉得她的神情如此似曾相识,没错,她是……
那边,花满楼已颔首微笑:“霞儿,好久不见。”
是的,是霞儿,那个比我小一岁整日拿着白绢绣丝、竹花绷子的小姑娘,那个沉默安静喜欢悄悄流泪的小女孩儿,那个跟在我身后抓着我衣角一声声唤着“小寒姐姐”的小妹妹。
十年不见,当日的小姑娘已长成娉婷少女。
十年前,她还是大通钱庄掌柜的女儿,总是低着头,绕着手指,羞涩地叫花满楼“七公子”,一声唤出双颊已飞上红晕;十年后,她已恢复鲁班神斧门大弟子岳青女儿的身份,声音清脆甜美,轻唤着“七哥哥”,现在,她的名字,叫岳霞儿。
十年,真是太长太长的时间,长到足以,改变太多事情。
人生,向来无常。
霞儿打量着我,目光中有*,有羡慕,还有,几分酸酸的醋意,只是,连这醋意也带着种宁静、委屈,似乎还有些许自卑,道:“七哥哥,这位是你上次回来提过的萧姑娘吗?”
花满楼淡然笑着,道:“是啊。我来介绍,灵儿,这位是鲁班神斧门大弟子的女儿,岳霞儿,是我儿时的伙伴。霞儿,灵儿的事上次都已说与你们,我便不赘言了。”
看来花满楼已将我的情况详细与花家众人说过,不然之前他们也不会对我如此尊重,单是能认出失心散、夙夜昙两种毒物便足以让他们相信我医术高明了。
我冲她轻轻点头,微笑道:“霞儿姑娘,你好。”
霞儿微微低头,睫毛垂下,看不清目光,道:“萧姑娘好。”
看来,她对我还是生疏的。我唤的是她的名字,而她称呼的,是我的姓。
不过,这也无妨,我们还有时间,可以好好相处。
说话间,一个青衣团髻的小鬟走入院中,行礼道:“七公子,萧姑娘,霞儿……霞儿姑娘也在啊,老爷已经传膳,请两……三位去偏厅用饭。”
这虽是短短的一句话,已传达出太多信息。这小鬟称呼我为萧姑娘,而称她为霞儿,最后虽是仓促间加上姑娘两字以示尊重,却反而说明轻视之外更有生疏。同是一声“霞儿姑娘”,其中情感却是大相径庭,我那样唤她是因为多年未见的想念与亲切,而她的语气,却带着隐隐的轻蔑,声音里远没有对我和花满楼称呼中的那种恭敬之意。把两位改口说成三位,是顾忌着花满楼在场,很明显,花如令并没有请霞儿一起用餐。这一切都说明霞儿在花家并不受重视。
其实也难怪,霞儿小时久住花家,是掌柜的女儿,只是比丫鬟的地位高一点,日子也比他们清闲一些。现在虽然恢复身份,但岳青在江湖中的声望地位远不及朱停,知道的人不多,就是亲自来到花家寿宴,怕是也只能敬陪末座,更何况霞儿在花家众人心中的形象地位早已根深蒂固,必定会对她现在影响不少。
后来听花满楼说起才知道,霞儿早已不住在花家,是为给花如令贺寿而来,只不过想念众人,所以早回来了些日子。他说这话时我但笑不语,其实哪里是想念众人,只是想念花满楼而已。
花满楼看向霞儿,微笑道:“霞儿,一起吃吧。”
霞儿只是低着头,道:“霞儿不喜欢人多,自己吃就好。”
花满楼并没有勉强。若是霞儿跟着去,估计也不免尴尬。
我随花满楼走入偏厅,大家已等在那里,相互见礼之后便一同入座。
花家不愧为江南首富,果然是玉盘珍馐,筵开玳瑁。
宴已过半,花盛亭手对我闲散一笑道:“听七童说萧姑娘经史子集、诗词歌赋、琴棋书画样样精通,我这里有一比上联想请萧姑娘赐教,为之足对。”
看来这花盛亭还是没改当年争强好胜的性子,我放下象牙白箸,抬首微微一笑,道:“赐教不敢,切磋倒是无妨。”
花盛亭一指餐桌一角调味小菜咸鸭蛋道:“咸蛋剖开舟两叶,内载黄金白玉。”
以桌上食物入对,紧扣色彩,比喻形象,果然好联,看来六童这十年没有白过。
我眼角目光在桌边白玉盘中的水果上微微停伫,淡淡对出:“石榴打破坛一个,中藏玛瑙珍珠。”
此联亦是指桌上食物,他绘色,我摹形,恰到好处。
花盛亭修眉微挑,稍露惊讶之色,伸手拿一颗栗子在面前一举,指尖微动,栗壳已瞬间裂为两半,裂缝整齐光滑,有如利刃削成,这手武功,力道甚巧,极有分寸,着实不易。只听他接着道:“栗绽缝黄见。”
这一比上联比之前者功力更深,不但形象生动,而且“缝黄”谐音“凤凰”,端的巧妙非常。
只可惜这一联虽不简单,遇到的人更不简单。
我举箸夹一块姜汁藕片,淡然应声对道:“藕断露丝飞。”
“露丝”音同“鹭鸶”,同为禽类,对仗工整,浑然天成。
看他眼中讶色更深,为这下联的精妙,也为反应的速度。以他的性子,我若不微显身手,灭了他的气焰,他是不会轻易罢休的。我放下象牙箸道:“六公子那两比上联着实巧妙,我这里也有一联,只是粗陋寻常,不敢与公子相比。”
花盛亭眸中戏谑之色一闪而逝,道:“请萧姑娘出联。”
我嘴角轻勾,道:“菱角三尖,铁裹一团白玉。”
这比上联比之那一句“栗绽缝黄见”要逊色不少,但是精巧之处在于,满桌之上可与这黑铁白玉应对的并不多,若要相对,必然重复。
花盛亭眉头微皱,半晌才道:“石榴独蒂,锦包万颗珍珠。我输了,萧姑娘蕙质兰心,捷才过人,请容在下敬姑娘一杯。”
取意重复不说,而且此联不难,却没有应声成对,自然是输了。
我举起卷草纹通透白玉茶杯微敬,淡淡一笑,道:“六公子客气,切磋而已,本无输赢。只是家师严令,不得饮酒,在下以茶代酒回敬公子,请多见谅。”
花盛亭又恢复了悠闲的样子,举杯道:“好说,好说。”
只听三夫人道:“萧姑娘才华横溢,何必谦虚。只是你们之前所说之物均是花花绿绿,好看非常。倒不知这不起眼的蔓菁(注①)有没有什么讲头,可也能入得诗文?”
心中不禁微叹,这三夫人当真不知收敛心绪,只因之前让他儿子在众人面前输了一局,此刻便立即发难。那就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吧。
我冲她浅浅一笑,道:“三夫人的问题果然别出机杼。天下万物,皆有灵性,自然都可入诗入画。东坡曾有诗云:‘蔓菁宿根已生叶,韭芽戴土拳如减。烂蒸香穿白鱼肥,醉点青蒿凉饼滑。’温庭筠的《呈元处士》中亦有‘刘公春尽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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