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拳如减。烂蒸香穿白鱼肥,醉点青蒿凉饼滑。’温庭筠的《呈元处士》中亦有‘刘公春尽芜菁色,华虞愁深苜蓿花’之句,以蔓菁苜蓿写恬淡归园之思,诗意正浓。”
花如令轻捋短须,呵呵一笑道:“先前听楼儿说起姑娘之才,我们还觉得是言过其实,现在看来,说姑娘有班姬续史之姿、谢庭咏雪之态一点也不为过啊。”
我轻轻颔首,微笑道:“花堡主过奖。文墨游戏而已,登不得大雅之堂。”
不禁向花满楼看去,不知他是不是感觉到,正在冲我点头微笑。心中不禁一暖,花家虽然复杂,人心难测,终是有人真正关心我的。
泉水琮琮琤琤,如鸣佩环,从花木深处跃出点点星光,曲曲折折泻在石隙之间。泉上萝薜倒垂,如葱茏的风铃,清风拂过,扬起串串跳动的音符,抖下一水落红,从流飘荡,任意东西。清溪泻雪,石磴穿云,白石为栏,环抱池沿,石桥三港,兽面衔吐。桥上有亭翼然,临于清流之上。一个白衣女子坐于亭中,衣袂翻飞,气质超然,清冷如天上素月,仿佛不属于这莽莽尘世,只一刻,便要羽化而登仙。纤纤玉指,勾抹滑勒,琴音汩汩流泻,仿如一泓清泉,从山谷中一泻而下,大大小小的珍珠落于玉盘又跳起,叮叮咚咚,一滴滴水珠打在人的心弦之上。一带清流,九曲回肠,百转千回,婉转低沉。终于汇入茫茫大江,浩浩汤汤,一轮明月洒下冷冷清辉,江上仿佛起了淡淡薄雾,朦朦胧胧,如流霜飞霰,江天一色,纤尘不染,只有玉色的宁谧,玉色的恬然。远处佳木秀郁,降红成阵,落英缤纷,溶在这寂静的月光之中,尽化作深深浅浅的灰与白,一江上下,素色翩然。
指尖跳跃,心绪纷飞。
光阴摇曳着在我面前轻舞而过,十五日已在指间轻轻滑出。
霞儿终于不再生疏我,开始叫我萧姐姐。
她针黹做得极好,为我的玉坠打了一个素色的络子,与我的衣饰气质极配。
我做事待人喜欢拉上她一起,在别人面前状若无意地提起她、夸奖她,帮她慢慢提高在花家众人心中的地位。
我总是有意无意教给她一些药理,有一天,当我不再出现在花满楼面前,希望她,能够继续,好好照顾他。
每天下午,花盛亭都会拿着自己的新作让我品评,我会看几眼他的画,然后在青花盖盅的碗边一下下轻轻研着碗盖,说着画作的优点与欠缺,应当怎样弥补改进。他总是抱着双臂,眼睛斜斜地睨着我,说:“每次都那么多意见,也不多夸我两句。”
我反唇相讥:“你要是画的好我自然多夸,无奈六公子的大作,实在让人夸不出口。”
他有时会不屑地“切”一声,我便拿一轴前两天刚画好的画,随手丢给他,然后一边轻啜着香茗,一边漫不经心地听他喃喃自语:“原来如此……”神情似有所悟。
他经常会带些好吃好喝的给我。
捧着温热的血燕窝,舀一勺放在口中,软软的,入口即化,滑入喉头,融成一片暖意,直暖到心里。听着他神态闲散地抱怨:“每次带东西给你,连个谢字都没有,真是忘恩负义。”
一身湖蓝缎衫,银丝滚边,斜斜地倚着梨木雕花椅子,一双丹凤眼含着笑意,甚是好看,颇有些浊世翩翩佳公子的风概。
我浅笑道:“徒弟孝敬师傅,天经地义。若是我多说个谢字岂不要折了六公子的寿?”
他撇嘴道:“我何时拜你为师了,本公子怎么不知?”
我答道:“当年齐己因一字拜郑谷为师,在下指点六公子画技那么久,六公子都不对我行北面之礼(注②),是否有些不知礼数呢?”
琴声从轻呤到低咽,悠悠滑出最后一个音,一叹三回,声音明明已止,却又让人觉得余音袅袅,不绝如缕,不得不久久沉溺其间,无法自拔。
天地与我为一,仿佛一瞬间,世上红尘滚滚,沧海桑田、芸芸众生,都归于一片静谧,不管是抚琴者,还是听曲人
许久,沉稳有力的掌声从身后响起,我回身点头成礼,道:“晚辈见过花堡主。”
花如令和蔼地冲我微笑,道:“萧姑娘琴艺不凡,令人甚是钦佩。只是平生未尝听过此曲,不知此曲何名?”
