妇人说话的同时,似是习惯性地就要给丈夫一记响指,但一只手才刚抬起一半,她就又叹息了一声轻轻垂下。看一眼丈夫醉醺醺泛着红光的脸庞,她只在心里想,这个时候跟他说什么也是听不进去的。
妇人的恼怒情绪才刚刚被自己压下一些,她的眼角余光扫过院子里晾衣绳上挂着的素色中衣,注意到歪斜了的那件原本洗得干净的前襟口不知是怎么的多了一块脏污。她心里头的火顿时又蹭蹭上窜,斥了一声:“这又是谁家养的猫不安分挠的?!”
望着妻子走去的方向,男主人不用睁眼看清那件衣裳,心里头就已经知道她在为什么事而发牢骚。也许是饮了酒,壮了气,他便随口丢了一句:“脏了就再洗嘛,何必凡事都要吵吵嚷嚷一番呢?难道你还要捉出那只猫来。再跟它吵一架?”
这简直就是火上浇油。
妇人回头就是一句:“敢情这衣服都不用你来洗。你站着说话也不嫌累是不?”
男主人终于意识到场间问题的严重性,自己刚才根本就不该接话,而若是再这么继续下去。估计今天又难逃一顿争执,他连忙闭上嘴不再言语。
虽然如今他也已攒下一处店铺,生活无忧,但他起家的本钱全是靠了妻子嫁过来时带的嫁妆。妻子出身富贾家庭。自小习从父母,学得心儿精。如今这逐渐富足起来的小家户,其实主要的活银都掌握在妻子手里。他此刻虽然头脑有些晕醉,但只要妻子那嗓门在耳畔,他便无法忽略这一妻尊夫平的现实。
闭紧了嘴。有些不悦的努了努嘴角,男主人便束手向主屋走去。
前些天在京中偶遇儿时好友,受邀约在今天前去做客。午间席上谈起儿时在这座还叫做“湖阳”的海滨小城里一起玩闹,后来经历京都动荡以至于失去联系的经过。一对发小便多喝了几杯。午后他本就是带着醉意回来,此刻再被妻子一吵,头晕得更厉害了,只想快些坐下歇歇。
然而男主人刚推开主屋大门,前脚迈了一半进去,背后就传来妻子一声惊呼,又吓了他一大跳。
“当家的,咱们家是不是遭贼了?”
稍定心神,男主人连头也不想回一下,也有些不耐烦起来地道了一声:“别一惊一乍的,你见过那户人家遭了贼,门户还能这么整齐的么?”…
然而他这话才刚说完,自己就忽然想起一件事来,脑中酒劲顿时再清三分,腿脚也立时利索起来,径直就去了厅堂一侧的卧室。
打开衣橱,他双目微睁,旋即又轻轻舒了口气。
将摊放在衣橱里一角的一撮碎银子快速抚起,仓惶填进另一双鞋子里,连忙起身,背后一阵轻碎脚步声便已经离得很近了。他来不及关上衣橱,就装装样子挑拣起里头的衣服来,被这紧张惊吓的情绪一闹,他面朝衣橱的脸庞上,那两抹被酒劲冲上来的红晕也淡了许多,醉眼里更是升起一丝疑惑:鞋不见了,这好像真是遭贼了,可是银子还在,这又是怎么回事?
……
王炽主持在京都内城修建恒泰馆区的最初用意,是为了用这片建筑群区接待外邦使臣。凡是遇到重大节日,外使来贺;或者郡王、侯伯等固居于封地上的贵族来京省亲,大多都是住在这片街区。
封地在外的贵族们入京后安歇此处,方便出入享受京都繁华的同时,也比住在宫内少受些规矩上的约束,又比住在宫外驿馆获得的服侍要精细许多,安全问题上兼能照顾得更为稳妥。
除此之外,考虑到外使的特别处,恒泰馆街区里有几处建筑群是根据外邦习俗而筑成。
就说北雁国地处风寒尘重之地,此国民众从下至上都习惯用苇草细编的方片铺地,入内室需要脱去布履,就地而坐。北国民户的前厅大堂中往往支有火塘,无论饮水还是饮酒,都在眼前煮开温热、即取即饮。这不似南昭,以硬石板铺地,一般茶饮都是由厨房煮开调好,才端至前厅待客,除非在某种节日里,才会焚香调饮。
为避免不必要的冲突,区分和妥善安排这些礼式,恒泰馆街区就此被划分出来设计建造。南昭朝廷为此启用工部最好的修建队伍,整个建设过程只用了不到两年时间,在财力上也消耗了一笔不小的数目。
而恒泰馆街区建成期距今已有将近八年,有几项街区特别规定在这八年间发生了些许缓和以及改变。
在这个生活配备齐全、荟萃了异国多样元素的街区,如今不再像刚建成时那样,只允许邦交外使、封外贵族入住。这里的入住费用虽然昂贵,而且对居住时限也有规定,但只要你拥有足够的金钱,且不要过于怜惜这些金钱,哪怕庶人之身,也是可以入住的。
遵循了王炽地吩咐,阮洛一次便签出三张银票,准确地说,这应该叫做“金鉴”,因为这一张纸就具有调用一万两黄金的作用。自家产评估一年多以来,阮洛还从未这么大手过,一次就将一本空头票册使用到顶值,为此他在连续按下十根指印后,心里不禁也抖了抖。
………(未完待续)
1086、众疑
…
第一次在一天内动用这么多财产,而且不是用于进购货品——似乎只是为了陪陛下去恒泰馆玩一天——今天这事不论顺不顺利,恐怕下午就会有消息传遍半片京都商界,不知等到明天与那些同行老友们相遇,自己该如何解释今天的疯狂呢?
