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她是在正规一点的饭庄做工,突然有了这么多钱,她的确可以立即辞职。然而在青楼做了几天杂工,除了她看到听到的有关这座楼的传言与规矩,还有鸨母为了防止她偷溜而警告过她的一些事,这让她不敢轻举妄动。
有了救命钱,陈酒当然不想再继续留在青楼,卖身的事也可免了,但她同时又非常害怕,如果她触犯了这座楼里的规矩,也许连京都都没法再待下去,可父亲的病并非有钱就能立即治好,能受得了奔波之苦么?
真是无钱苦、有钱亦苦。
陈酒在拿着金子后还痛哭的原因大部分也在此中,哭到后头,她甚至再次愤恨,为何不能早一些遇到眼前人?
毫无悬念,她随后就告诉了林杉,她所犯难的事,包括她知道的一切关于这座楼的信息。她也是在几年之后才知道,正是那天她所说的一切,让林杉有了足够的把握,将这座楼异主,包括不知用什么手法找到这青楼的主人。
她忘不了那栋青楼易主时,鸨母收拾包袱出门那一刻,悻悻然回头看了她一眼时的表情。
如果没有她与林杉的那数番交谈,青楼易主的事恐怕没那么快。后来她回想起那天的事,却是暗暗心惊,庆幸于自己在那一天遇到的是林杉,而不是别的什么人,否则她那数番可算是没留什么防备心的话,可能要让她在还没失身之前就先丢了小命。
…
(589)、身份
…
鸨母离开的那一天,准确的说,应该是那老女人被新楼主当垃圾一样丢弃的那天,陈酒也终于得了机会可以回家,然而命运里的挫折再次重重击中了她。
她在青楼幸遇林杉,而保得了作为一个人的最后一丝尊严,但在家中养病的父亲听闻这消息,却经受不住打击,没几天就病逝了。
待到她有机会回家,看到的却只是父亲冰冷的灵位,以及邻里间闪烁的眼色。
为父亲守完一个多月的孝期,人生第二次有了离开青楼机会的她却再次回到了那个地方,而原来的青楼已经更名为东风楼了,里面的格局也大为改变。
让她觉得庆幸的是,在她最无助的时候,帮助过她的两个人都还在,花魁仍是花魁,而那个大抵算是救了她的男人则成了新东风楼的合伙人之一。而让她尤为惊讶的是,其余的两位合伙老板,正是那天在雅间饮酒的两位欢客,她忽然明白为何那天会挨骂,因为被她故意撒酒在身的那位细声欢客,竟然是位女子!
陈酒会主动回东风楼的原因,其实主要还是想再见林杉一面,而待她回来时,东风楼大为改变,她也实现了她的愿望。本来事情到了这一步,她也可以走了,这楼都成林杉的了,想必也没人刻意留她,可她反而却决定留下来。
她算是楼中众女子里唯一一位身子还干净的女子了,她却选择留下来。这决定着实让人匪夷所思。
而当她认真的将这个决定告诉林杉之后,沉默了良久的他既没有拒绝,也没有让她在楼中做事,而是把她派去了账房。让她跟着易主后东风楼的新任女主人,也就是她故意洒过酒的那位细声欢客学习理账。
理账这种事她以前在自己家的酒庄也做过,有一些基础,去账房算是让她学以致用,而能透晰了解这一点的,在当时也就是林杉一人了,因为她只向他诉说过自己的经历。
因为这些经历和他给的待遇,她的心逐渐在向他靠拢。在人生遭遇最低谷时期,是林杉给了她转机,这种恩情着实令人难忘。而让她倾心于他的关键一点。还是在她最受非议的时候。他竟还能理解她的想法与决定,而不是用世俗眼光看待她。
如果在清明世界里已经守护不了尊严,却能在看似污浊的环境里得到一丝安宁。为什么就不能选择后者?