我道:“花堡主过奖。只是晚辈几年前一时兴之所至,作了此曲,并未起名,也很少弹奏,花堡主自然没听过。”
花如令眼中微露讶色,道:“想不到萧姑娘不止琴艺高超,还精通音律,善于写曲。姑娘也不必过谦,这些日子姑娘所崭露的才华,着实令人惊讶”他向前走几步,凭栏而立,目光有些空茫,望着远处的山石,却又似乎什么都没看到。水中倒映着他的身影,额头皱纹之下俊眉朗目,透过眼角细密的纹路依稀可见当年的英俊潇洒,风度翩翩,只是,那双眼眸似乎含着深沉的悲哀,晕染了一池碧水。他继续说着,好像是对我说,又好像是在自言自语:“三十年了,已经三十年没听到过这样宁静淡泊、意境高远的曲子了。本以为这辈子,都不会再听到了。”
我道:“三十年前的弹奏者是堡主的故人?”
花如令转过头来看着我道:“不错,而且第一眼看到你觉得你的气韵举止、给人的感觉都与她很像,甚至那一瞬间让我以为是她回来了,但细看眉眼相貌却又有许多不同。”他叹一口气,缓缓摇头,道,“陈年旧事,不提也罢。”
花如令不愿多说,我自是知趣地不再纠缠这个话题。
我低眉凝思,又复抬首道:“花堡主此番前来,不是只为赏曲吧。”
花如令回身,看着我道:“不错,老夫是想要与姑娘商讨楼儿治疗之事。”
我道:“您找到了茯苓玉蓉膏?”
其实我清楚,花家必然有达到条件的茯苓玉蓉膏,只是因为不为人知的原因一直不肯说出。既然花如令提起,必然是有了解决的办法,只不过他们不愿说出真象,我当然也只有装傻。
花如令道:“姑娘所需的茯苓玉蓉膏就存放在桃花堡密室之中,并且已有十三年之久,密室就在秦淮河下,阴冷潮湿,正符合姑娘所说要求,我们希望姑娘能在密室之中为楼儿配药敷眼,以免取出见光受热,再生变数。”
我点头道:“如此甚好。”
花如令神情郑重,道:“只是花家密室之中有许多重要物什,有的甚至关系到天下武林的安危,所以到时只有老夫、楼儿和姑娘进入密室,轩儿和庭儿守在密室入口,园儿、阁儿守住密室所在院门,姑娘所说的日子正是老夫大寿后的第四天,可能还会有几位武林同道留在花家,到时城儿已然离开去外地管理商铺,就由盛儿负责照顾。萧姑娘要进入密室,还望多多留意小心。”
我点点头,道:“晚辈知道分寸,花堡主敬请放心。”
花如令轻捋短须,含笑点头。
看来这密室当真不简单,让花家几乎全员出动,如临大敌。里面到底是什么奇珍异宝,如此重要,竟能关系到天下安危、武林存亡?难道是他们已然预料到会出事吗,抑或是之前铁鞋大盗等事让他们格外谨慎,以至于风声鹤唳,草木皆兵?
形状各异的石子漫成甬路,晚饭过后,我对红袖说一句自己随便逛逛,便在园中漫步。一边走,一边想着花如令上午所说的话,园中景色皆未入眼。
忽然听到隐隐传来歌声,哀婉凄美,催人泪下,却有些阴森之气,让人背上不禁凉飕飕地发冷。抬眼,蓦然发现自己不知不觉中竟走到那个闹鬼的废院之外。
月亮只剩细细弯弯的一线,冷风吹过,树木的枝桠妖异的舞动着,在地上投下极淡的影,仿佛是鬼魅*的脚在诡异地跳动,一瞬间就要飘然无踪。
向着月亮望去,突然间,我的眼睛睁大,几乎要叫出声来——我看到一个黑色的影子在远处的屋脊上低伏着,跃动着,速度极快,带着阴冷的气息,简直不属于人世。
一瞬间,我几乎要叫出声来,却又用理智生生将声音扼制在喉间,死死捂住,直至湮灭。
我能感觉到自己的心急速跳跃着,撞击着胸腔,几乎要突出身体跃到外面跳进湖里躲藏起来。
我没有动,脸上的表情也没有动,甚至连眼神也是眨眼间恢复原状,只是在看着别处,目光沉静,似乎一直就在看着那里。
习武之人目力都是极强的,就算是这样远的距离,一点也不妨碍那个黑影发现我细微的变化。
这里太过偏僻,若是那人想对我不利,绝对没有求救成功的可能。就算真的有人前来,又如何知道他是否会武功,是否能敌得过黑衣人,或是否会真的出手救我而不是与黑衣人狼狈为奸。所以,我不能喊,不能动,不能让他发现我看到了他。
任何人都不能完全信任,任何人都不可能每时每刻在你身边保护你,一切,只能靠自己。从开始的开始,到最后的最后,都要自己一个人,坚强承当。
我继续走着,不紧不慢,动作自然,悠闲地赏着园中夜景,只是似乎无意地一直没再往那个方向看。
我不能走得太快,任何一点异常与疏忽都能将我推进死亡的深渊,抓不住一丝希望。
我又在园中转了几处风景,闲散而惬意。完全淹没了心中的恐惧,看不出一点端倪。
我不知过了多久,不长的一段路,仿佛走了一万年,时时谨慎,处处小心。当我再一次看到幽淇居那黄晕的烛光透窗而出,织出一篇蒙眬的安宁,手心已是细细密密一层薄汗。我刚才,几乎是在鬼门关前走过。
只是这几步也不能放松,不到最后一刻,没有人知道结局如何。
踏入院门,我不由一愣
——我看到红袖满脸焦急地侍立一旁,在他的旁边站着提灯笼的紫衫,还有一脸不豫的大夫人。
见到我红袖又惊又喜,喊道:“姑娘你终于回来了。”刚要迈步向我奔来,大夫人冷厉地瞪她一眼,又怯生生地收住了步子,低下头,右手紧张地搓着自己的衣角,动作小的几乎看不到。
我走上前,淡淡微笑,声音从容淡定,仿佛刚才什么都没有发生,什么都没有看到,不曾恐惧,亦不曾紧张,道:“大夫人好,大夫人怎会来此?”
