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站在他跟前的那个左右两边脸颜色明显有异的青年男人开口说了一句话,他才肩头一僵,慢慢抬起头来。
“是你啊。”叶正名看了一眼站在自己面前的伍书,微微一愣,随后又道:“你怎么到这儿来了?找我有什么事么?”
伍书盯着叶正名的眼说道:“以你现在这个样子,我若有什么事你也不太可能帮得上。”
叶正名的确如提前进入了衰老期一样,脑子迟钝得厉害,等他听清伍书此时说的这句话,才忽然想起之前他说的那句,摇了摇头道:“没什么…没什么……”
一时间,这两人的对话顺序变得颇为扭曲怪异。
但伍书不是寻常之人,他的职业特性将他的理解能力打磨得既敏感又宽广,立即就能理解,叶正名此时否认的是他之前问的第一句话。而他早就料到叶正名会这么否认,闻言脸上滑过一丝极难察觉的笑意,说道:“你得回叶府,这个样子的你留在医馆,恐怕会累及别的人。”
叶正名的思考能力已经乱套了,这样的他如果继续给别的患者诊病或者调配药剂,弄不好救人的医师立即会变成杀人医师。
叶正名听了伍书的话后。只是苦笑摇头道:“这几天我哪有精神出诊,这些事都已委托给别人在做,我只是想找地方一个人静一静。”
“你女儿的毒伤不能再拖延不治了。”伍书的话说得无比直接,但字字准确,如排列密集的针板。毫不犹豫的从正面盖在了叶正名的心头,“你地逃避并不明智。”
叶正名痛苦地举手抓住了自己的头发,嘶哑道:“那你说我该怎么办?”
伍书丝毫不为叶正名的情绪激发所动,只是平静地道:“刚才你对那小丫头说的话,我其实都已听到了。”
叶正名闻言怔住,此时他才想起伍书是哪行人,有着怎样的本事,顿时又有些恼了,微拧眉头说道:“你既然都已经听到了,刚刚还故意那么问。你到底想做什么?”
“没什么。”伍书脸上的神情一如既往的平静,“只是想知道你现在心绪乱到了什么程度。”
伍书此时说这样的话,真的很容易让人会错了意,但他在说话时脸上没有半分多余的情绪表露,看上去又不像只是他在开玩笑那么简单。
“你到底想做什么?”叶正名重复了一遍自己说过的话。颓丧的神情渐渐被凝重认真所取代。
伍书也收敛一切杂念。言归正传说道:“你刚才对那小丫头说的话,可有凭据?”
“有,而且你应该也能提前意识到这一问题。”叶正名说着话的同时,从衣袖里小心翼翼摸出一封信,递了出去,“这是廖世的回信。”
前几天叶正名借用秘密快信道向北疆某地送出一封信的事,并未瞒过伍书,具体来说,那位送信的信使也算是伍书的半个队友了。
廖世的回信只有寥寥几笔,字字与救人有关。除此之外,旁的话一字未提。
快速看完信上内容,伍书将信递回,同时沉吟着说道:“我明白你发愁的是什么了。”
自己所愁苦的事被旁人理解,叶正名脸上却没显现什么轻松表情,愈发忧虑地道:“按理说,我写去的信,安远兄自然也该看到了,可那边竟连一个字也未多提。”
“在我看来并非全是如此,如果这封信上有别的字句,便可能存在一种隐患。且不说莫叶还在你家住着,林大人还活着的事,想瞒的不止她一人。”伍书缓缓说到这里,略一顿声,然后才继续又道:“你所愁的应该还有另外一件事,此事莫叶其实也已经起疑了,你出面的确不好处理,但你刚才找那丫头帮忙,更是个错误。”
关心则乱,还是旁观者清。
叶正名听伍书说完这番话,不禁轻声叹了口气,道:“我真是急糊涂了。”
伍书平静地又说道:“你应该早些告诉我这些,如果不是刚才莫叶托我来看望你,正好撞见你跟那丫头在说话,你也许还得瞒我几天。”
叶正名兀自摇了摇头,道:“虽然我们是旧识了,但你平时很少与我来往,又不是医界中人,我急起来自然容易把你忘了……”他的话才说到这里忽然顿住,他眼中间现亮光,盯着伍书转言又道:“莫非你真的能帮忙?”
伍书略有犹豫地道:“刚才我已在思考,你现在要面对的问题重点是,怎样既向莫叶解释她的血可入药,又跳过她祖上的事不提,此事若有我这个中间人带过一句话,很可能就通顺了。”
叶正名眼中难得现出一丝喜色,脱口即道:“果真如此,当是极好!”