这一有些荒唐的想法,在即将改朝换代的局势中,荒唐似也有了正常可行的道理。
早在酒庄破产,父亲病倒,连药费都难以支应时,陈家的那些亲戚已大多断了来往。再到父亲病逝,而他唯一的女儿陈酒还传出那样的丑闻,恐怕陈家最后剩的那几个还有点怜悯心的亲戚也不肯来往了。
不仅如此,就连邻居见到卖身青楼的陈酒居然回来了,也都是闭门不见。却又止不住在角落里对她指指点点。
满街都可见打包准备离开这座都城的人,在混乱的局势中,这种亲人离散,又备受人议论,毫无颜面的生活,似乎是有不如无。但陈酒在这样的境遇里,心志却坚定起来,没有再像刚入青楼时那样整天都想着与死有关的事,只是因为她觉得自己遇到了可以为之靠岸的一个人。
她回到东风楼,只是为了能抓住一切机会见到林杉。她以为他懂她的心思,是因为她在他心里已有了地位,其实却不然,在账房跟着那位新楼主学了一段时间的理账知识后,她才真正认识到自己的想法,只是一厢情愿。楼中多的是了解男人心思的女子,也不乏抱着与她类似想法的女子,但林杉从来只会对那个似乎习惯了改扮男装的女楼主流露出那种动情眼神。…
只有她,姓叶的女人。
而不是她陈酒。
悲哀地认识到这一点以后,她却没有放弃,因为这是支撑她活下去的唯一意义。她甚至已经暗自决定,即便是给他做妾,只要能一直待在他身边,她也愿意。
只是后头的事实在变化得太让她感觉吃惊,本来她以为自己最吃惊的,应该是那女楼主的身份。因为东风楼说是有三位老板,但实际上买下这栋楼的钱全部是那位女子提供的,林杉只是出了改楼的力,而那个嗓音沉厚的合伙人,似乎只是做了些周旋谈判之事。但等到其余两人的身份真正显露,她才知道自己不仅知道的事微小,自己在楼中的存在,也是那么渺小。
再想想自己那愿望,真是奢侈啊。
只是让陈酒万万没有想到的是,她原本以为林杉必定会娶叶姑娘为妻,可叶姑娘最后却跟了那个嗓音沉厚的合伙人。的确,那个男人的身份无比尊贵,可叶姑娘家财如山,她真的是一个看重权贵的人么?在陈酒看来,如果让她选,她一定会毫不犹豫的选择林杉——只可惜这个人对她一直只是心存一丝怜悯之情。
但不论如何,叶姑娘嫁人了,陈酒应该高兴,因为林杉心里就那一个人,那个人离开了,是否坦途就摆在她的面前?
为了攀上他的心,她甚至重新再向花魁学习那些媚术,却一次次在他面前失败,甚至后来还让她惊恐的发现,如果她再这么继续向他使用这些伎俩,也许彼此间连朋友都难做了。她一直无法明白,也很想明白,这个男人的心实际里为何这么冷酷,他可以对身边的人很好,但他心里那片禁地,似乎绝然不允许任何人踏入。
十三年前的一天,林杉来到楼里,清理完定期会收走的账目,他便又独自坐在雅间里,关着门喝闷酒。那时离叶姑娘因嫁人而离开东风楼已经有将近一年时间了,那时的她已经被提升至楼主地位。仍是像当初她刚进青楼时那样,在雅间里帮他斟酒,却是信心满满,忍不住问了他一直没有娶妻、具体的说,是没有娶叶姑娘为妻的原因。
那一次,林杉又是突然抓住了她的手腕,唇角勾着一丝笑,声音却很冷地说道:“你喜欢我?可我不喜欢你,死心吧!我们之间不论发生何事,都是没有结果的。”
…
(590)、反噬
…
林杉从来没有对她说过重语气的话,也包括他在说这句话时。虽然当时他已经喝得半醉,可他的语调依然平顺,说话时嘴角还挂着一丝笑意。可这句话却像一把剑,毫不留情的将她的心剥得鲜血淋漓。
如果他当时脸上能有一丝怒意伴随话语表现出来,她或许还能凭此在事后骗自己,认为那是他掷气的话。然而他偏偏能那么平稳的说出这句话,便间接等于在说这句话的同时,还补充了一句:我没有开玩笑。
那天他离开之后,没隔几天她便得知他离开京都的消息。原本她还正有些生他的气,可在得知这消息时,她只想什么都不顾的跟着他一起走。
这当然是不可能达成的事。
陈酒本来以为,林杉的离开是因为她那天给他斟酒时的“冒犯”,终于让她连跟他做普通朋友的机会都丢了,因而她很是担忧。好在没过多久,他的信到了,并且指定了收信人是她,这似乎意味着将有什么好事发生。然而拆开信之后,她虽然可以放下自己之前的担忧,却又忧心起另外一件事。
这一挂心,就是十年之久。十年之后,他终于回来了,然而他这一次待在京都的时间,竟比上一次更短。上一次他离开时,带着的是叶姑娘逝世给他造成的伤害,那伤害在心里,总能被时间治愈,可他第二次离开京都,却真是差点就丢了性命。
