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昱的目光落在张管事脸上,许久没有说话,目中神情倒是变幻了几瞬。
张管事被他盯得有些心悬,忍不住开口:“这些你早就想到了。”
高昱点了点头,沉声道:“记得我曾与一位工部的小吏闲聊,聊到山林大火的扑救事项,那小吏说,山林灭火不易,因为没法用水,普通的办法就是用棍板拍打,但零星的火灰只要遇到大风一吹,就还是容易再起火势。”
高昱的话语一顿,张管事目色一亮,紧接话茬:“这事我听你说过,山林灭火的要点在于控制火势,方法上多半会选择切断隔离着火区和无火区,为了护住青山丛林,要适量放弃扑救已经烧着了的一些地方。”
“铁大身上已着火。”高昱意有另指的说道:“也许铁大会像你说的那样,不会背叛于我,但这不表示他不会在未知的情况下给我带来麻烦,这是一种被动的背叛。他在与林杉的正面交锋中逃生,林杉伤他的酒液中明显有轻纵的痕迹,这让我不得不怀疑,铁大是带着一颗林杉想要烧掉我们整个高家的火种跑回来的。”
张管事颔首道:“林杉这次回来得着实有些蹊跷,他必定是要在京都干点什么的。”
“他回来到底想干什么我不确定,但我能确定的一点是,他不匿身在外做他喜欢做的工程建筑,回来了便只有一件事好做。”高昱说到这里叹了口气,然后轻声道:“吏部那位老尚书大人怕是顶不住林杉和皇帝合力之后的削官行动了。”
张管事讶然道:“还要削官啊?再削下去朝里就没人了。”
对于张管事忧心的问题,高昱没有直接解释什么,只是如自言自语一样说道:“皇帝对前朝留下的官吏,从来都是于心里在他们每一个人身上埋下了疑忌的种子,如今国家渐渐成长起来,那些种子也就要逐步开花了。皇帝心里有两块田,一块花开得极艳,却是注定了无果的,另外一块田则是掐着时间在精心料理的,在那片艳田凋谢的时候,另一块田里的东西正好就开始拔穗了。”…
张管事晦涩的将高昱说的话分析了一遍,最后他轻轻摇了摇头,然后温言说道:“阿昱,我记得你是周光治十七年的进士及第。”
“是啊,我是前周最后一批进士之一。”高昱没什么喜悦之意的笑了两声,淡淡说道:“说到这个,我到现在还有些后悔。当初我一举考中探花,该是何等的风光,却不知这可能是因为当时天下的聪明人都知道周要完了,所以选择了弃考,我才拣了个便宜。若能提前知道这由周朝御赐的探花名会让我现在的官路走得如过危桥,我真应该推迟个几年再行考举。”
帝国换旗,昭国新军虽然没有立即处理前朝旧臣,并还大度的让大部分官吏沿袭职位,这并不表示昭国的这位新君没有在他们身上刻下一个固定的标记。这一点刚才高昱已经很直白的说了,这些年皇帝明暗兼施的削官之举也已经愈发清晰的展露了他的这一计划。
而这一切信息,高昱都没有对张管事隐瞒过多少,不然他此刻也不会带着张管事到这处密室谈话。
知晓这些事的张管事自然也能理解高昱的忌惮所在,但他也拿不出什么实质性的见解,只能劝慰道:“阿昱,你在前朝为官不过年许,你的才能所贡献的还是王氏一朝,而且你是从很低的位置一点一点爬上来的,这一切皇帝都看在眼里呢!君臣之间长期的同行不也是可以建立感情的么?或许这些都可以作为他信任你的理由。”
“人心的产物,说不清楚。”高昱冷漠的一笑,然后蹲下身随手掀开了脚边一只箱子的盖子,同时他微冷的声音传来:“皇帝会不会慢慢的信任我,这我不知道,但早在几年前,我就开始不信任他。我储了这些东西,是给我自己留了后路,但同时也是斩断了另外一条路。”
箱子中整齐而紧凑的堆叠满了足十两一枚的银锭,没有温度的银辉灼热了张管事的双眼。张管事整天为高府鸡毛蒜皮的琐碎账目操心,这真的是他第一次见到这么多的银锭、第一次进这个密室见到这么多现银。
张管事环顾了一下密室中其它几个合着盖的箱子,失声道:“那些也都是?”