大夫人冷冷道:“我来探望萧姑娘。得知姑娘深夜游园,真是好雅兴。”
我淡笑道:“闲来无事,随便逛逛。不想大夫人在这里站了许久,晚辈真是过意不去。”
大夫人冷哼一声,道:“我刚刚才到。夜寒露重,萧姑娘还是不要太随便,毕竟你在花家,永远都只是客人。”
最后几个字强调得极是刻意——只,是,客,人。
我抬起头,望着她的眼睛,不卑不亢,沉静如水。
是的,我永远只是客人,永远不会成为花家的主人。江蕙菁,这一点,我一直清楚。一直以来,比你,都要清楚得多。只是,你不知道。
我依旧微笑着,淡淡道:“晚辈知道,以后不会了,请大夫人放心。”
大夫人道:“知道就好,告辞。”说罢转身离去,红袖赶忙向大夫人躬身一福,紫衫没有向我行礼,就快走几步赶在前面挑灯。
我望着她们的背影默默思索着。
这大夫人真的是来看我的吗?我在为她的亲生儿子治病,而且是十多年都未治好的顽疾,她若真是特意来看我,带点补品食物总不算麻烦,难道花家大夫人连这点人情礼数都不懂?
太巧了,我刚刚看到黑衣人,她就前来警告,会不会太巧了?依红袖所言和今日所见,那黑衣人对花府应相当熟悉,而且不止一次来到废院。我走得并不快,以黑衣人行动的迅捷,足以回到自己的住处再更衣前来。可是,巧得太过分,快得也太过分,如此岂不是欲盖弥彰,不打自招?这样的提醒警告,实为下下之策。
退一步讲,若大夫人真是黑衣人,以她在花府的地位,为何一定要掩人耳目,偷偷前往废院。难道那里真的另有玄机,让花如令连江蕙菁都要瞒着。
那废院中住着的女子是谁?黑衣人是什么身份?当中有怎样的秘密?大夫人夤夜到此所为何来?还有密室里的东西,是否与此有关?
太多的问题太多的秘密,乱糟糟的线团在眼前肆意混沌着翻滚着,看不到理不出抓不住那最初的线头。
这花家的水着实不浅。
一时回神,正要招呼红袖进屋,却见她神色有异,欲言又止,便问:“红袖,有事吗?”
红袖的眼珠不安地在眼眶中打着转,犹豫许久,终于抬起头,用焦虑的眼神望着我,道:“姐姐,你千万要小心啊。”
注:①蔓菁:又称芜菁、闭翁菜、大头菜,即腌咸菜。
②北面之礼:古代以南为尊,以北为卑,拜师时老师面南而坐,学生北向而拜,所以拜师礼又称北面之礼。
第三十一章 狭路遇红妆
红袖的眼珠不安地在眼眶中打着转,犹豫许久,终于抬起头,用焦虑的眼神望着我,道:“姐姐,你千万要小心啊。”
看红袖的样子,我隐隐感到有什么事要发生,而且必是与我有关,不动声色地向四周一瞥,拉了红袖进屋,把门关好,又拉她坐下,道:“红袖,怎么回事?”
红袖抬起头,神色郑重,道:“姐姐可听说过慕容珊小姐?”
我摇摇头,等待她继续往下说。
红袖道:“慕容珊小姐是姑苏慕容世家的大小姐,也是大夫人的外甥女,她的母亲江蕙芹正是大夫人的妹妹。更重要的是,她还是七少爷指腹为婚的未婚妻。”
我心头一震,明明早就知道的,明明提醒过自己无数次,为什么听到“未婚妻”三个字,心中还是酸涩难言,疼痛的感觉如一滴墨汁落入澄澈的水中,慢慢扩散入四肢百骸,水面上涨,直至满溢。
红袖似乎在小心翼翼地观察我的反应,唯恐说错一句,让我心里难受。只是她如何看的出来呢,这么多年,我早已学会把内心最真实的想法层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