或许是她用了十年之久。认真完成着他每一次用秘信寄来的任务,终于在他心里堆积了一定的地位,又或许只是他养伤的需求,需要一个值得信任又能服侍得细致的人伴在身边。这一次他离京终于愿意带上了她。
而他在这三年养伤期间,她在无数个日子里想象过的场景,终于得以实现。这三年他给了她很多欣喜,其中最让她为之心跳的,是他说那年他在青楼雅间之所以会给她五两金子,并不全是因为怜悯她口述的身世,而是因为早在那之前,他去陈家的酒庄买过酒,是真的希望她能把那酒庄再开办起来。
她这才知道,原来他早就认得她了。这让她心里又生出些自信。原来与那位叶姑娘相比。自己也不完全算是后来者。
只是,知晓了这一点又如何呢?三年亲近甚至是亲密的相处,她明显感觉得到。自己还是无法完全取代那位叶姑娘在他心中的地位。
刚刚到达这镇上时,林杉因为伤重,不论是侧卧还是平卧,都不能持续太久,只能坐着睡觉,那时陈酒还能常常倚在他身边,给他当枕头。而他则因为外伤面积太大,又属于比较特别的烫伤,在新肌未生时既不能受压,又要保持烫伤面透气。所以他身上便常常只套着一件极薄的衣衫,挨在她身上,这算是十分亲密的相处方式了。
只是在一个月之后,林杉前身的两处剑伤刚刚愈合,这种可以亲密接触的日子便结束了,他宁愿趴着睡,也不肯再枕着她。
因为当枕头的事,她的确每天都难得安寝,既要应他的需求,不时帮他摆正坐礀,还得隔不了多久就给他喂些参汤之类催发体能的药汁,一个月时间已经累得她眼圈青黑,面色苍白削瘦。
林杉也是想早些让她可以休息,他却不知道她是甘心如此。而在这一个月结束后,这样一种对陈酒而言,虽然辛苦却能偶尔让她觉得幸福的相处机会便再难重现了。…
两年前,江潮的伤势完全养好,陈酒的照料工作得以再削减一部分。而在一年前,林杉也已大好,平日里与他接触的陌生面孔渐渐增多,同时还有不知从什么地方发来的秘信,由他独自拆阅,成为他每天为之费心劳神的事务主体,因而陈酒能与他接触的机会顿时锐减得几近撤消无存。
随后一段空乏的日子让陈酒隐隐意识到一种对她而言存在危机的信号,如果再这么下去,她会不会被送走呢?
心处忐忑中时,她想起林杉在养伤的日子里,对她说过的话,便在小镇上开了一家酒肆。这酒肆的规模不大,为了隐藏身份,既没有请外人帮忙,多是让林杉的那些下属偶尔过去,代劳一些粗活讨些酒喝,酒肆也没用陈氏名号作招牌,只是非常直白的挂了“糯米酒”三字匾,但生意却是很快就聚拢丰厚起来。
陈酒料理东风楼事务十年之久,可不是吃干饭过来的,她积累了丰富的经营智慧。而打小就从父亲那儿学来的酿酒技术,也因为父亲的早逝而让她丝毫不敢懈怠淡忘。以前她还没离开东风楼时,楼里供应的酒水,就占有一定的比例,都是她另外经营的一处不对外营业的酒庄所产。如今只是地方换了,她手上掌握的技术可一点也没闲着过。
只是如今物是人非,她还会酿酒,并且得到了不少顾客的称赞,然而现如今的林杉却是滴酒不沾,只因为廖世的叮嘱。
看着林杉在吃了一勺粥之后,微微眯了一下眼,然后就端起手旁刚刚换上来的热茶喝了一口,陈酒想起廖世的医嘱,心里一紧,连忙说道:“是不是太甜了?糖是后来加的,要不我去给你换一碗?”
“不用。”林杉端起了碗,搅拌着瓷匙,没有立即再吃,但也没有放下,只是笑着道:“不是你放多了糖,而是我的口味有问题,最近我发现,即便是吃白米饭,我都会觉得放了糖呢。”
看着林杉脸上的淡然微笑,陈酒心里却觉微微发苦。
廖世老早就说过,当初为了救林杉的命,他用了狠药,而这些药必然会存在反噬作用,会在今后慢慢体现。廖世不喜说谎,而他说过的那番话也的确应验了,林杉从半年前开始白发,最近又有三感增强的身体状况出现。
听觉增强,会让人夜难深眠,容易被极小的动静惊醒,这是药性伤到了神经。嗅觉增强,会让人在呼吸剧烈时错误的感觉到一种气管被空气割伤的痛楚。而最痛苦的是味觉增强,因为这个问题的出现,任何滋味只要超过一定限度,都会给人带去痛苦。
…
(591)、你真的没听到么?
…
这类体感改变绝不是好事,而目前出现在林杉身上的这种药性反噬症状,还只有三感。人的体感最少有五种,也就是说,还不知道这种药性反噬,在今后的日子里会不会增加别的不良作用。
然而没有人怪过廖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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