“逾万数。”高昱翻手合上箱盖,轻叹道:“我已经回不了头了。”
张管事眼中的热意渐退,心底却是漫起越来越沉郁的凉意。在高昱落难的时候,张管事用讨饭所得养育过高昱一段时间,高昱私下对张管事以叔侄相称,但张管事对高昱却是心怀一丝父子之情的。
没有哪个父亲从一开始就指望孩子做坏事的,即便不为善,那也应该是在他自己允许的范畴内。极恶之举无善果,不做大善之人,也必要遵循基本的生存之道。
高昱在吏部当差,平时若有收点官员赠送的礼品之类的行为,尚是在张管事的理解范畴内的。但看这密室中财富的积累,其数目之庞大,已然有倾向于窃国欺民的可能,这是张管事无法认同和接受的。他自己是贫苦人家出身,虽然遭受战乱之苦,颠沛过很长一段时间,致使他心中的某种宏观思想淡漠,但他的爱财之心还没有到达这种近乎丧心病狂的程度。
眼见张管事目中的情绪开始起伏不定,高昱知道他在想什么,已是在他开口问之前就解释了一句:“这些都是官吏所供,我没有窃国盗民。”…
张管事犹豫了一下后说道:“如此巨大的数目,你既然收纳了,那也是间接的……”他没有把话说下去,而是慢慢垂下眉,不再言语。
高昱闻言,眼中忽然恼意一现,但这份不良情绪很快又沉隐下去,他温言说道:“这屋子里银子的赠送者,大多都在皇帝的削官之举中覆灭,我若不装装样子收纳他们的美意,或许我还没做成一事,就会被他们临死前的一耙给拖下水去。”
“我也想为朝廷、民生做些善举,我本来准备用这些不义之财暗地里做一些好事,可是现在林杉回京,只要他的矛头对向我,我便没有走的机会了。我本来就背着前朝遗臣的头衔,这些银子只要有一点痕迹见光,我是什么样的臣子,将会立即被定格,皇帝对我的那点信任的重量也将是连朝露都不如的。”
话越说到后面,他的语气域显沉哑。当他再提到君臣之间的忠信问题时,他慢慢的又闭上了嘴。
深深的纳吐了一口气,高昱定了定神,才接着说道:“前朝给我高家带来的得与失基本上是对等的,新朝君主对我高家又一直持有质疑,身处此处,我自认自己做不了大贤。站在高家的立场上,我是一个自私的人,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高家。以前一直这么努力着,现在也是。”
高昱的父亲在前朝为官时受同僚挤兑,一日气急暴毙而亡后,高家的家产就被家中几房妾侍占了。原本身为长子,高昱的大哥继承高家大半产业也说得过去,可是高昱的生母竟趁着他在外游学尚未归家,将高昱本应继承的那份财产也霸占了去。
高老太爷死得急,没能当面嘱托高昱什么,提前留下的字据也被几个妾侍们联合着毁掉了。不仅如此,当闻父死讯的高昱赶回家后,还没进门戴孝,就被妾侍们找了各种刁钻理由给赶出了高府。
后来高昱经历重重磨难,索性考中进士三甲,殿试上朝天子,也是极为顺利地封了个官,虽然权位不大,但高昱借以重回高家却是够用了。只是当高昱终于能回家时,高家的产业几乎快被他那个染上赌瘾的大哥被败完了。
这一切都是张管事历历在目的,为了重建高家基业,高昱的辛苦耕耘也是他点滴看在眼里的。所以当张管事听到高昱如此直白的说自己自私,他不禁心生一丝酸涩,虽然还是不能立即认同高昱如此庞然的收贿的行为,但也再不忍出言责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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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9)、鸟人
张管事沉默下来,高昱也是许久没有再开口。这处书房内闭塞狭窄的密室显然不是用来供人发呆的,高昱沉默是为了冷却自己的情绪。
高昱在吏部待了十来年,见过最多的就是官场起伏,在不确定皇帝对自己究竟是何种态度之前,他一直在刻意的隐藏自己的做事能力。自升任至吏部侍郎后,他的官阶四年未变,经年演练的积累多多少少会影响到性格,高昱已不是容易情绪波动的人了。
只是那个人的突然出现,才一个照面的功夫,他精心培养的一批死士就要折掉一员。并且对方还借他手下人的面给他摆下一道迷魂计,让他不得不撤消一个即将成形的计划。不仅如此,他以后的生活或许都要发生巨大变化。
不管这一切是那个人的特意安排,还是巧合所致,高昱都无法让自己放松在这件事上的态度。为此他心里也生出一股快要按不住的焦虑与愤怒,终于在他最信任的张管事面前拉开了情绪的闸口。