“我本不宜参与此事,但救人要紧。”伍书并未被叶正名的欣喜影响,只平静着继续说明一个问题,“药师的回信并未多提一字,也正说明在此之前保密的事仍需继续保密,所以你还是需要做好预备说辞。”
叶正名讶然道:“你刚才不是说能帮我的么?”
“如果是能救你女儿的法子,莫叶自然不会拒绝。”伍书沉吟着开口,“但有些问题,一旦让她看出了点什么,今时不如三年前那么好敷衍她。一个谎言要用无数个谎言补圆,这不是我擅长的事。”
叶正名闻言立即正色道:“你说得好像我很擅长这个似的。”
伍书不知是为何意的哼了一声,道:“此事即是这样。需要冒些风险,丑话我已说在前面,你做不做?”
“当然!”叶正名也已收起了一切杂念,极为认真的点头回应。
“一个时辰后,我在叶府等你。有什么需要提前准备的方剂,这些我不懂,你自己准备妥当。”伍书这话说罢,也不再继续待在医馆后堂,告辞离去。
叶正名也立即起身,要去前厅拿自己的药箱,不过他才刚走出几步,就忽然又站住脚,想起一事来,只高声喊了句:“来人!”
立即有仆人快步进来。轻声应道:“老爷,何事?”
叶正名拢了拢自己那一头乱发,正色道:“烧热水来,我要洗漱。”
那仆人在进了后堂没过多久,也注意到叶正名的精神状态一扫颓萎。除了头发有些乱。衣带歪斜了些。他此时已大致恢复了往昔那种泰然自若、又神韵饱满的样子。仆人顿时也是心下一喜,连忙应声,小跑着出了后堂,张罗去了。
……
伍书在告别叶正名之后,先去了一趟统领府,但没有在里面逗留多久,他即出来了,再才转身去了叶府。
自身体大好以后,莫叶也没有立即离开叶府,并且每天都还在服用一种清除体内余毒的汤药。其实她本来可以不必如此。但她一来担心叶诺诺的情况有变,阮洛也还没完全康复,二来又不想解释她练那种武功的事,并且她还希望通过叶正名的见识来解释那本药册的效用,所以她什么也没多说,只像一个寻常被毒蛇咬伤、需要慢慢调养的病人那样在叶府住下了。
扪心自问,她其实莫名的有些喜欢这处占地方不大的宅子,她自己也解释不了具体原因,只是觉得待在这里会给她一种如待在邢家村那处农家小院里一样。
伍书再到叶府时,走过大门没进几步,就看见了在庭院间来回踱步的莫叶,只是她的注意力显然完全被另一件事吸引过去了,并没有注意到另一个人在朝她走近。
“在看什么?”走近她的伍书忽然出声,吓了她一跳。
如果是在陌生的地点,例如在统领府,当莫叶对某个地方非常好奇,想要悄然一访时,她一定会提高对身边人事的警惕,但此时她在叶府,反而自自然然就放下了防备心。叶府对她而言,的确没什么值得防备的人,但此刻来的不是叶府的人。
转头看见伍书的脸,莫叶差点一口气噎在了嗓子眼,勉强咽了口唾沫,她才支吾了一声:“咳…没什么。”
“哦?”伍书挑眉看了一眼她刚才看的那地方,收回目光后淡淡地道:“那间屋子供奉的是叶家四代族祖的灵位,你不能擅闯。”
莫叶闻言微讶:“你居然也知道?”
伍书略一侧目,避开了她紧盯的目光,平静说道:“我与叶医师是旧交,此事他曾提过几句。”
“噢……”莫叶轻轻点头,隔了片刻后才想起一事,连忙问道:“你去看过他了?他现在如何了?他再这么不回来,府上所有的人都要散了心气了。”
“说起此事,还多亏有你地提议,他不回来是有原因的,但如果没人主动去找他问,也许他会一直闷在心里。”伍书的话说到这儿暂顿,只转言道:“进屋,我慢慢告诉你。”
……
东风楼的过客生意不少,使得在过往的日子里,杨陈也有机会在楼门口揽到些生意,甚至还可以跑一趟远途赚点大的。与此同时,杨陈与楼里主事的九娘有缘识得几面熟。对于刚才才由九娘委托送过一趟的人,因为有这一层关系在前头,他心揣的态度也会较之对待其他客人不同,显得亲缓一些。
至于杨陈眼中的那丝压迫感,只是很自然的流露,是走南闯北惯了的人自然磨练出的神采。他心里虽然是有一丝质疑,但那也是很浅淡的所为,他眼中的神色是没有过于刻意为之的。
只是莫叶自己正身在事中,在问杨陈问题时,心里还在想着几天前那凶险万分的一幕。分神之际忽然感觉到杨陈的质疑目光,她自己本身的历练又有限,一时倒是把事情想复杂了,难以自拔。
“其实……”就在这气氛隐隐变得有些窘迫的时候,马车内坐在她对面的王哲迟疑了一声。很快便说道:“即便是牲口,身上也是有穴窝的。并且,有的穴窝在受到力刺之后,出现的反应也是与人的穴位被封相似的,例如麻痹、剧痛。如果是一匹温顺的马无缘无故突然惊癫,被点穴的可能性不小。”
不知是有心还是无意,王哲的开口等于是代替杨陈解答了莫叶的问题。而车上其他三人闻得此话,皆是目色微微一动。
莫叶有些不可思议的看了王哲一眼。不过,让她感觉意外的,只有一小部分是因为王哲的博学。更多的是因为他的回答与自己心中所想的那个问题,竟是那么契合!