拿着三片纸跑腿去了云峡钱庄的分别是阮洛的一名保镖和王炽的一名侍卫,俩人很快就回来了,在恒泰馆街区西大门碰头。此时此刻他们还不觉得有什么惊讶的,而等那一张遍布了十几道红、黑、蓝、褐颜色不一印章的云峡钱庄大票进了恒泰馆总管事阁,再出来时,再次负责跑腿的这两人都惊呆了。
银票他们也曾用过,但像今天这样挥霍银票,此生还是碰着头一回。
抱着两大摞一张替代十两银子的官钞出来,跟随阮洛的那位名唤阿平的保镖只觉得步子迈得有些飘,与他并肩而行的大内侍卫十三则走得稳些,但实际上他心里此时也有些觉得虚。
“这位……大人,您不觉得今天这事有些古怪么?”走出一段路后,阿平终于忍不住开口问。
“是有一些古怪,但你也不用为此太过紧张。”十三微笑示意,不过很快他的面容又沉静下来,“即便职从宫中侍卫,并随侍陛下身后行走,在下其实仍是不具有品阶的。你我都是习武之人,艺有所合,也许换个场地,咱们可以尽情把酒言欢。但现在碍于职属不同,各为其主,今日过后。不知以后再见是何年月,今天咱们就以江湖朋友互称吧,也算缘分一场。”
“是,十三兄弟……”侍卫十三的一番话据情据理,很能敲动人心,阿平听后心头微热,一声“兄弟”顺应唤出。
可待声音落下之后。阿平又总觉得有哪里古怪了些。犹豫片刻后,他才继续说道:“类似今天这样的事,您平时也常遇到么?”
“这可怎么说呢。”十三认真地想了想,然后慢慢答道,“一般来说,宫中需要用金银行使购买事项的地方。比今天咱们进了恒泰馆还会少许多。准确说来应该是,这些事儿本不必令陛下着手操劳。”
阿平恍然明白过来。意识到自己刚才那一问颇为愚昧,他的脸上闪现一抹尴尬,不再多说什么了。
“其实在下与你一样,也不知道今天陛……老爷准备做什么。”十三轻叹一声。接着又道:“不过,不论老爷今天准备做什么,既然咱们同行至此。有些话还是可以挑白了说。就安全问题而言,京内被保护得最完备的地方。除了宫内,再就是恒泰馆街区了。”
阿平想起一件事来,微笑着道:“小弟听说,这片地方原本是修来接待藩王贵族们的。”
十三点了点头。
“恕小弟冒昧,”阿平以视线指了指手中抱着的厚厚一摞官钞,“类似恒泰馆区,皇……大老爷要来游玩,本可不必这么麻烦的吧?”
阿平本来要遥称王炽一声“皇上”,但这两个字才到嘴边,他忽然想起皇帝刚才对侍从的叮嘱,又想到自己一介民夫,虽然侍卫十三已先一刻承认职从大内侍卫却是不具有品阶,可这类人的身份与自己仍是存在不同的,所以阿平在连忙改口的同时,于“老爷”称呼的前头还加了一个字,以示尊崇。
十三敏锐地听出了这一字之差,心里暗暗对阿平又高看一分。也是因此,十三才肯在接下来为其解惑。…
“呵呵,就是为了这个身份问题呐。”十三笑了笑,“显然,老爷今天不想用到他的权力。”
“小弟知道,大老爷这次是微服出游,”阿平咽了口唾沫,终于将他忍了许久的一句话说出口,“但在这恒泰馆区,万一碰到哪位皇亲贵族今天正好也在此,这隐去身份的事情岂不是白做了么?”
“平兄弟担心得是,不过,既然是老爷吩咐的,想必有的事老爷已有估虑。”十三的话音稍顿,“如果还有没估虑之处,也许就是需要这些官钞帮忙的地方。”
阿平终于点了点头,没有再说什么,但他脸上的疑惑神情依然凝重。
十三看着他的面容,心里起了一念,便笑着问道:“在下见平兄弟思虑严谨,谈吐礼正,不知是师从何位高人门下?”