沉默着在地上蹲了片刻后,高昱慢慢站起身,开口说道:“未免引起铁大的疑心,时间上你得把握一下,不能太急,也不能拖太久……用药送他走,別用跟他有交情的人看护。”
张管事点了点头,没有说什么。
高昱扫了密室内散放的几个银箱一眼,缓缓又道:“这些银子要拜托你进行转移。几天后我让小玉带着孩子去老丈人那里玩,你把这些一同带去,到那里后再分流出去。”
张管事再次点头,只是这次他没有再沉默,在迟疑了一下后,他开口问道:“倘若你有事,即便我转移了这些也是于是无补的。整个昭国都在皇帝手里,他若要查你,只怕我们最后也是逃不过地,而这么做怕是连老丈人家都要被连累到。”
“这尚是防范之措,那林杉未必是冲着我来的,我刚才所说的不过是最坏的可能。”高昱看向张管事,面色一缓,接着说道:“有时候判案是可以只看证据的,不然世上也不会成功了那么多件栽脏定罪的案子了。反过来说,若无实证,其它的名头若压过来,我还能有周旋化解的余地。”
“反正我在皇帝眼里就不是白纸一张,别人若再要往我身上泼点污水,又算得了什么呢!”高昱冷笑了几声,“目前林杉的身份还在隐秘之中,趁他的行动力还有诸多限制,吏部的一些事务我得抓紧时间再理一遍。”
这句话说完,这次密室的商议也暂告结束了。高昱脸上终于露出一丝笑容,对张管事和声道:“就说到这里了,这些事来的有些突然,但张叔不要觉得有压力,高家有什么事,都有我高昱挡着。”
张管事凝神片刻后才颔首道:“你万事当心。公事上我帮不了你什么,但家里的一应事务我一定帮你看护好。”
“我知道。”高昱目色一暖,握了握张管事的臂膀,“这已经是帮了我很大的忙了。”
……
京都正东面临海,红日渐高,朝霞门前慢慢的聚起入城的民众,在守城兵士的维序下,排成齐整的两条队伍。
以朝霞门入城的民众多为渔夫,还有一些海外来的商人。可能是因为今天是春启节的第二天,海商骤然增加了不少,但这种认知只是京都本地居民所见所闻之后的想法,眼力稍锐一点的人不难看出,那些着装和发型跟海商相近的海上来客,其实更可能只是来京都玩的,他们大多只带了个装行李的箱子,而不是车车担担的带着货。…
虽然如此,守朝霞门的兵士也不会因为这些海外来客轻车简从就放松过检手续,这样一来,朝霞门今天的通行速度倒比平时慢了不少。
眼看快要到吃午饭的时辰了,还在朝霞门前排队的百姓们开始有了情绪上的不满,有些人的矛头有朝向那些海外游客的势头。幸而这一现象已被朝霞门守将提前注意到,为了防止民怨起哄,下令增加了城门巡卫队的强度,将刚刚有起势的民众矛盾强压了下去。
其实昭国经过十年整治,天子脚下这一方土地上的民情素养已经被驯服得很好了,只是瞎起哄的情况还是有的,并且若是在这有外邦民众的地方起了哄,伤到了他国之人,这意义又不一样了。不但如此,有很多动乱的始作俑者也喜欢把普通百姓编织到哄乱中,作为他们达到作乱目的的挡箭牌,顾及这些的城门司在今天这样的日子里,不得不提高数倍警惕。
但这些想法只是大人的事,在大人组成的队伍中,已经有几个孩子因为没吃早饭就跟着父母进京,此时已经是饿得叫嚷起来。其中一两个孩子的父母被闻声走过来的城门守兵盯了几眼,心绪瑟缩的他们转而又去吼自己的孩子,挨了吼的孩子虽然不敢再叫嚷,却又是低声哭了起来。
在这支显得有点乱糟糟的进城队伍的尾巴上,倒是有带着一担鱼干的一家三口人显得比较安静。
其实这家人带着的孩子刚才也想闹来着,不过孩子的父亲承诺说,如果孩子能数清楚周围几棵树上一共有几个鸟窝,等会儿入京后就带全家去吃阳春面。这样一来,孩子果然没了闲心耍性子,而是耐心的背对城楼,望着城外的几棵大杨树,目光穿过一簇一簇新长出来的杨树枝叶,捕捉着树杈间鸟儿们用四处叼来的灰色枯枝拼凑成的窝。
不知过了多久,进城的队伍渐渐缩短了丈许,然而这一家三口的身后却再没排上来的人。后来虽然也有准备进城的人行来,但他们见城门前排队的架势,就改道绕到南北两门去了。
正当这家人中两个大人的脸上也开始有了不耐烦情绪的时候,两口子的孩子忽然打破了数鸟窝的沉默,指着不远处的一棵高杨叫道:“爹,你看那里,那个大鸟窝里好像趴着一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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