虽然王哲也是刚刚才从远离京都几百里之外的泊郡陪同阮洛回京,刚刚安顿好阮洛的新住处,还没有足够的时间了解他这个妹妹的全部生活履历,但在这几天里莫叶遭遇了什么。他却是清楚的。
他自然很容易想得明白。莫叶问杨陈的那个问题,其真正的动机是什么。同时他还从莫叶主动提及这个问题里看出,妹妹对那惊马伤人之事,心中是存在疑窦的,但也因此,他现在的心情有点复杂,有惊讶、疑惑和担心。
王哲惊讶于他这个妹妹的心思如此细腻,在自己身处十分危急的时刻还能观察到那驾马之人身上的异端;疑惑的是她真的能注意到这些么?这也太超乎她的年龄所能包容的思考范围了;担心的则是,如果这一切都是真实成立的,那么京中不知还潜存多少对妹妹的不利因素呢?
但不管怎样。妹妹要问、想知道的问题答案,他这个做哥哥的能解答到的,就顺水推舟的解答一下吧。
即便自己刚才的那三条设想没有全对,至少了解到这一问题后,妹妹以后在路过有马的地方时,可以心思透彻的多留一个心眼吧!
在王哲讲完那番话后,车上四人一时再无人开口,在这顷刻之间,几人皆是思绪隐转,特别是王哲、杨陈与莫叶三人之间那一触即过的目光,其中所含的微妙意味,他们各自清楚,但并不能相互解透。
这会儿几人当中,心中所想独有不同的,恐怕只是同样不语的阮洛了。
阮洛坐在车中靠后面朝车门的位置。因为之前大家正聊得畅快,门帘就被卷了起来。可能是平时需要静养的日子占了生活的一大部分,促成阮洛的性子偏向喜静,尽管随着大家伙也打开了话匣子,但还是显得话少许多,倒是不时会朝车门外看,不紧不慢扫视着街景。
在王哲开口后,正悠闲看着街景的阮洛收回了目光看向他,眼里毫不遮掩的流露出新奇神情——几人当中,恐怕只有他一人是单纯的很惊讶于王哲的见识吧!
但很快,他的目光就慢慢向下移,落在了王哲怀抱的那一摞帐册上——他不仅想法简单,神情直白,就连他此时的心中所想,在王哲看来,也是昭然若揭的。
王哲平覆在帐册上的手忽然屈起一指,轻轻敲了敲。阮洛见状,果然有所预料地抬起目光,正好看见王哲眼里向他投来的眼色。阮洛顿时心下了然,沉默着吁了口气,微感无趣地移转目光再朝车门外看去。
‘赶走’了好友的某种求索,王哲也已意识到车内的气氛变得有些古怪,从自己刚才的那一番沉思中回过神来,倏地一笑,他又道:“但是,我不会告诉你,那几个穴位具体在什么地方。”
“这么说来,这位客官,您是知道那几处穴位的,对吧?”杨陈的眼角已现笑意,“你该不会……”
“别乱想。”王哲立即摇头摆手,“咱们现在可是一辆车上的人。”
(617)、操着屠刀行医的人
…
在乔装改扮的莫叶和伍书二人脚步匆忙地离开萧家药庐之后,没过多久,药庐主人萧淙就脱去了套在身上的那件还算干净整洁的厚棉布袍,换了身灰色麻衣,又拔下卧房墙上悬的一把直柴刀,去了后院打了一桶井水,就蹲在井旁开始认真磨刀。
萧淙这身麻衣虽然未经染料浸染,体现出麻线本来的晦暗颜色,看着有些肮脏,似乎总也洗不干净,但在这一身麻线织就的布料外表上,那些斑斑点点的红痕依然明显且刺眼,且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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