听得抬举之声,阿平却难以欣喜,倒是脸上有一缕惭色滑过,徐徐说道:“小弟艺成于西大街白门武馆,师从白门三代传人,师父名讳,单岐字。”
“难怪平兄弟给人的感觉与寻常武人不太一样。”十三在听了阿平的如实回复后,面上则是现出一丝赞赏,“不过,在下早些年有所耳闻,白门武艺流传于世近百年,雄名已垒,白门弟子艺成之后,一般都是效力于公门。噢…在下这么说没有别的意思,只是白门似乎很早以前就如此划定了门阶,且从未有过例外,但看今时平兄弟的雇主阮公子并非习武之人,不知是得了怎样的际遇,能获白门弟子的助力呢?”
大内侍卫十三不知道,他这一问,正是问到了白门弟子的一个尴尬处。
犹豫了片刻,阿平才讪讪地道“其实……白门的生计,已不如往昔了,此事不说也罢。”
阿平不想在十三面前隐瞒,除了因为他觉得十三这个人值得一交,还因为在十三的特殊身份面前,他已隐约能意识到,如果十三真的想知道,那么置业京都的白门武馆对皇帝的耳目是瞒不了多少资料的。
可这话才起了个头儿,想起自家师门近十几年来由盛转衰迅速凋零的经历,他自心情上还是有些难以将这个话题继续说下去。
面对阿平的尴尬艰涩,十三没有追问或者表现出催促的情态,这个时候的他表现出很大的耐心来,保持沉默像是在等待。
因为不忍细谈。阿平也沉默了一会儿,然而他终于还是在这两人相对的沉默中再次开口,极为缓慢地说道:“忆及白门与阮公子结识的机缘,那大约是两年前的事了。说来也巧,阮公子那天是为了还伞才到的白门武馆,只是那伞却不是馆中弟子遗下,后来师父问询而出。与阮公子似乎也只是打了个照面。这缘分就此结交下来。此后不久,小弟与阿桐……也就是与小弟搭手的那位,就受雇于阮公子了。”
“人与人之间的缘分。也还真是奇妙。”在阿平的一番话说尽后,保持了一阵沉默的十三这才若有所思地慢慢开口,“在今早出门的时候,在下也未曾想过和知晓接下来会碰到哪些陌生的人。譬如咱们。不过……你说阮公子造访白门,是为了还伞。此事好像就不似飘渺难估的缘分那么简单了。”
阿平连忙表示认同,与此同时,他的眼底也有疑惑之色掠过,回忆着继续慢慢说道:“这的确算不上偶遇。然而即便是如今提及此事,那天白门中经历了这件事的众位师兄弟们也仍然还没弄清楚,那四把无主的黑布铁骨伞到底是怎么回事。”…
“难道真的不是白门弟子遗失物品么?”十三似是随口一问。
娴熟掌管十几家商铺营生的阮洛。每天只计过手账目便能将他书房里那张格外宽大的书桌堆上两层,的确不怎么像是闲得无聊如斯之人。
“白门所有门人对那天的事一直觉得诧异的地方。也正在于此。”阿平慢慢摇了摇头,“阮公子好似连自己都未知那四把被人遗落的伞是谁的,只是听路人提起,拿过那伞的人所着衣装看上去像是武馆弟子服,至于究竟是哪家弟子,就未可知了。那天阮公子走了几处武馆,白门武馆只是其中之一。”
十三闻言沉吟起来,隔了片刻,他又表情轻松地笑了笑,没有再说什么。
阿平看了他片刻,不禁问道:“对于此事,十三兄弟有什么见解么?您出入大内,与朝中大员接触,见多识广,也许能看出一些不同来。”
“如果不是仅仅与几把伞有关的事,此事看起来才真是处处透着古怪。”十三淡然一笑,“但幸好此事真的只是关乎到几把伞,无须在意。”
两人的话说到此处,由十三打住,他看向前方的目光微凝,面容严肃起来,步履也迈得快了些。与他并行的阿平这时也注意到,自己离恒泰馆区西大门等待着的那两个身影已经很近了。
即便王炽丝毫不表露他的帝王身份,只是让阮洛向恒泰馆区西大门的守将稍微示意一下京商队伍里年轻俊杰的身价,估计他们也可以不花分文即进了西大门,在门庭旁侧的小厅坐下,一边享用热茶一边等待。
然而王炽在来这里之间已经做定计划,便是绝难动摇一丝的,他选择在门口站着等,阮洛毫无疑问地选择遵从,那两个抱着厚厚一摞官钞回来的侍从却不敢叫他们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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